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东
长治是山西的富水区,但生于斯长于斯的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却是和干旱连在一起的。大约是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下户”的时候,村集体的抽水机停了,从村下大井连接到村子中间、延伸到村顶上两扎水窖中的钢铁水管,再也流不出水。大家只好挑起水桶下到村子最低处的井边挑水。黄土高原的村子,依山而建,无论房屋还是窑洞,都呈阶梯状排布。河流和水井在村子最下端,挑起水桶就上坡,我大姑家住在村子“第一阶梯”上,离水井最近,常被人羡慕;我家在村中间,不远不近,更上面的,挑一担水,来回大约得一小时。农村男人,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挑水,衡量男孩子长大的标准,也是说“能担水了”。相传邻村有妇女,生了两个女儿,到奶奶庙求子,说“奶奶家,给我个小子吧,我不要有啥本事,能担水就行了”,结果生下双胞胎儿子。这两兄弟外号就叫“担水小子”。
天久不雨,庄稼种不下去,原本蓄满水的大井,也干涸了,仅井底石缝间清流渗出,积而成洼,用饭勺方可舀起。为多出水,村里把填了多年的南侧水井也挖开,南井小,水更少,却解决了我家用水的大问题。我爸爸在离家近40公里的煤矿上班,妈妈个子小,下不去口大壁滑的大井,我年纪小,更不敢。南井口小,井壁上石头垒得不太整齐,上下方便又安全。于是,我拿着勺子下到井底,妈妈用扁担把小桶放下,水舀满,提上去,有水滴下,洒在我短短的头发上。
当时很不解,为啥我家的水桶比二叔、三叔家和邻居家的都小,水缸也小很多。妈妈挑起半大水桶的两桶水,不能像男劳力一样两手各抓住一条扁担链子,而是一手压着扁担,轻轻地小步走,水桶还是随着扁担链子晃,水洒在路上。回到家,倒进矮的水缸里。不像二叔、三叔家,水缸都高过我的头,两大桶水,要倒一会儿才能完。
打井水,还有一个禁忌,不能往井里回水,就是提出来的水不能再倒回井里,不然井中就没水了。从小,大人就“耳提面命”——不是形容,真的会揪耳朵、敲脑壳地告诉我们。孩提时代不会科学思考,这禁忌便牢牢嵌进心底,成了无意识。虽然没有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中论述的原始部落禁忌那样本质和严重,却也关乎信念与规则。2019年,到斯里兰卡参加文学交流活动,在一处院子里,看到久违的水井,井大,口阔,水多。井上有木架、辘轳、水桶。一见,童心大起,马上操作了一把,打起满满一大桶水,倒在井边的草坪上。同行的作家在我的“教练”下,都“收获满满”。我特别告诉大家,不能把水倒回井——即使远在异国他乡,先辈的规矩,还是不能含糊。
过年贴对联,水缸上也贴一条,竖写的“川流不息”。这个成语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化用而来,但已常用来形容车或者人等其他事物的连续不断,贴水缸上,倒有点回归本原之意了。同样,舀出来的水绝不能再回缸里。其中之意,是希望井或缸里的水源源不断,不发生旱情。
天旱既久,传统的方法是祈雨。自古及今,不少官员和文人都写过祈雨文,苏东坡就写过著名的《凤翔太白山祈雨祝文》:“乃者自冬徂春,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为生者,麦禾而已。今旬不雨,即为凶岁,民食不继,盗贼且起。岂惟守土之臣所任以为忧,亦非神之所当安坐而熟视也。”要求山神履行自己的职责,尽快下雨。这是伟人文豪的气概,山野村夫,断写不出这样文字,所能做的,唯有跪求而已,而且也不是向山神,而是龙王爷祈雨。我姥姥家村,有龙王庙一座,立于村南玉米田中,青砖垒就,无门,内塑龙王像三身,一大两小,皆相像,还有两幅龙王照片,镶框,挂于壁。龙王黑脸、龙头、人身,端坐,手持笏板,身着黄袍,在小孩子看来,面相有些凶。
天旱时,村民便会向龙王祈雨,但不是到龙王庙,而是把龙王请到村子里。周围几个村,只这一座龙王庙,哪个村需要,哪个村请,大约担心龙王降雨降错了地方吧。“普降甘霖”当然好,但农民看来,雨下到自家地里,才最重要。干旱程度不同,对雨需求的紧迫程度不同,迎龙王祈雨仪式的隆重与否也因之各不一样。最盛大的,抬迎最大的龙王真身,全猪全羊献祭,还要有童男童女——男孩持擀面杖,女孩顶簸箕,全村老少随着号令扬尘舞蹈,八音齐奏,虔诚而壮观。一连三个黄昏,其情动天地,龙王施甘霖。雨落下来,苏轼《喜雨亭记》云:“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老百姓写不出这样漂亮整齐的文句,更不会发如此具有哲学高度和深度的思考,只一边笑,一边感叹“龙王爷真的灵”“真的灵”。
设若旱情不重,仪式也相应简化。大的龙王真身自是不用抬来,用小的塑像亦可,更便利的,就用相片代替。初中某年暑假,忽闻外面敲锣打鼓,以为谁家有红白事,急出门看,一队由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组成的队伍正向龙王庙去。看到我,说:“你回来了,一起去送龙王。”队中的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手捧龙王照相。原来前几天请龙王到村,雨已施完,要送神回山了。我问:“请的时候也是你们?”回答:“大人们请的。”常言说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龙王爷也一样,事办完了,草草送回。不知下次再请,是否会不灵?
