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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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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底层的生活执念与心灵之旅 ——评田宁短篇小说《北门街表匠》

城市底层的生活执念与心灵之旅

——评田宁短篇小说《北门街表匠》

文/李伯勇

在城市扩容、城市文明提升的今天,底层人及其生活成了城市风景的重要组成,也是现实主义作家的关注所在,但作家们多取时代社会变迁的宏观视角,所着力勾勒描摹的大小人物及其命运纵横捭阖,成为“城市画卷”的标识和强劲音符,而汇入或导向于一种预设的“宏观”认知,也让作品富有史诗意味。像田宁短篇小说《北门街表匠》(载《湖南文学》2022年第4期)那样立足于县城实景实况实情,落笔于小人物“母亲”短短几天修表经历,以宝石牌手表为中心道具,连接起弱势群体瘦表匠、“父亲”和邻居朱桂兰,历史的无声者,小景微况,笔触徐徐舒展县域城市真实的一面。城市日常生活悄然流淌,时代生活动荡变迁的背景几乎被隐没,却让人强烈感触到生活的行进和心灵的碰撞,在直接或间接的时代和生活震荡中,由“母亲”为视角,以北门街变迁为主要剧场,瘦表匠以“少”胜“多”且压轴,城市底层的生活执念与心灵之旅让人怦然心动,作品蕴藉隽永的生活人生况味扑面而来。

这是部有一定篇幅,可以让人细读咀嚼反复回味的短篇小说。

故事简单庸常,可用“母亲修表见闻”一句话概括《北门街表匠》的核心元素,稍作延展,其核心内容就是“在深秋那么几天,母亲找北门街瘦表匠修表,讨价还价,母亲由忿忿不平不想付二百元修理费,最后却愿意付三百五十元,但生活在继续”。仿佛与题目相照应,文末焦距对准瘦表匠,以惋叹口吻陈述其消失:“除了报刊亭里的年轻人,没有人发现北门街最后一个修表匠消失在这个秋天,他像一片枯黄的树叶飘坠在地。”事件主角瘦表匠(城市边缘人)的执念和心灵更为凸显。与瘦表匠相比照,主要人物母亲修表的存在心理(包括心理趋向)叙写得惟妙惟肖,一个善良大度、有着生活执念,能在生活的碰撞中做出合理选择的母亲形象呼之欲出。

走到前台,且有交集的人物只有母亲(主要人物的名字)、瘦表匠、父亲、朱桂兰(邻居)等寥寥几个,大量动荡的城市生活内容以母亲为叙述人角度展开或过渡。其实,这一干城市的无名无声者,其生活自主性都在他们有声或无声的行动中。他们的行动来自时代推动和激励之下的生活执念。这种生活执念是个人化、家庭化、俗化即人间烟火化的,有着向善向上的精神基质。作品无关“大时代大社会”宏旨,可是城市底层人的生活执念和心灵之光却热流炙荡,让人不能自已。

母亲这个人物形象是作品的核心人物,如同北门街之于全城,她也是县城“聚光镜”。为什么作者没用具体的名字替代?母亲同瘦表匠一样,都是历史的无名无声者。作品藉这一干边缘人行为和心灵的变化折射城市生活的行进,这是作品精神意蕴表达的需要。通篇都基于母亲的内视角,大概是采用了母亲(家庭,长辈,至亲)的视角,作品的情感氤氲漫漶。表匠也没名字,用瘦表匠名之,大概是把街头摆摊的表匠看作自食其力的城市底层人代表,而亮其名朱桂兰的是邻居,是个跟母亲非亲非故但有着生活联系的社区人,与北门街不沾边、不乏心计的新市民(我在她身上闻到了鲁迅《故乡》豆腐西施杨二嫂的味道)。瘦表匠以不起眼的技术活吃饭活,由坐摊而走摊,驾着被城管追撵的游动小摊的三轮车,在城市出没,绕来绕去仍在北门街转悠,最后也消失在北门街,看似与人与街无关,其实与母亲、父亲、邻居朱桂兰等与城市都有关,他的工作和生活都可能成为城居生活的日常话题,于是在城市拆迁、城市整顿这个时候,他与母亲交集。

用母亲作内视角,大概是情节与家庭相关(母亲为父亲的“宝贵”手表而到北门街寻修),叙述人的叙述更为内在与贴切,能深入到父母亲世界;再就是母亲住进城里恰好看见了北门街拆迁,看着北门巷消失、北门街出现,情感维系乡土的她进城而连接了城市的历史文化传统,她趋向城市的生活执念和心灵向度又经受了这次修表的荡涤而更新。

在作品艺术表现上,由母亲修表经历反衬瘦表匠的执念和心灵。作品开始就写“母亲从犹江北路转到北门街”,直奔修表摊子,但她没看见报刊亭边的修表摊子,她不是到此地怀旧,而是给丈夫(叙述人称之为父亲)找表匠修表。上世纪80年代进城(与瘦表匠在北门街修表同时),她花了五十块给父亲买了块宝石花手表,三四十年过去,她决计修好这块表。出于实用,修表为戴表,她与赶时尚无关。她识歌也听歌,有一定文化知识,“修表”含藏她的个人情怀。

