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宁
我扭头看了下门匾,上面写着“紫荆传芳”,字迹有部分脱落,但不妨碍辨认,字体庄严方正,是我爸的手笔。我爸是矿上的电工,早先读过几年书,后来因故辍学,当了几年兵,复员分配到矿上;年轻时喜欢写字,卧室角落的桌上长年铺着一张宣纸,上面压着镇尺,旁边是砚台笔墨,一摸一手灰尘。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写字,不清楚,问我妈,她的回答是,你问这个有用?有这工夫,能不能趁我没死,出门找份活干,挣钱养活自己?我抬起头,仔细看了下我妈,她五十刚过,头发已经见白,腰板还直,此刻一脸悲愤。我说,你这是要赶我出门?她说,你去周围看看,看有谁二十好几了还一分钱不挣,天天混吃等死。我看着眼前的饭碗,里面是半碗米饭,几根蘸汁豆角疲软地卧在饭面上。我想了一下,说,也是。我三两下把饭扒完,回到房间,把衣服塞进包里,找出两本书,一并塞进包里。出到门口,我妈拿着一根拖把从厨房出来,说,你去哪?我可告诉你,你吓不了我,我不吃这套。拖把的水滴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渍。我说,妈,你说得对,我现在这样,就是混吃等死,我这儿刚好有事,得出一趟门,就照你说的去挣点钱,能不能回来说不准,往后就当没我,管好你自己。门外就是马路,上面铺满沙子,这是正午,沙子在阳光下反射出锋利的白光。我把手搭在额前,看路上来往的车流,拦住一辆开往县城的公交,拉开车门上去。车上没几个人,到处是空座。我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鸣了下喇叭,缓缓开动。我从车窗看见我妈扶着门框,保持刚才的姿势,一动没动。
这是二〇〇六年八月,我二十七岁,毕业整五年。五年时间我基本待在家里,哪儿都没去,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剩余时间都用来写小说,长的几万字,短的五六千,在内心相信自己能成一个好作家。遇到实在写不下去时,就到附近走走,一口气爬上后山,伸腰踢腿,打一套拳,完了一声大喊,声音传出很远。或者去河边,爬到一棵树上,靠着树干坐下来,看河水缓慢流淌,有时能看一整天。抽空看点书,大量抽烟,几年来抽了不下二十个牌子,也算是个成就。没想过结婚,心思暂时全都放在小说里。每写完一篇,不满意的扔进抽屉,或者推倒重写,有时重写八九遍;满意的投出去,然后满怀希望等回复。我等了五年,没收到任何回复。我妈第一年还能忍,第二年开始发作,话里各种带刺,到后来彻底绝望,觉得自己一生都不幸,话里不再带刺,直接变成刀片。
风从车窗外灌进来,全是热风。我从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猛抽一口,喷出一股烟雾,立刻被风吹散。司机在后视镜里说,车上别抽烟。我左右看看,没看见有别的人抽烟,明白是说我,哦了一声,把烟扔到脚下踩灭。车头的电视播放着港台录像,一个人蒙着脸,拿枪指着另一个人的头说,这条路就到这,该你了。周围是密集的枪声。过道另一边座位上是个老太太,脸上是饱满的皱纹。车后座并排坐着一男一女,看样子是一对夫妻。他们都不说话,这点和我妈不太一样。突然想起一句歌词,“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再也无法相爱”,谁唱的忘了。我看向窗外,路边的树迅速后移,静默无声,像我多年凝视的河水。
三天前电话铃响时我午睡刚醒,房间很闷热,风扇对着吹,发出单调的声响。我靠在床头抽烟,回想刚才做的梦,想让头脑清醒过来。梦很模糊,像黏在一张捕蝇贴里,里面各种影像都很沉重,醒来之后头痛欲裂。最近一段时间都睡不好,多梦,有一回梦见自己突然陷入癫狂,头脑里各种念头来回翻涌,意识像要抽离身体,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有一天洗头,顺手捋下一把头发,自己看着愣了许久。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响,以为是我爸打来的,就躺着没动,继续抽烟,想把梦想明白。铃声响了有一会儿,突然停了,留下一段空白,接着又响,时间持续更久。这回我妈接了,接着在楼下喊,你的电话。
