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锟檄
一
我们那儿把外公叫外爷爷。外爷爷家住在唐徕渠边上,那里人说话都有点“大舌头”,就是“hai”的音,会发成“ban”的音。小时候,我妈只要回娘家住上几天,回来说话吐字就不清晰了。
外爷爷家有个老爷爷,就是他的父亲,我叫“老太爷”。从我家到外爷爷家骑自行车大概要一个半小时。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过年时去了,老太爷会打开大木箱子,里面有不少好吃的,压岁钱每次给20块。那时候,普通人的压岁钱是5毛到2块,每次都觉得老太爷真好。
“老太爷咋给这么多压岁钱?”我拿着压岁钱问。
“老太爷稀罕你啊!”记得当初我妈脸上有种自豪感,“你老太爷以前家境殷实,儿子们也厉害,你大外爷爷是宁夏首批大学生,你三外爷爷是宁夏第一批中专生,都是当官的。”
确实,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外爷爷家厨房的碗柜里,有只精致的箩筐,里面是一筐银元。每次我想伸手抓几个玩,我妈都赶紧把我拉开说:“这个不敢碰,是你外爷爷家的宝贝!”
这一箩筐银元,大概是老太爷攒下的,后来莫名其妙不见了,听我妈说丢了。打那以后,在外爷爷家就没人敢再提“银元”,因为谁都有这个嫌疑。
外爷爷个子不高,平头,话语不多,老实勤奋,却命运多舛。没有这箩筐银元,他依然能把日子过得很红火。外婆很年轻就去世了,留下两个女儿。他又再娶妻,生有一儿一女,加之后来的外婆,带来的几个女儿,外爷爷要养活一大家子人。
母亲说,大集体时,大米和白面都是奢侈品,一般家庭都吃黑面,外爷爷想方设法改善孩子们的生活。他是公社运货的马夫,手里一支长马鞭子,有时要赶时间,抽得马儿一路狂奔。出去几天,回来总会拎几只猎物,有野鸡、山鼠、刺猬,有时还能拉回来一只黄羊。这样的“山珍海味”,在那个年代,是一家人的幸福啊!
农村土地承包制以后,老太爷家人多,分了不少土地。子女们出嫁,或读书进城工作,留下三十多亩肥沃土地。外爷爷每年一季水稻和小麦轮作,小麦还套种玉米。不光要种好自家地,还要组织生产小组生产,遇上邻里矛盾,抑或是家庭纠纷,外爷爷都是“调解员”。
从春耕到割麦子,每个环节都不能少。老太爷年龄大了,外爷爷子女们年龄尚小,重体力活都落在他身上。有时实在活太多,就付点工钱,请邻居来帮忙。夏秋两季,是麦子和稻子收割季节,他就让舅舅过来,叫我妈去干几天活。
夏暑烈阳炙烤,镰刀也晒得发烫。父女俩像“麦客”,割麦子,一趟又一趟,汗水浸湿了衣服,灰尘黏在脸上,又与汗水夹杂,流进了脖颈。割倒的麦子,翻晒后捆起来,堆在骡子车上,外爷爷赶着骡子车,一趟趟运到打谷场上,在灰尘飞扬里收获一颗颗粮食。这些粮食,成为他的希望和生计,也是男人的担当。
那匹骡子,是家里的主劳力。与外爷爷,共同担负起家庭重担,一年又一年,骡子从青壮年,成为了一匹“老将”,已无力承担运载工作了。那段时间,外爷爷感到很焦虑,既舍不得老骡,又担心农活没法干了。
我爸妈知道后,四处打听。有户人家,正好要卖骡子,是个壮年身板,没有“发飙”的野性。外爷爷赶过来看了下,就决定买下来。套上木轮车,这匹骡子接替了那匹“老将”。期间,还发生了小插曲,新买的骡子突然不见了,外爷爷到处去找,仍杳无音讯,以为被人偷了。我爸妈猜测它跑回了原主人家,于是一起去找,果然在那里,又送回外爷爷家里了。
大西北,深冬以后,天寒地冻。大多数人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春耕时节才出来干活。外爷爷闲不住,院子里砌起猪圈,搭起厚薄膜,生火炉,干起了温室养猪的营生。二十多头猪,每天要喂食,清理粪便,还要观察健康与否,随时请兽医过来打针。每次去外爷爷家,见他从猪圈里出来,裤子黏着猪食,鞋上有猪粪,散发着一股味儿。
那些年,外爷爷憔悴了很多,还患了胃病。刚开始说是胃癌,一家人都很担忧,母亲为此哭了很多次。
“你外爷爷年轻时,吃饭都在抢,特别烫的东西,直接吃进去了,胃本来就受过伤!”母亲抹着眼泪不停地叹气,“也是被累坏了,要养这么一大家人,拼了命干活。”
寻医问药,尝试了不少偏方。大概半年多,再去检查时,医生说胃已经康复了。外爷爷松了口气说:“老天也是不忍心啊,这么多孩子,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说可怎么办呢!”