北门街修表摊只是县城的一角,县城生活的一个细胞,母亲却在修表过程中感知时代脉搏,北门巷拆迁为北门街又填充了她藏于内心的生活沧桑,并融入她的生活执念。

作品隐现着母亲亲历的三个层次的人世沧桑。一是当年五十块钱手表,她给父亲买的,现在光洗油就要二百块。她自上世纪80年代成为城市居民,给父亲买表体现了她包括“武装”他的生活自主性,兑现了她的生活执念。想不到就那么三四十年,手表“退位”,手机时髦霸场,又想不到如今报刊亭由卖书报转售打火机,戴名表显示尊贵身份,成了有钱人的标记……这一幕幕均在北门街出现,她也奔这里找师傅修表。北门街同样受时代的裹挟,她耳濡目染。这块宝石表粘附着夫妇俩的灿亮年华和数十年的喜怒哀乐,她决计再次开动这块表,而且顶住了别人的质疑,她说,我有钱没钱也不关你的事——她来到这里修表,不在乎钱,出资多少跟别人无关。修表的曲折中,她同情和理解技术熟练的瘦表匠,也被瘦表匠的决绝震撼;二是由于修表摊子被城管撵,由定点摆摊改为三轮车鬼鬼祟祟游动摆摊,那个胖表匠再没出现,而且报刊亭由卖书报转为卖打火机,这是城市底层生活之一景,瘦表匠仍在这一带出没摆摊,侧面隐现瘦表匠的惯性和生活执念。三是北门街及修表摊子的变迁。因找瘦表匠修表,母亲又几次奔北门街,母亲没有动摇到北门街修表的执念,与瘦表匠绕来绕去仍到北门街的执念相同。

母亲的生活执念非空洞抽象,而是有基础,且生活化、具体化、充实化。上世纪80年代入住县城母亲给父亲买宝石花牌手表,与其说是母亲受买表戴表时尚的推动,不如说新时代激发她对父亲体面生活体面的执念,她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路走来,生活执念悄然更新。这次奔北门街修表又锻打了她的生活执念。

从与母亲简短对话,瘦表匠感觉她到北门街修表的执念,他既是报实情显自信也是吊胃口:胖表匠出事,被城管撵着不敢再在北门街露面,或趁势洗手不干了,我也快不干了(后来他果然没再出现在北门街)。他有说服母亲出资两百元洗油的理由或技巧,比如宝石牌手表名贵(“拿到现在的市面上,最少值两千”),比如宝石表结构复杂零件繁多(有五百个零件,洗一个零件四毛),比如市场物价合理,他心里急于接手这个生意,又怕城管追撵,可他“把手表从左手倒到右手”,从容不迫说话,那是基于他修表的能耐和涵养。当他报出两百元洗油价,母亲情绪稍显激动地尖叫起来。母亲一句“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提振了他心中的执念:“我在这条北门街上修了三十年的表,什么世道没见过?我凭手艺吃饭饿不死,我怕什么?”他是北门街有根基有本事的人哪,不怕她说他“抢钱”(“抢钱”意指投机倒把贩买贩卖,手段恶劣,非法获益,是那个时代过来人的习惯用语,凡对商品标价离谱而且不容商量,便示“抢钱”之骂)。“母亲的眼睛看着瘦表匠,瘦表匠却没看她,他看着手里的手表。”母亲还是接受了这个价钱。

这两百元就像一条恶狗,也像植入生活执念的新元素新气象,让母亲心绪不宁。她咽不下这口气,浮想翩翩,认为那个胖表匠在场就好了,能竞争压价。她想从父亲那里讨个说法(她坚持不和子女住在一起),而父亲毫不在意,视“两百”为无物,开导她。

她气不过告诉邻居朱桂兰,于是又敞开了扩建中城市生活新一角。

楼下的这块花圃多年前就已经被居民楼里的女人们分割成小块菜地,而母亲没有。朱氏在花圃里占了一小块菜地种葱蒜白菜,此时正在拔草,“顺手连泥带草甩到母亲站立的过道上”。母亲看过她从根部砍断花圃里的绿树,这若干细节表明朱氏具有某种强势背景,对他人他事漠然,是精明精细的利己主义者,有着与母亲不一样的生活执念。母亲没像别的邻居在公共的花圃里抢地种菜,不过在省钱上母亲和朱氏有相通之处而建立起微弱的友谊(说明母亲善于与人相处,能看到别人的长处)。这时朱氏正为城管队要拔她的菜而气愤,扬言拔刀拼命,在发了一顿牢骚,她向母亲面授小计,就是“找准时间去,拿到表,先不要给钱,想办法拖,一直拖到抓摆摊的人来,我保证那个人什么钱都不要,自己先赶紧跑了”。朱氏说想省钱就要下得去手,假城管之手逼退瘦表匠,母亲却拒绝做这种事,不过倒也坚定了压价——讨回公平的想法,她还得跟瘦表匠打交道。