童年时最喜欢的,是下河。不少村子的边上,都有一条小小的河流,宏观而言,是这条小河,把众多村子连缀在一起。人类各文明都兴起于大河之畔,其实并非全部集中于大河干流两岸,而是沿支流甚至支流的支流分布,因为小河水小、平缓,不易发生大的灾害,是更适合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原始先民生产生活的。中华文明起源地,甘肃天水秦安大地湾古人类遗址,伏羲一画开天肇启文明的地方,位于渭河支流葫芦河畔,而非直接的大河之滨。文明延续,生活方式也一脉相承,“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象,不仅江南,北方也有。可惜河太小,不够,也不用架桥。
名字叫河,其实就是小溪。流水淙淙,极浅,深处不过脚踝,浅处仅一平掌。水极清澈,掬之可饮。河为石底,“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大约如斯。石有两种,青石和黄石。孩子们尤其喜欢黄石,在青石间,露出明黄的一片,在清流日夜洗濯下,颜色嫩得快掉下来,仿佛手一抹,就能把明丽的色彩粘在手上。水浅,阳光一照,便有了温度。脚踩进水里,暖暖的,流水从脚上温而柔地抚摸过,舒服极了。现在想想,当年农村家庭孩子们多,很小就离开父母的怀抱,日常所见的,都是兄弟争食、同伴打架、父母非打即骂,温柔的关爱,可以说在记忆中几乎没有,唯有小河流水,把这份襁褓的记忆唤醒来。湿的脚踩在石头上,留下一半脚印。翻起脚看看,脚完好无损,脚印怎么少了月牙形的一块?小伙伴们百思不得其解。脚印印在小河边的石头上,一行行、一列列……
凹陷处,水聚而成洼,长治各县方言差别不小,但这里,几乎都读成“wen”。我村小河,或者说,小河过我村段,成洼数个,大小不一。最大者,直径约三米,小者,比脸盆大不了多少。洼皆成圆形,全由自然之力形成也。洼旁,常有大石,纯黑,默然而卧,仿佛洼之守护神。
柳宗元《小石潭记》云:“潭中鱼有数百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村边小河,大约太小,是没有鱼的,连虾也看不到。所有者,蝌蚪、青蛙、老鳖也。鳖也不很多,小河生态的统治者,非青蛙莫属。春天,小河初醒,流水有声,黑的点便铺满了河面,手一捧,便在手的池塘里游着。仔细看,才知道是大头细尾的小蝌蚪。当蝌蚪大到让人生厌时,就又向可爱型发展了——变而为青蛙。小学语文课本有《小蝌蚪找妈妈》,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成水墨动画,独特而经典。蝌蚪变青蛙,尾巴先掉,而后长出后腿,然后是前腿。暮春的小河边,到处是这种“半成品”的青蛙——后腿已完整而强壮,前腿依然不见痕迹——在水里游着、地上蹦着。
我村小河唯一成点样子的洼,叫老鳖洼,意为里面生长着鳖。这可谓小河生物群中的庞然大物。天气晴好的中午,鳖们会从洼里出来,趴在石头上“晒盖”。一见人走近,即下石入水,头先入,扁平的身子平滑而下,竟不见一丝水花。多少次,想下洼捉鳖,听说鳖咬住脚指头死不松口,心生恐惧。毛主席有诗句“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我等凡家孺子,断没有这气概,只好望洼兴叹了。邻家姐姐患病,其弟比我们大些,十三四岁的样子,让铁匠打了一把叉子,下河叉鳖,收获颇丰。他家院子里,常有大大小小的鳖趴着,大若锅盖,小如饭碗,头都缩进盖里。我们也不再害怕,学着大人的样子站在鳖盖上。吾乡生活贫苦,肉食甚少,人也不大食肉,除一年一两次的猪羊肉外,其他一概不食,包括鸡,公鸡母鸡,都等老死,扔掉或埋掉。听说这些鳖要被吃掉,直叹:“可惜了,可惜了!”但我们都没见过邻家姐姐怎样吃鳖肉,大约是不好意思,关起门来“偷吃”了。