二
我母亲最早出嫁,与她同母的妹妹,因为种种原因,送给亲戚领养。最小的舅舅,年龄与我相差不大,当年也在读书。我上高一时,他刚刚从技校毕业,也是我儿时的玩伴之一。
后来的外婆,有个女儿,嫁给不远处一户人家。两人感情不和,经常吵架,外爷爷因此受了不少气,血糖也高了。她们离婚后,因为是同村人,那家人只要见到外爷爷就叫骂,还有几次上门骂。彼时的外爷爷,年龄已经大了,有时会气得身体颤抖,我爸还去警告过那家人。舅舅那时已成年,有次碰上了谩骂,提着一把刀警告对方。村庄里人都知道,外爷爷“老贺”是个本分人,从不惹是生非,看到这情景也出来调解,那家人后来安分了很多。
我读高中时,长出了浓密胡须。那年春节,见外爷爷窗台上,有台新剃须刀,上面全是英文字母。那是他远在海外的侄女,送给叔叔的礼物,听说花了八百多美元。我当时觉得稀奇,拿起来刮胡子,结果把胡须全刮光了。我妈责备我说:“你这么小把胡子刮了,以后会长得很长。”
那台剃须刀,我把玩了一天多,胡子刮了好几遍,总感觉比我爸那台高档了好多倍。回家时,外爷爷把剃须刀塞到我妈包里说:“我年龄大了,胡子也不长了,这个拿回去给孙子用吧!”当时觉得好开心,感觉外爷爷很懂我的心啊!
这台进口剃须刀,我用了很多年,每次刮胡子,都能想到外爷爷,也常炫耀“这是美国货”。后来,刀片实在磨损太大,问了很多家店,找不到合适的配件。去年回老家,在抽屉里翻出了“美产剃须刀”,外爷爷的样子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2005年秋天,我到南方读书。外爷爷打了几次电话,问我妈我什么时候去学校?说家里秋收正忙,马上收完稻子就过来,送送孙娃子。临开学那几天,外爷爷骑着自行车,走了近两个小时。到家里见到我,从口袋里掏出600块钱塞给我。
“上学要花钱。这是刚卖了玉米的钱,拿上看买点什么。”外爷爷吃完晚饭,早早就休息了,他说第二天一早就要回去,地里还有很多活要干。
我用那六百块钱,买了一个手机。用了两年时间,这手机后来退休了。这个手机和那个剃须刀,像是一份纪念,永久地珍藏在家里的抽屉。
读大学后,见外爷爷的次数少了很多。记得那年,外爷爷过生日,很多亲戚祝福,舅舅那时大概也结婚了。我妈给外爷爷送了红包,回家后发现原封不动又在包里。后来,他说:“孩子上学花钱,你有这个心就够了。”
舅舅从技校毕业后,干过车间工人,当过运钞员,做过推销员。后在银川从“小饭桌”起步,发展成几所学校。其中,有舅舅独到的眼光和努力,也有外爷爷强有力的支持。
再后来,外爷爷卖了老宅,土地租给了外乡人,一家人住在银川,与舅舅一起生活。我到外地工作后,每次打电话回家,我在电话里,都要听我妈讲些外爷爷的近况。
2012年,外爷爷已经77岁了。听我妈说外爷爷身体每况愈下,后来神志也不清了。家里养了鸽子,她有时炖鸽子汤,或亲手做碗揪面片,赶在饭点送过去,喂给自己父亲吃。即使在他很迷糊的时候,只要我妈握着他的手,问他知道是谁吗?外爷爷就紧紧握几下,意思是知道。
那年六月开始,外爷爷时常出现异常举动。因为血糖高,医生嘱咐不能吃有糖分的东西,但他总想吃西瓜。一个人的时候,用刀切西瓜,但手无力切不开,把西瓜“锯”出了一道道口子。
九月时,外爷爷已经不吃饭了,生命的最后几天,只认识舅舅一个人。舅舅说,2012年10月11日,外爷爷突然意识清醒了,精神也好了很多,晚上喂了水和稀饭。那晚,他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次日早上八点多,外爷爷突然呼吸微弱,40分钟左右,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当时,只有舅舅在身边,其他亲人赶来时,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几个小时后,院子鱼缸里,十多条金鱼,全部死了。