我套上裤子下了楼,拎起话筒喂了一声。里面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操,等了老半天,你是老七?我说,你他妈谁啊?对方说,别见怪,兄弟,事儿挺上火,我是马琨的室友,叫陈兴。我说,你说谁?陈兴说,马琨,唱歌的马琨,有印象没?我说,记得,有事?陈兴说,他给你留了一张字条,上面有你名字和这电话号码,你是老七?我问,马琨人呢?他说,死了,昨晚跳的楼,脑浆射了一地,真他妈吓人。我的手抖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才问,几楼?问完觉得不妥,应该先问人。陈兴说,五楼,我们这栋楼就五层,楼顶封了,上不去,能上去他估计会去楼顶。我说,这事还有谁知道?陈兴说,我报了警,打了120,来了一辆救护车把人拖走,出了这么大动静,周围住的人肯定知道。我说,不是这个意思,马琨的亲人朋友,有没有别的人知道?他说,字条里只有你这个号码。我说,他用手机吧,里头没别的号码?他说,手机被警察收了,里头可能有别的电话,也可能没有,不然不会单留这个号码,所以我暂时也只能通知你,这个是我手机号码,可能你得记一下。我说,马琨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陈兴说,他带过几个女人回来过夜,不过每次不一样,应该算不上女朋友。和他住那么久,没听他说起家里人,你是他什么人?听你话里意思,你们也很久没联系?我说,我们一伙的,他老二,我老七,毕业分开后就没联系过,你俩一起住了多久?他说,他回昆明后到处找房子,我当时正找人合租,感觉这人还行,不扯,话不多,就和他租了这套房子,有一年多了吧。我说,你知道他之前都去过哪儿?他说,这个不清楚,好像去深圳待了一阵。楼下的房间没风扇,我拿着听筒站了一会,身体不再抖动,汗顺着背脊往下流。我说,字条还在?都写些什么?陈兴说,是一段话。我说,你能不能念一下?陈兴说,能,你听好,天使断了翅膀,守在凌晨的街巷,脸上还有残妆,像母亲的模样,她说别给他妈的美元,哦是我忘了,她只收卑微的梦想。操,还他妈挺顺口。我说,就这段?陈兴说,就这段,后面就是你名字和电话号码,你能来一趟?从没遇过这种事,估计后面事儿还不少,我一人怕不行。我说,让我想想。
公交车在车站停下,我下了车,正午的阳光像针似的扎下来,我站在太阳下,影子贴在脚边,温顺粗短,像个被挤压的面团,我见它犹豫了一下,离开我进了车站。售票厅里没人进出,只开了一个窗口,售票员头靠着椅背,嘴张开,正在午睡。一个男人躺在一边的墙脚,蜷着身体,眼睛闭上,从表情来看很幸福。我看了一下票价,把包里的余钱都掏出来。钱多是平时向我妈要来买东西剩的,我爸回家有时会给点,买烟,充话费,也没剩多少,都随手扔在抽屉里,出门时全部收齐,居然有两百来块。数钱时,一枚硬币突然掉到地上,声音清脆。男人眼睛睁开,看向硬币。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弯腰捡起硬币。
两点过后,进出车站的人多起来,候车室渐渐坐满了人。空调不起作用,墙上的风扇全开,人还是觉得热。四处都是人声。小贩拎着瓜子罐头香烟,拖长声音叫卖。一个男人坐在一块滑板上四处游走,膝盖以下的腿全没了,断处露出粉色。男人不说话,像条沉默的鱼,身前放着个铁盆,里面装一些角票硬币。我坐在候车室靠里的一排座位上,抽完半包烟,抽出两本书中的一本,看完其中一部分,书里有句话挺有意思:在天国里,奥雷利亚诺知道对于深不可测的神来说,他和胡安构成了同一个人。大约三点,我看见马琨从安检口进来,右手拎着吉他。我起身喊了声马琨,向他招手,刚好候车室广播播报车次,声音尖利刺耳。他没看我,进了旁边的卫生间。我把包放在座位上,跑进卫生间,男厕里几个人正站着滋尿,里面没有马琨,空气里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一些单间的门死死关闭,拍门没回应,不确定里头是否有人。我又叫了声马琨,你他妈给我滚出来。几个男人扭过头来,像看傻子似的盯着我看。我出了男厕,在门口等了近半个小时,看各种人进出,始终没见他出来。
