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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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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事风生的元稹


文/ 王国猛


《新唐书》说元稹“性锋锐,见事风生”。锋锐很好理解,锋芒毕露敢于直陈之意。而见事风生本是贬义,指的是见事起意兴风作浪。但通观元稹一生行事,并非作奸犯科祸国殃民之人,恰恰相反,他倒是为国家人民做了不少的好事。我理解用“见事风生”来定义他,主要是因为他喜欢针砭时弊,而且大胆揭发坚决遏制,在每个职位上都充分发挥职能作用,喜欢也善于去寻找并暴露他人之不足,即使千万人亦敢于孤往。其实这在官场是种极为难得的品德,但因为有违人情世俗,有时常人看起来像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

大多数人熟知的元稹是唐朝著名的诗人。实际上,他出身高贵,乃魏昭成皇帝的十世孙,是真正的帝室之胄。他的祖上一直都很显赫,只是到了曾祖这代才开始家道中落。即便如此,其祖上也从未离开过官场。其父元宽,曾为舒王府长史。可惜去世得早,元稹八岁时就成了孤儿。好在他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亲自悉心教他读书识礼。所以元稹九岁能文,十五岁就两经擢第。二十四调判入第四等,授秘书省校书郎。初登宦途。二十八应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登第者十八人,元稹名列第一。可以说,元稹是个典型的考试达人,他是完全靠自己强大的考试能力进入官场的。后来与他成为生死之交的白居易,也和他一道经过几轮考试脱颖而出。

在官场经历三起三落已经算是够坎坷的了,而元稹经历了四起四落,却一直对官场依依不舍意犹未尽。绝不似李白王维等人,看透官场后满心失望,不是散发弄扁舟,就是万事不关心。作为文人,元稹本就有家国情怀;作为贵胄,元稹天生就有当官的基因。元稹以第一名登第后,于元和元年被授予右拾遗一职。拾遗是个言官,元稹不愿碌碌无为,于是事无不言,且言之有物。从履职尽责,选人用人,到西北边防,他无所不论,且多有见地。宪宗对他很是欣赏,时常召见他,询问治国理政方略。朝中权要见此十分不爽,找了个理由,把元稹贬为河南县尉。正逢元稹母亲去世,他按制丁忧。

如果说这次的浮沉是因为能力强而遭人嫉妒的话,接下来的一轮起落则是因为他“见事风生”的秉性。服除后,元稹拜监察御史,这个职务虽然没什么审批权,却握有劾奏权。一次,他奉命出使东川,结果发现了许多违纪违规问题。于是愤而劾奏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制私自增征赋税,“又籍没涂山甫等吏民八十八户田宅一百一十一、奴婢二十七人、草千五百束、钱七千贯。”其时严砺已死,东川七州刺史皆因此受到责罚。这次弹劾,棍扫一大片,许多与严砺和东川各刺史有旧的人都对元稹很不感冒。结果出差回来不久,元稹又一次被打压,从总部调离,“分务东台”。原可巡视全国,现在只能巡视东部片区。按说,元稹应该接受教训,引以为戒。可他根本不予理会,依然我行我素,坚持一贯的穷追猛打风格。

但随后的这次出击,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浙西观察使韩皋封杖决湖州安吉令孙澥,四日内死。徐州监军使孟升卒,节度使王绍传送升丧柩还京,给券乘驿,仍于邮舍安丧柩。”对这些违法违规的行为,元稹毫不留情地予以揭发。河南尹房式违法,元稹当即令其停职等候处理,并自摄其位。这顿操作猛如虎,让当朝的执政者大为光火,以“少年后辈,务作威福”为由,将元稹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这一去就是十年,因为水土不服,条件艰苦,加上心情郁闷,元稹差点病死任所。好在有诗相伴,有白居易的真挚情感作支撑,元稹有了精神慰藉。闲暇之时,元稹便读书作诗,并常与白居易相唱和。元稹和白居易两人十分有缘,当初几次考试都一起入围,两人都工文善诗,创作理念和诗歌风格都很相近,他们共同发起了新乐府运动,在全国影响巨大,号为“元和体”,当时言诗者将两人并称“元白”,上自朝廷要员,下至山野村民,无不传讽吟诵他们的新体诗。他们之间亲密无间,友谊深厚,互相鼓励,彼此唱和。特别是元稹贬通州,白居易贬江州期间,两地所隔虽远,但两人之间的往来赠答从未断绝。“凡所为诗,有自三十、五十韵乃至百韵者。江南人士,传道讽诵,流闻阙下,里巷相传,为之纸贵。”两人虽然同时遭贬,但他们的诗名却驰誉海内。