客观上,母亲又去北门街就是践诺。她更仔细地打量着这条街,打量着瘦表匠(打量着他枯瘦的手指)。瘦表匠看见她,“眉头立刻舒展开来”(他践诺洗了油,却耽心她不来)。她发现“手表果然干净多了”,“她把手表贴近耳朵,听见从前那种细密的滴答声一丝丝钻进自己的耳朵里。”可她又发现了“表不会走”的新问题,又气从心来。瘦表匠“突然有点手忙脚乱”,告诉她表放平就会走,而她认为表是戴的,于是瘦表匠承认“它有一根摆断了”。瘦表匠表现慌乱,表明他发现了新毛病,而这笔生意他只是洗油一项(两百元她都不接受),便想搪塞。他实话实说,“我是想钱,可我没疯,你叫我洗油,我把它洗干净了,你就得给钱,摆断了可不关我的事。”她处境两难,愤怒,这时“女邻居朱桂兰说的话突然在耳边尖利地响起”。

照情节发展,母亲大声争吵会引来城管会应验“朱氏招式”。这是周六的上午,北门街的人多,母亲与瘦表匠对峙“这一表情”显得太一般而被漠视,况且她不喜欢人多之境。她趁人不多的时候打量北门街(巷),这地方有宁静之气。清洁工清扫落叶,一家理发店传出熟悉歌曲,她心情平复下来。这意味着母亲新的选择,她自我解套就坡下驴,她要瘦表匠打开表,看看那根摆。由此,她“惊讶地发现,这么小的手表里竟然有这么多细密的零件。每个小零件都抽风似轻轻颤动。母亲想,稍微出点差错,这表就真的报废了呢。母亲这么想的时候,差一点就原谅了瘦表匠,但她立刻就把这个念头从头脑里赶了出去。”修那根摆的念头明晰了。她答应加价一百五十元。这意味着她还得来北门街取表。

从作品艺术角度,母亲再来北门街,正是照应题旨凸显瘦表匠形象的需要。

毕竟要付三百五十元,母亲心里忐忑不快。她自咽涩果,不提修表的事,父亲知道她的心思,转向通过电视看时间。她按捺不住又告诉了邻居朱氏,自我解嘲地表白:“我的钱也是辛苦赚来的,没那么好骗。”她还可能采用朱氏招式。其实她只是心疼这几百块钱,而不认为瘦表匠骗她的钱。此时朱氏因拔菜而郁闷,砸猫出气。她倒劝朱氏别生气,朱氏受损却想拉住另一个受损人,认定她平白无故被表匠骗了两三百块。她却说“这是两码事”。两人的生活执念和心灵呈现不同的精神向度。

五六天后的下午五时,母亲一路踏着因拆违整顿而宽敞明净的街走到北门街,心情转好,她喊住了推车收摊的瘦表匠。瘦表匠终于占据了作品的中心,与母亲构成了作品的重心。

他等她取表等了五六天,每天他都等到落日时分,他践诺。他给表换了新摆,强调要是还有问题,尽管找他,他天天都在北门街,他忠于职守。这时她“看见瘦表匠的脸开始皱缩起来,在深秋傍晚渐凉的空气里,一层细密的汗珠出现在瘦表匠的额头。”他脸上的烦躁和无奈在她面前一览无余,这既是对她也是对生活的。他是尽修表也是做人的职责,何况他早就表态“不想干了”,他雄蛮起来,催她付钱。又一次讨价还价,瘦表匠答应只让十块。虽受生活伤害或摧迫,由坐摊而游摊而息摊,他艰辛而卑微,却有着职业精神和尊严——生活的执念。一手交钱一手交表,“瘦表匠的手在空气里急速地摆动”,他这个动作可解释为“等她付款”,在她看来却是“夺表”,而且他蹬上三轮车,他真要收摊了。过去五六天他就是这样等到黄昏。

母亲看到了瘦表匠的决绝。这当儿她又听见那首歌宽广婉转悠长的草原乐曲,“歌里那片草原慢慢覆盖上了整个街区。”瘦表匠手忙脚乱地骑上三轮车,腰身弓起,她“看见整个修表摊子颤抖了一下”,她如数付了三百五。她“看见在傍晚逐渐昏暗的光线里,瘦表匠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泪水。”“愤怒的泪水”融化了她的心灵。应该说,这种短兵相接的情势,她的生活执念自我更新了,升华了。至此,作品达到了平衡。

当然,母亲这次生活执念的升华是潜在的、动态的,甚至看起来不可理喻(回家“母亲坐在窗下的竹椅上一动”,她要父亲管好表,“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去给你修表,要修自己去修!”)。然而,“北门街最后一个修表匠消失在这个秋天”,母亲这次修表在北门街与瘦表匠交集,共同谱就了北门街——本城一曲炙烫的挽歌。

刊于《今朝》2022年第四期

(责任编辑: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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