“下河”还有一个专门的含义,指到河边洗衣服。山西民歌“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腿腿跪在那石头上”,农家十一二岁以上的女孩子,就下河洗衣服了。下河洗衣服,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家里的水,水从井里担到家里,费力既多,便很珍贵,只能做饭,不能洗衣的。离河近的人家,只几件衣服,也到河边顺手搓洗一下。离河远的,下河便算件大事。常是几个邻居或本家亲戚相约而行,用洗脸盆盛了衣物,带了肥皂、洗衣粉,常是午饭后出发。
到河边,选一小洼,衣物投入,先泡一会儿。洼边常有可坐的石块,以及平整的、可以放搓衣板的石板,人为放设的。捞起,撒洗衣粉或抹肥皂于衣领、衣袖处,在搓衣板或石头上搓洗。水中漂之,肥皂泡随流水而去,阳光反射,如五彩宝珠。如洗被单等大件,便需大洼,最大的,当然要到老鳖洼。我们都担心衣物被鳖咬住,拽到洼里去。妈妈姑姑婶婶们似乎不以老鳖为意,依然边洗边聊。
衣物洗干净,就晾在河边的石头或草地上。河在两山之间,风穿谷而过,晒足太阳的石头,温度也不低。日光照、石头烤、河水吹,衣被干得很快。夕阳在山,端了衣盆回家,不一会儿,炊烟袅袅,在做晚饭了,“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二
七八岁时,到矿上读书,矿家属区临漳河而居,就是阮章竞名诗《漳河水》中的漳河,是为浊漳河,与朱德悼念左权将军诗“名将以身殉国家,拼将热血为吾华。太行浩名垂千古,留得清漳吐血花”的清漳河,是姊妹河。但为何一曰清一曰浊,吾未研究过,至今亦未了然。我家住在最西边一排房子里,坐西朝东,西墙有小窗,扒窗一望,即可见河。
比之故乡小河,漳河就大许多了,河面开阔,静水流深,最让那时的我兴奋新奇的是两样东西,一鱼,二桥。其后多少年,我一直在想,为何家乡小河无鱼。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小河出于山泉,的确清白无比。河太浅,水量小,水草几乎无法生长,不足以构成支持鱼虾繁育的生态系统。青蛙和鳖,虽然体型比小的鱼虾大,但食物不来自河里,青蛙捕食飞虫,鳖主要吃陆上的草,都是用肺呼吸的水陆两栖动物。
漳河的鱼和小河的蝌蚪一样,都在春天里繁星在天般漂满了河面。甚至脚不沾水,弯腰一捧,针尖大的鱼苗,便在手的池塘里游动。时日既长,草长莺飞,河里的鱼越来越少,渐渐地,手再也捧不到了,要用渔网捞。大鱼吃小鱼,多少刚见天日的小鱼,成了同类和其他水生物的美餐。进化论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其实,在大自然而言,每一生物个体,都是生态链之一环节。为他物之食,也正是其存在的意义和必要。因此,许多食物链底端的生物,幼年时数量都特别多,以便承担食物的职能。为种群之存在与生态链之平衡,个体生物的生存与食灭,本不以为意,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为天之道。文艺复兴以来,张扬个体价值,珍爱个体生命,个体方有脱离于群体独立存在之意义。至于中国,五四运动,人的觉醒,个体之觉醒始得张扬。幸得集体主义思想之及时出现,对个人主义补充校正,群己权界得以平衡,中国终未落入绝对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种种陷阱,无数大事包括最近几年之防控新冠疫情,才得成功。
渔网都是孩子们自己做的,极简陋。铁丝围成圈,用井下的炮线绑上废旧窗纱,小树枝做柄,便成功了,整体就是个家中漏勺的野生版。漳河水深,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跨两步,渔网探入水中一捞,便常有一厘米左右,身体细极的小鱼被困在网中,一回入网的,还是小的虾和水草等。小鱼赶快放进罐头瓶里,其他不管,再捞下一次。多年后,到浙江象山石浦镇参加东海开渔节,一声号令,千舟竞发,每船后,都拖着长长的专业渔网。向海中行驶大约一两小时后,电钮一按,网开始收了。渔民和来宾都很兴奋,期待收获,担心空网。几条小鱼零星地挂在网上,网底,出现很大的一团,笑容也绽现在每个人脸上。倒在甲板上,分类整理,蟹、虾、各种鱼,最有趣的是豆腐鱼,通身是肉、几近无骨,白而嫩,真似豆腐做成,口感也与豆腐相近似。就在船上现捞现烧,一顿真正的全海鲜大餐,令人大快朵颐。