舅舅说,你外爷爷勤劳本分,是个老好人,这些鱼也陪他去了。
三
“眼睛像秋天的黑葡萄,晶莹明亮;樱桃小嘴,长得端庄秀丽。她个头出众,长辫子过了腰,知书达理……”
每次提到已故的外婆,母亲像在描绘一幅“美人图”。她说:“你外婆读过几年书,聪明能干,能讲很多典故,是公认的才女。算账的时候,很多老先生用算盘,还没你外婆心算来得快。”
这样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存放了多年。几次梦里,她从朦胧中走来,却又匆匆离去。我试图还原那张久远的容颜,终究还是变成了梦影。
外婆的生命,定格在了35岁。
母亲清晰记得那个日子,是1976年农历八月十六日。那个年代,她的母亲患有风湿病、心脏病,还有致命的肺结核。小姨出生后,外婆病情恶化,在银川治疗两个多月后,最终停止了年轻的生命。
母亲出生后没几年,外婆身体就出现了异样,咳嗽缠绕了无数个日夜,最终确诊为肺结核。集体经济时代,加之医疗水平限制,只能尽其所能治疗。养病的日子里,外爷爷照顾细微,尝试了很多验方,病情终于有所好转。
母亲记事起,就学会了煎药。外婆风湿病又严重了,只能在炕上养病,可见到外爷爷这么辛苦,就想一同承担些什么。捆小麦用的草绳,是用稻草搓成的,她就在炕上搓草绳,一年有三四万的量,工分与外劳力相差无几。
那个年代,乡里人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外婆想给外爷爷生个儿子,完成他“传宗接代”的使命,可医生已警告过,如果再生孩子,会有生命危险。倔强的外婆,还是坚持要生。
外婆35岁那年,小姨出生了。那时生孩子,是请接生婆到家里,外婆身体有恙,费尽周折,三天后婴儿呱呱坠地,外婆已近昏厥。她问孩子是男娃还是女娃?接生婆说是女娃。“那一刻,她表情掠过一丝失落,立马又恢复了。”母亲回忆起当初的一幕,仍记忆犹新。
小女儿的健康降世,给这个家带来了快乐,可坐月子的外婆,已气若游丝,让外爷爷皱起了眉头。他没有气馁,凑足了钱,带着外婆去银川治病,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
外婆治疗期间,照顾妹妹的任务,就落在了我母亲身上。她那时也才十多岁,既要管好婴儿吃喝,还要给羊割草。外爷爷买了只奶羊,这是一棵救命的稻草,是襁褓里婴儿,唯一的生命之水。
一只羊,光吃草,亦是营养不良,它的奶水是杯水车薪。那个少女,一边期盼母亲康复归来,一边扛起生活的重担。唐徕渠边上的羊圈,有大集体的奶羊,那或许是挽救生命的圣泉。夜深人静时,母亲端着搪瓷缸子,䠀过湍急的水流,翻过比她高几头的墙,逮住一只奶羊,左顾右盼地挤羊奶。然后,举着那缸子“圣泉”,蹑手蹑脚地下渠,从水中爬上渠坝,来不及换湿漉漉的衣服,生火煮开羊奶,用纱布过滤杂质,嘴吹温后一勺一勺,喂给饥肠咕噜的妹妹。
每当看着她吃饱酣睡时,母亲才能稍稍松口气。而此时,窗外的夜色漆黑一片,她的母亲远在他乡,是生是死不得而知。饥饿,委屈,担忧,困倦,在孤寂之夜,席卷着年少的女孩。
偷挤羊奶被发现了。母亲端着羊奶,柳条重重地抽到她头上,她没躲闪一下,抱着挤了半杯奶的搪瓷缸子,生怕洒下一滴,妹妹就少吃一滴。摔了跤,磕破了膝盖,她爬起来,只要羊奶没洒,她就有力量。第二天,母亲仍去挤羊奶。看羊圈的老头,大概也是无奈了,她把羊粪和成胶状,抹在羊奶上,以为可以阻挡。母亲见羊乳上有粪便,从唐徕渠盛来水,洗干净羊乳,继续挤奶,煮奶,喂奶……