车是最后一班夜车,六点半走。六点十分开始检票,尖利的广播刚响,一群人呼啦站起来,拎起大包小包,人不很多,却都朝前挤。我把烟掐灭,把书塞进包里,跟在一群人后面上了车,把包塞进行李架,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好。车还没走,空调不给开,车里十分闷热,坐了一会汗就出来。跟车的是个女人,穿着一件吊带装,露出肩膀,裹住巨大的乳房,还是露出来不少。女人用眼睛数了下人头,喊了一声,人齐了没?声音从众人耳朵穿过。没人吭气,女人对司机说,人齐了,走吧,要是天天这么屁点人,咱们不得饿死?司机没言语,把门关上,车缓缓开动,空调这才开了,一股热气对着头顶直吹下来,吹了一会转凉。这时有人在外面用力拍打车门,听声音挺急。司机稳住车,门呼啦开了,一个人上了车,门又呼啦关上。来人往车尾走,脖子上挂条毛巾,正用毛巾擦汗。来人到了我身边,一屁股坐下,呼了口气说,瞧这天热的,狗都受不了,还好赶上了,刚才在外头叫你呢,一点没听见?是我爸。
我说,爸?我爸说,还当我是你爸?走也不吱一声。我说,是该打个电话,一下走得太急,忘了这事。他说,还生你妈的气?我说,哪敢。他说,一接到你妈电话,我立马赶过来,还好没白赶。你妈哭得不行。我说,有什么话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还自己大老远赶过来,你赶紧趁天还没黑,坐车回去,见着我妈,就说我铁定不回去了,让她放心。你说我妈哭得不行?我爸说,嗯,我觉得这事你不能这么干。我说,是不是我妈觉得,今后她就一个人在家,没个人骂,一下不太适应?我爸说,听这话就知道你还在生你妈气,她怎么说也是你妈,你就不能理解一下?我说,爸,你平常不在家,没听见我妈每天都说些什么话。他说,别管说什么,她毕竟是你妈,你是儿子。我呼了口气说,那行吧,一会我给她打个电话,不过这回是真走,你劝也没用。他说,谁说要劝你?走也挺好。我说,那你上车这是?我爸说,我来送你一程,半道儿就回去,这车去哪?我说了地名,他说,去那干什么?我说,转火车去昆明,有个朋友跳楼死了,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他说,你身上还有钱买车票?我说没了,到了再看吧,实在不行还能逃票,这点能耐还有。我爸点点头说,你那朋友因为什么跳楼?我说,这个不清楚,可能就是不想活了吧。
空调已经起作用,车内凉下来,渐渐不再有动静,前后的人大都找个舒服点的姿势,两手抱胸,歪着脑袋闭上眼睛休息。后排一个孩子猛然哭出声,像是突然惊醒,感觉到巨大的不安。孩子妈赶紧低声安抚,孩子哭了一会,哭声渐渐回落。车出了县城,先一路往东,到了个路口,左拐往南。窗外视野已经开阔,行道树高大笔直,树过去是大片农田。太阳将要落山,黄得像块烙饼,阳光透过车窗玻璃,在我爸脸上留下数条变幻的光影。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我爸在车上这事有多少真实性?我写了五年小说,尽管没能成为一个好作家,但要想出个人来,也不是件多难的事。我说,爸,我俩有多久没见了?他说,有小半年吧,上次回家还是清明给你奶上坟。说起来你奶死了也有近二十年了,最近不知为什么,老梦见她。我说,梦见我奶?他说,嗯,她在梦里拿着根棍子,不停往墙上捅,我担心她能把墙捅出个窟窿,一着急,就醒过来。我说,往墙上捅窟窿?我爸说,嗯,你奶死得早,不到七十就没了,她在的时候常说,人的命,就是颗菜籽,自己说了不算,我看她自己,真是这么回事。儿子,我这姿势不对,不舒服,想往后靠靠。我帮他把椅背往后靠下去一点,我自己也调了下,和他并排着斜躺。