也许是挫折经历得多了,元稹渐渐在政治上变得成熟了。不再像当年那般初生牛犊不怕虎,正面硬刚,而是讲究策略,注意维护关系。因为本就“聪警绝人”,加上诗名远扬,为他赢得了很多援引。在贬谪江陵期间,荆南监军崔潭峻对他一直礼遇有加,常征其诗什讽诵之。后来崔潭峻回到朝廷,将元稹写的《连昌宫辞》等百余篇送给穆宗阅览,穆宗读后大悦。穆宗对元稹的诗并不陌生,他的妃嫔宫女经常将元稹的诗歌谱成曲歌唱,宫中称元稹为“元才子”。见皇帝高兴,崔潭峻乘机为元稹说了很多好话,穆宗即日便擢拔元稹为祠部郎中、知制诰。期间元稹又写了《长庆宫辞》数十上百篇,京师竞相传唱。居无何,元稹又召入翰林,升为中书舍人、承旨学士。宫中人因为崔潭峻的褒扬,争相与元稹论交,知枢密魏弘简尤与稹相善。宫中之人都说元稹的好话,穆宗自是对元稹印象越来越好。河东节度使裴度三次上疏,指责元稹等人谋乱朝政,言辞激烈。穆宗顾及中外人情,虽罢去元稹内职,仍授其工部侍郎。

因为元稹的变通,他在江陵北返后仕途便开始一路顺畅。宰相令狐楚时为一代文宗,很欣赏元稹的诗文,希望能看到更多他的作品,元稹因献其文,令狐楚看后大为激赏,“以为今代之鲍、谢也。”皇帝宰相,宫中朝廷都欣赏着揶扬着元稹,元稹的人生道路越来越宽敞。长庆二年,元稹终于迎来了他政治上的巅峰,被穆宗拜为平章事,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新唐书》载:“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为什么朝野轻笑,我想大概是因为元稹性格锋锐,见事风生,而宰相须得宽容大度,胸怀天下,元稹显然不是凭着气度风骨荣登宰相之位的。因他卷入党争旋涡之中,并与另一宰相裴度有着很深的嫌隙,彼此争斗两败俱伤,很快两人都被免去宰相之职,元稹出为同州刺史,后改授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渐东观察使。在越八年,元稹倒是过了一段悠闲富足的好日子。常与一群文人雅士,结镜湖、秦望之游,阅尽山水,讽咏诗什,动盈卷帙。太和初,元稹加检校礼部尚书。后入为尚书左丞。适逢宰相王播突然死亡,元稹又跃跃欲试,积极经营,企望重夺相位。终因“素无检操”,人心不服,未能如愿。转任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一年半后得急病暴卒于任所,死后获赠尚书右仆射。

元稹一生热衷官场,至死不稍减。即使经过多次浮沉,依然兴致勃勃。而且他确实具有政治才干,最后也干到了朝廷最高层,了无遗憾。作为一个官员,元稹是极为成功的。作为一个诗人,元稹同样也是成就斐然的。元稹和白居易同为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他以为“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对杜诗推崇备至。大力提倡杜甫《兵车行》《哀江头》这类“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新题乐府歌行。并身体力行,创作了大量新乐府诗,反映现实,揭露黑暗,浅显易懂,表现有力。长篇叙事诗《连昌宫词》是他这类诗的代表作。该诗与白居易《长恨歌》齐名,曾被后人赞为“铺写详密,宛如画出”。但这类诗虽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流传起来却不如他的一些精致小诗。比如《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宋洪迈赞其“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瞿佑在《归田诗话》中也给予了高度肯定:“乐天《长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元微之《行宫》诗,才四句,读者不觉其短:文章之妙也”。

千载之下,元稹最让人动容的诗还是他的情诗。流传最广的是《离思五首·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还有《遣悲怀三首·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类诗一往情深,刻骨铭心,是情诗中的极品。

元稹在文章方面成就也很高。其时韩愈、柳宗元提倡古文运动,而朝廷制诰一直沿用骈体。元稹知制诰时始创新体,以古文为之,文辞优美,格调高雅,深为皇帝赞扬。元稹所创作的《莺莺传》,讲述了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文笔流畅,刻画入微,是唐传奇中的名篇,得到鲁迅先生的称许。后人根据这一故事创作出许多著名戏曲,如金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元王实甫的《西厢记》等。

元稹从政得到唐宪宗唐穆宗两任皇帝的青睐甄拔,为文得到当代及后世文人的礼敬膜拜,是个功成名就的政治家,也是个流传千古的文学家。在立功和立言两方面都成就斐然,近乎完美。


刊于《今朝》2023年第二期 

 (责任编辑:范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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