那是一段煎熬岁月,又是充满希望的时光。盼星星,盼月亮,外婆终于回来了,却是被医生告知回家准备后事。见母亲衣服破了,头发上生了虱子,已病入膏肓的外婆,泪水默默流了出来。
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外婆无时无刻不在痛苦里挣扎,可她留恋这个世界,留恋照顾她无微不至的外爷爷,舍不得两个年幼的女儿。母亲还记得外婆的很多话语:“要照顾好妹妹,你们是亲骨肉;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多留个心眼;女孩要自重,才能让别人尊重;以后嫁人了,要从一而终,还要知道爱老慈幼……”
这些话语,更像是临终遗言。北风呼呼地刮着,夜猫子在屋檐上,一遍又一遍地叫,仿佛在释放某种信号。那个夜,外婆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慈祥得像个天使,却又无可奈何。咽了气,还睁着眼睛,望着一双女儿。
外婆结束了痛苦,永远地离开了,也给亲人留下了悲痛。那个年代,活着的人都在饱受饥饿,死了的人更是极尽寒酸。母亲记得,外爷爷砍下一棵白杨树,锯成木板,用火烤干,做了一口薄棺。没有被褥,最下面铺一层柴灰,再铺一层白纸,就“入土为安”了。
襁褓里的小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多人劝外爷爷,把这个女儿送给别人领养,大女儿也还小,也要上学了。母亲坚决不同意,在她的意识里,这个妹妹是外婆用命换来的。
送走了外婆,母亲已15岁了,她完成了“孝女”的使命,开始走进课堂读书。后来外爷爷再娶,家里人口众多。从学校回来时,见小姨生病了,她抱着妹妹,一起哭。
四
再后来,母亲去读书时,背着妹妹一起上学。很多调皮的孩子,追着她们调侃,说这是她生的孩子。她不为所动,委屈了,就哭一会,每当脑海里浮现出外婆的话语时,就觉得释然了很多。
母亲读书,是寄住在亲戚家里,那时口粮都有限制,还要照顾一个婴儿。亲戚们实在不忍心,就几番劝说,终究还是把小姨送出去了。
刚开始,小姨的“新家”,离学校不远,只要一有时间,母亲就去家里看望,带孩子。后来,她再去时,这家大人就说,她妹妹出门了,不在家里。她们此后搬家去了县城,母亲见小姨的机会更少了。有时候,走路几个小时,只为看上一眼,还可能看不到。
时光荏苒。母亲初中毕业后,在生产小组劳动了几年,就成家了。那时,我家里开了商店,父亲常去县城批发货物,每次都嘱咐父亲去看望,带上3块、5块的零钱,生怕妹妹受了委屈。
我记事起,母亲常给小姨写信,也喜欢在信封里塞钱。小姨高中毕业就工作了,母亲常带我们去看她。有段时间,小姨可能是叛逆期,每次见面都会发脾气,母亲默默地离开,回到家里一个人掉眼泪。
我在县城读高中时,常去小姨单位玩,有时一起吃麻辣烫,有时在街上闲逛。有几次被村里人看到了,说我上学谈恋爱了。母亲知道是小姨,就笑得合不拢嘴。
多年前,小姨婚后一家去了河北唐山。如今,她也是孩子的妈了,性格温和了很多,也常与母亲联系,嘘寒问暖。
前几年,应小姨邀请,母亲第一次出远门,去了一趟唐山。多年未见,她们千里重逢,夜深人静,打开了话茬子。那些往事,像一颗催泪弹,一次又一次,湿润了枕巾。
刊于2023年《今朝》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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