我爸沉默了一会,忽然一拍脑门,挺身坐直说,都忘了干什么来了。说完弯下腰,拎起脚边的袋子,从里边拿出两瓶酒,塞我手里一瓶,说,拿着。我说,爸,你这是?我爸说,你从小不爱说话,见人就躲屋里,这要怨你妈太强势。后来我把你送去练拳,才开始有点胆,结果现在写起书来。你爸是个电工,修电路懂,写书这块不懂,帮不上忙。我说,爸。他摆手止住我,接着说,我就你这么个儿子,你窝在家里写书,不管将来能不能靠这个出息,只要你觉得干这个有意思,我都替你高兴,我和你妈不同,这么些年你没写出去,你妈心里急,话说得难听,你别往心里去,你先别打岔,你从小不爱说话,不见生人,后来胆儿是大了点,但还不够。等你毕业回来,看你学会抽烟,烟瘾还挺大,我心想,好小子行啊,学会抽烟了,就凭这个,出去和人接个话,应该没问题。可有一样,我还没见你喝过酒,知道你能喝,但能喝多少没数,今日我和你喝上几口,一来为你送行,二来看你能喝多少。说到这我爸停了一下,看着我说,其实还有个意思,不知该不该讲。我说,你是我爸,有话你说。他说,那好,你这突然一走,将来还见不见得着,谁也说不准,最近老梦见你奶,想起你奶说过的话,最好别应在你身上。刚才你也说了,你那朋友从楼上往下一跳,人就没了,我希望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走这步,不过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所以更该喝上一口。说完低头看着瓶子。我看着他,一时间没话,几道光影从他脸上划过。他举起酒瓶,用牙齿嗑开酒瓶盖,对着瓶口仰脖喝了一口,酒从他脖子下去,喝完拿眼睛看我。我说,那行吧。也用牙齿嗑开瓶盖,举起酒瓶,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味顿时在车里散开来。
前座的人掉头看我们一眼,嘴上没说话,眼睛表达的意思应该是,这俩家伙,喝酒是不是得看地方?车上原本闭着眼的人都睁开眼,顺着酒气看向我俩。我觉得有点害臊。我爸说,看你刚才倒酒的样子,我心里有数了,你要上酒桌,肯定能干趴下几个。说完把酒瓶盖上,从我手里要回酒瓶,也盖上,一并放回袋子里,然后说,酒算是喝过了,这是第一件,接着说第二件。我说,还有第二件?他说,你别打断我,第二件是另外一回事。我说,那你说。他说,你爷十九岁娶了你奶,有人更早,我十五岁就对女人有想法,晚上睡觉鸡巴挺着,二十四岁结的婚,已然太迟。你今年二十七,还没结婚的意思,男人这样不正常,让人看笑话,这也是你妈看你就来气的一个原因。我说,怎么又说上这个了?我爸说,我是琢磨,一个男人出到社会,必须会抽烟,能喝酒,经历过男女那事,做人的窍门才算通,才能和别人一样。我想起马琨和他不断更换的女人,说,爸你是不是觉得,你儿子也必须得活得和别人一样?他说,这个要你自己说了才算,在我像你这个年纪,人人都一样,你要和别人不一样,旁人对你有看法,你可能会被打倒。现在时代不同以往,但不管怎么说吧,我的意思是,你这次出门,能不能争取在这块开个窍,结不结婚另说,别让自己白活这一回?我说,行,我这块没问题,东西好使。我爸点点头说,那就好,赶这半天路,现在有点困了,让我躺会儿。说完往后躺回原来的姿势。
口袋里手机振动了一下,我掏出手机,翻开手机盖。是陈兴发的短信,短信说,我这几日仔细琢磨,马琨留你名字和电话,大致有几个意思。一是他和你有仇,临死想把你扯进来,于是留下线索,让警察找你麻烦,这点看来显然不是;二是他的事你最清楚,有些事就你俩知道,警察追问起来,找你就行;三是他知道你重情义,人又好使,我处理不来的事,你能帮上忙,如果是这个,我希望你能来一趟;最后一点,没那么复杂,他就是想有人告诉你他死了这事,你觉得是哪种?有个情况,今天警察去了马琨唱歌的酒吧,说有顾客反映他那些歌都太老,还翻来覆去老唱,听着倒胃口,要他换歌,他一气把吉他给摔了,是十来天前的事。更久以前,他已经因为这个换了好几家酒吧,这事你怎么看?要是就为这个把自己的命给弄没了,也太他妈脆弱。短信挺长,被分成好几条,车上看东西不方便,老晃。我用了点时间逐字看完,把手机放回口袋,看见车外天色已经暗下来。
最后一次听马琨唱歌,是千禧年那场音乐会。音乐会集中了附近高校好几个玩摇滚的乐队,规模挺大。演出那天,我们一伙人都去捧场。临时搭起的舞台下男女混杂,基本都成对搂着。演出现场声音嘈杂,音响效果不好,常常发出一声尖利的电子音。有时一阵风吹来,舞台后面的宣传画猛烈摇摆,呼啦直响。乐队唱崔健黑豹唐朝,声嘶力竭,台下人站着,挥动手臂尖叫。马琨上台时,我们几个齐声呼喊。他唱的是自己写的一首歌:我们没赶上八十年代,只听说那是个不错的年代,人们怀里揣着理想,就能去想去的地方,看见河流和山峰,就忍不住热泪盈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钱开始变得重要,房子和女人,一样都不能少,年轻人刚走出家门,就迅速变老;我没有房子,也没女人,只有一匹老马,一条腿已断掉,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很糟。马琨穿件旧夹克,在台上站着弹拨吉他,风把他的长头发吹起,台下的尖叫声一阵接一阵,渐渐把他的声音盖掉。
月亮出现在车的左侧,巨大而惨白。对面来车开足车灯,不多会就有一辆,跳跃着扑过来,两车擦肩而过。这段国道是条山路,弯多,车不断摇晃,眼看要倒,却没有。连着几个转弯后,车忽然刹车,车轮和路面摩擦,发出嘶嘶的声响,众人身体都朝前倾。车上起来一阵骚动,有人站起身,伸长脖子往前面左右看。我爸睁开眼睛,挺身坐直说,出事了?我说,应该没事,有事哪这么简单。女人在车门边喊,大伙别慌,是师傅尿急,得解决一下,车上人哄一下笑了。女人又喊,有没有想下车方便的?有的赶紧。说完车门呼啦一声开了,司机开了边门下车,有人离开座位朝前走。我说,爸,你也去?我爸说,我不急,还是躺一会。我说,我感觉有点胀,那我去一下,万一前面不停,不好整。
我下到车下,一股热气顿时扑过来。我从口袋掏出烟盒,点燃一根烟,站到隔离墩上解开拉链撒尿。路的一侧是山谷,两边是巨大的山体。车上下来人不少,都是男人,滋尿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天色虽然灰暗,还能看见东西,月亮照在对面山上,把上面一截山体照白。我吸了口烟,忽然想,这是在哪?心里一片迷茫。正想时,下面山谷起了一阵响动,接着对面山上的树一阵摇晃,从山谷瞬间摇到山顶。一群鸟受到惊吓,呱呱叫着飞起,在空中盘旋一阵,又落回去。我尿完拉上拉链,想了一会,在隔离墩上把烟掐灭,弹进山谷,跟着前面的人上了车。
车重新开动起来,过了一会,车上重又静下来。我侧转身,看着我爸说,前面你说到我奶,我想起有一回我妈跟人说,我们家的事,都坏在老太太身上。摆明了说我奶,这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说说?我也挺大一个人了。我爸说,别听你妈瞎扯。我说,那我妈啥意思?我妈嘴上是厉害,应该不至于瞎说,这里肯定有事。我爸把手叠在肚子上,两只拇指碰着,沉默了一会说,有些事之前没跟你说,是你还小,怕你听了多想,知道也没啥好处。等你大了,你奶又没了,我也早把这事忘光了。我说,真有什么事?他说,这么跟你说吧,你奶他爸,是个民国军官。我直起身,看着他说,民国军官?他说,嗯。我一下没话说,觉得这事过于惊奇。
我爸把头靠在车座上,说,你学过历史,知道长沙会战?我说,知道。我爸说,当年日本人打到长沙,你奶她爸接到命令从娄底赶去长沙,把你奶、你奶她妈留在娄底。那时你奶十五岁,已经懂点儿事,之前跟她爸练些棍棒拳脚,也玩刀枪,可是不顶用,生活一下没了来源,活下去都费劲。仗打了三年多,你奶她爸命大,没死,还升了官,派人去娄底接人。结果人还没到,你奶她爸得了痔疮,死了。我说,得个痔疮会死人?他说,照我看更像是癌症,结肠癌直肠癌,都可能,还得是晚期,不然没那么快死。我说,嗯,后来呢?我爸说,后来仗继续打,你奶跟着她妈从长沙一路逃难,结果到了咱们这儿,被你爷捡了个漏,娶进门,生了五六个孩子,前面几个都没活下来,到我才终于带大。再后来因为你奶的缘故,我书没读下去,好在你爷往上几辈都穷,你奶他爸也死了那么多年,我才进部队当了兵。但我无论到哪,部队还是矿上,都不能往上提,这辈子已经定死,只能是个电工,这也就是为什么你妈火气会那么大,还是得怨我,没让你妈过上好日子。我说,爸,这怨不着你,是赶上那样的时候。我爸说,你奶在的时候对我说,她逃难那几年,眼看活不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慢慢有了一种能耐,只要人躺下,躺哪儿都行,身上就会长出一层硬壳,觉得自己被包进那层壳里。我今年五十五岁,还有几年退休,我的感觉和你奶不同。我有时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条鱼,身体两边长出鱼鳍,游在水里,哪都能去,上了岸,也能张嘴呼吸。刚才喝了口酒,嘴里老有味,你那是水?给我喝点儿。
我把水递给他,他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停了一会,说,要说你妈也挺不容易,先是跟了我,要官没官,要钱没钱。后来有了儿子,指望儿子大了能出息,结果儿子又不能让她省心,没一样好。我说,我妈就是想得太多,又总不服气,事事跟人比,事事要强,这哪成啊。我爸说,看不出,你还挺理解你妈。我说,她是我妈,我能不理解?不过理解归理解,不代表我妈就对。我爸说,儿子,看来你还是心里有气。我呼了口气说,有气没气都这样了,老实说,突然决定出门,接下来干什么,心里也没数,走一步是一步吧。我爸把头往后靠,停了一下说,儿子,再和你说个事。我说,还有什么事?他停了一下说,也不是什么大事,算了,不说了。我说,爸,这样可不行。我爸说,行吧,我说,我在还没到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有次差点没了命。我说,是你当兵的时候吧,是遇上真打仗?
我爸说,那年在部队,一门心思想提干,结果卡在政审,可能今后都过不了,一下感觉这辈子彻底没戏了,干什么都一样。之后等退伍,服从分配到了矿上。矿上离咱家一百大几公里,那时车没现在方便,得先走到县城,坐两小时车,再转车走三十多里才到。那天上车已是下午,天有点阴,我上了车,不知道今后会怎样。车走了两个多小时后到了岔路口,我下了车,继续等车去矿上,结果天快黑了,车也没来。我说,没车那怎么整?我爸说,这种情况要么继续等,要么只好走路,旁边是条铁路,住附近的人告诉我,等不来车,可以沿这条铁路走,铁路通矿上,火车已多年没开,不用担心碰上。我看那铁路,铁轨很窄,大约两尺宽,枕木被草盖住,草缝里有些碎煤粒。那时天已全黑,路两边一开始还有一两户人家,到后来就只剩山了。我说,你不怕?他说,怕有用?怎么说我也是当过兵摸过枪的人,这点胆儿还有。我说,这倒是。他说,天本来就阴,接着下起雨来,我从包里找出块毛巾盖到头顶,身后背着包,想反正也没地方躲雨,淋湿就淋湿,大不了换身衣服,这样一想,反倒不急着赶路了。好在天虽然黑,下了一阵雨,倒是不暗了,渐渐亮起来,能看清铁轨。我踩着枕木一步步往前走,毛巾湿了就拧干再顶上,到处都是雨打树叶的声音。走不多久,前面出现一个涵洞。他说到这停下来,我说,这会有点怕了?他点点头说,有点,那时候涵洞里没灯,一眼看过去,里面一片漆黑,真要有点东西,能把人吓死。我说,你当时身上没带个手电?我爸说,包里有手电,可没电池了,不然前面就用上了,来时也没想到路上会是这情况。我说,那涵洞多长?我爸说,早忘了。我说,总有个大概印象吧?我爸没回答,继续说,之前踩着枕木走,知道走一步该迈多大步,只要迈对步子,闭着眼睛也能走道。我说,是这样。我爸说,在涵洞里不敢这么干,我下到铁轨边上,伸手摸着洞壁,一步一步朝里走。走了估计有五六十米,这儿猛地一下刺痛,有什么尖东西刺破衣服扎在这儿。我看着我爸,他靠在椅背上,把手按在左边肋骨说,我当时一激灵,用力睁大眼睛,可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感觉有呼气从对面喷过来,应该是个人。我脑里一片空白,这时这人说话了,说,站着别动,这是刀。声音很哑,是个男人。我说,然后呢?他说,你就只急着听,不关心一下你爸的死活?我说,后来不是还有我吗,可知没事。我爸说,也是,我除了这儿痛,估计已经刺伤,听见这人说话,反倒不怕了。一来当过兵,什么凶险没见过?二来担心的事终于给遇上,心反倒落地了;三来那会儿刚受打击,正觉得活着没劲,反正就是不怕了,我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我,这人刚才能刺中我,是我走道时有动静,他凭的是这个。想到这里,我伸手就去握刀,顾不上手痛,那人估计没想到我敢这么干,一慌神,刀用力往前送。我一侧身,刀就挑着肉从我这儿一路划过去。我低声叫了起来,爸。他说,就在那会儿,铁轨突然振动起来,枕木上的钉子响成一片,接着响起火车轮子滚动的声音,汽笛声钻进洞里,一道光射过来。这时有人在我耳边说,往右。我没多想,松开刀,往右闪到铁轨另一边。这时候火车喷着热气进了涵洞,整个涵洞都震动起来,车前灯把洞里照得上下透亮。我看见拿刀的那人在铁轨另一边,背贴着洞壁,旁边的路肩上大约十来个人,有男有女,身上裹着绑带,地上有被子饭盆,有人坐在被子里,有人躺在路肩上,火车前灯的光照着他们,一群人都伸手挡住灯光。我身后站着个人,头上带着安全帽,脸上全是煤灰,他推了我一把,说,跑。火车把我和那帮人隔在铁轨两边,整个涵洞全是火车驶过的声音。我顾不上身上痛,立马跑了起来。等火车过去,我也出了涵洞,远处半山腰上有户人家,屋檐下有盏灯正亮着,雨还在下,那灯像裹在一团雾里。火车又响了下汽笛,声音在夜里传出很远,转个弯,一下就不见了。
我好一会没说话,车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车里有个地方响起鼾声。过了一会儿,我挪了一下屁股,说,爸你和我说这事,什么意思?我爸说,没什么意思,就想告诉你,我差点死过一次,这世上也差点没你,一个人差点死了结果没死,有些想法可能会不一样。我说,说说看。他说,人不知道自己有多想活,活着总比死了好。我想了想说,像是这么回事,我记住了。爸,我问你件事。我爸没吭气,脸在暗黄的灯光下像是上了层蜂蜡,过了一会才问,什么事你说。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没再写字?今天问我妈,我妈还挺生气。我爸说,写字?我说,就是写毛笔字,咱家门匾上那四个字不是你写的?紫荆传芳,写得多好,什么时候开始没再写?我爸说,我没写过毛笔字,这两手摸过枪,摸过电笔,就没摸过毛笔,你从哪听来的我会写字,没弄错?我说,这也会弄错?他说,这个难说,前面到哪了?这一路话说得太多,有点困了,想睡会觉,平时这个点都睡了。我想了想说,那行吧,你睡一觉,到了地方我叫你。我爸说,送你这段路,差不多够了,前面车靠站停,我就下车。说完挪动一下身体,两手十指交叉放在前面,闭上眼睛,嘴角抽动一下,渐渐只有鼻息。
我看着他,国字脸,板寸头,头发里夹着几根白发,左边眉毛有一处断开。之前听他说过,是有一次抡锄头砸中眉骨,弄断了眉毛,后来再没连上。如果掀开衣服,应该能看见他左边肋骨下一道疤痕,有一把刀曾经从那里划过,能确定是我爸。我想了一会,有些事没想明白,估计继续想下去也没结果,决定不去想。车经过一个村庄,夜已够深,房屋都静默,几点星火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拉出一条光的轨迹。这段国道不很宽,还簸,有时一辆车对开过来,车上人齐齐往左往右摇晃,都不作声,像已把自己交给上帝。
醒醒,我爸推了推我说。我睁开眼,看见一车的人都在伸懒腰打呵欠,有人起身往车下走。车已停下来,周围灯光明亮刺眼,能看清是个车站。我说,就到了?我爸说,这才几点,哪那么快,这是个中间站。我拿出手机,翻开盖,时间显示夜里十一点多,点开看见有几个未接来电,才发现手机一直开的振动,刚才睡熟了没听见。两个是家里号码,该是我妈打的,一个是陈兴打的,不知什么事。眼前立马浮现出我妈那张悲愤的脸,赶紧不去想。我爸站起来,说,我就这儿下车,找地方先过一夜,明天一早回去,你路上多注意点,别睡太死。我说,你这就下?他说,就这,你身上没钱,要不我给点?我说,钱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你别操这心。他说,也好,你能这么说,说明我的想法没错,到了地方给我打个电话。我说,我送你下车。他挥挥手说,不用,看着点行李,这两瓶酒和袋里的苹果你带上,里面还有串香蕉,饿了吃点。说完用脚把袋子往我这边挪了挪,一只苹果从袋里滚出来。他拍拍身上,用毛巾抹了把脸,往车下走去。
灯光有点刺眼,光线外面是漆黑而浩大的夜空,无边无际。有人陆续回到车上,吊带装女人喊,没上车的赶紧,车马上走了,大伙前后左右看下,有谁没上,麻烦吱个声。我起身从行李架把包取下,提起袋子到女人面前说,我就到这吧,和我爸两人,一会你少数两个。女人说,中途下车可不管退票。我说,没让你退票。女人说,那随你。
我下到车下,夜里气温已经降下来不少。最后一个人上了车,车门呼啦关上,车开出车站。我跟在车的后面,出到车站外面,看见我爸正穿过前面的马路,马路对面是个丁字路口,他走了过去。
我在路牙上坐了下来,把包和袋子放到一边,掏出手机,拨回陈兴电话。铃声才响一下,电话就已接通。我说,这么晚还没睡?他说,没呢,这几天躺床上眼睛也睁着,真他妈要疯,打你电话没接,是睡了?我说,对不住,手机一直调成振动,刚才睡着了,完全没听见,你发的短信看了,分析得挺有意思,估计马琨自己看了都乐,太他妈能想。陈兴说,这几天为这事想得挺多,胡乱掰了几句。我说,打电话有事?他说,也没啥事,下午警察不是来了么,找我问马琨情况。我说,都问些什么?电话那边床响了一下,估计是他转了下身。陈兴说,工作交往圈子家人情况之类,操,这我哪知道啊,同住一年多,他白天在家晚上出去,我刚好相反,时间都错开,哪有时间了解?就只知道个身高相貌,说话口音。我说,也是,警察说没说他是自杀还是他杀?他说,怎么问这个?我说,我就随便问问。陈兴说,警察没说,可能他们认为都留了字条,肯定是自杀无疑。我说,这么想有一定道理,但也不绝对。陈兴说,打电话给你两个意思,第一还是问你来不来,决定了我好安排,起码接你一下。第二是想和你说一声,这地方我也不打算住了,现在每天一回到这,马琨就在我眼前晃动,感觉干什么都他妈没意思。我说,能理解。停了会我说,我就不来了吧,开始打算来,人都已经出发,现在在半道上,具体在哪,我也不清楚,但我还是决定不来了。陈兴说,为什么?我说,刚听说马琨跳楼,我挺震惊,也能理解,今天从家里出来,在车上瞎想,对生和死都多了点想法,死多容易啊,从楼上一蹬腿,跳下来就行,是吧?马琨曾经答应过我一件事,现在他人死了,可见他到底没坚持住。陈兴说,坚持什么?我说,有一年寒假,二〇〇一年吧,我没回家过年,一人待在宿舍。一天半夜,我正睡着,马琨突然来敲门,那时他在一个地下拳馆打黑拳,这天玩大了,没按规矩来,被一群人追着砍,他没敢回他住的地方,知道我没回家,就躲我这来了。陈兴说,打黑拳?昆明有这种地方?我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夜里我俩几乎没睡,各自躺床上,话说到凌晨四五点,关于选择,关于理想,关于坚持,听起来是不是挺矫情?陈兴说,操,你们还能聊这个,是够矫情。二〇〇一年是吧,我们那会儿就都只想着毕了业怎么赚大钱了,现在看来,想也是白想,赚大钱哪那么容易。我说,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夜晚已经十分遥远,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马琨。警方应该会处理他的后事,只是连累兄弟你了,作为马琨的朋友和兄弟,我除了替他说声抱歉,什么也干不了。我得挂电话了,手机快没电了,我这号码你留着,短时间应该不会换号,将来有事,可以吱个声。
我把手机盖上,装进口袋,背上包,提起袋子站起来。路灯向远处无限延伸,像条灿烂的河流。路上除了我,没有别人,偶尔有车经过,都像游鱼,无声地滑动。黑夜像个无边的容器,恢弘深远,笼罩一切也包容一切。眼前的路笔直明亮,我走着,觉得自己不偏不倚,十分正确,只要不跑偏,顺着路走,我也能像条鱼,生出自由的、虚幻的鱼鳍。
刊于2023年《今朝》第一期
(责任编辑:黄龙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