我们当时捞鱼,可一点口腹之欲也没有,我吃到带鱼以外的鱼,是到兰州读研究生之后的事。罐头瓶里,几十条小鱼成群地游动,再拔点水草放进去,一个最原始的“鱼缸”就完成了。拿回家,放在桌子或窗台上,很有些生动的气息。水是每天换,还放小米进去,可不几天鱼就死了,白肚朝上漂起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缺氧。假期回老家,特地捞了一瓶,在长途车的颠簸中,一路悉心护着,终于平安抵达。实在让我成了小伙伴们羡慕的明星,大家众星捧月地围着那一瓶鱼舍不得离开。最让我难以忘记的,却是一只猫。邻居家的一只猫平时很少到我家院子里来,居然鬼使神差地来了,盯着那群小鱼不放。这是一只吃剩饭的,从来没见过鱼的猫啊,天性真是神奇。
河大,即有桥,漳河矿区段,共三座桥,不算多,形状却各有特色。我把它们分别命名为赵州桥、卢沟桥、泸定桥,常和同学们说,别看五阳矿不大,中国三大名桥都有。因其中一座,一个大拱跨过河面,两边各有一大一小两个小桥洞,与我们从课文中知道的赵州桥形状绝似。另一座桥就雄伟得多,是穿过漳河的公路桥。一个个拱形桥洞相连,共12个,虽没有卢沟桥壮观,也非常近似,当然,桥上有栏杆,但没有石狮子。
而给我们的童年带来快乐最多,也最难忘的,毫无疑问属于“泸定桥”,虽然现在已拆除了,但是我们那个时代,是那批五阳人共同的童年记忆。“泸定桥”是一座吊桥。在河两岸打下铁桩,四根大约20厘米直径的钢丝绳系在铁桩上。两根构成桥面的骨架,上面铺了木板。木板的宽度,和今天木地板差不多。用铁丝把木板串联起来,同时固定在钢丝绳上。上面的两根做桥的“栏杆”,其实是另一组支撑。以小钢丝绳,把桥面吊在“栏杆”上,吊桥就建成了。吊桥是从矿区到达河对岸广阔田野的最便捷通道,我们到田地里挖红薯、灌田鼠、采艾叶、捉迷藏……更多时候就为过吊桥,过去了,再返回来,再过去……只为那摇晃不已的感觉。
尽管在河中间有两根木柱支撑,但吊桥依然晃得非常厉害。第一次被其他孩子领着过桥时,我吓得用手扶着上端的钢丝绳,小心翼翼地走。谁知钢丝绳时间已久,冒出了小刺,扎得手心流血。去的次数多了,便熟能生巧,不仅可以大步流星,如履平地地自由来去,还可以在桥上撒丫子跑。跑得越快,桥振荡得幅度越大,不但左右晃,而且上下颤,可以说是一边跑,一边在桥上跳,很是惊险刺激。吊桥使用时间长了,有些木板折断或丢失,也没人补充维护,走几步就会遇到一个大大的缝隙。掉不下人,但可能陷进脚,其实有点危险的。还有几个小朋友站在一边,扶着“栏杆”使劲踩,把桥面晃成45度斜面。开心的,还有恶作剧。看到有人胆战心惊地上了桥,于是开晃,吓得人家一步不敢走,想骂不敢骂。还有顶级水平的,骑自行车过桥,拼命蹬,车越快,桥晃得越厉害,真如腾云驾雾一般。
吊桥,是小小国企社区无可争议的“第一名胜”。以后,每次回到矿上,都要去吊桥走一个来回。有朋友亲戚来,肯定请他去过吊桥,借机露一把自己高超的过桥本领。
直到现在,过吊桥仍是我最喜欢的“运动”之一。有次到三亚,见到《非诚勿扰》里葛优和舒淇到悬崖小屋所过的吊桥,兴奋不已。那架吊桥很长,但质量太好,晃动幅度非常小,很不过瘾。可同行诸君已惊讶冒险了。我一边倒着跑,一边给大家拍照,很是耍了把酷。到山西芮城县大禹渡参加一个活动,得知山顶有吊桥,步行十公里盘山路,来回两小时,只为在吊桥上跑个来回。
学习课文《桂林山水》,一开头即道“我们撑着竹筏,荡舟漓江”,我们虽不知桂林何在,漓江多美,却也深为这句话吸引。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同学们到河边玩,看到收获后的田野里堆满了玉米秆,有人突发奇想,说可以把玉米秆扎起来,做成“竹筏”,“荡舟漳河”。在矿上,找两根长绳子不费啥事。大家七手八脚抱来玉米秆,一层横一层纵叠起来,用绳子扎住,一只金黄色的、厚厚的“玉米筏”就造好了。拔了一棵五厘米直径,长长的小杨树当篙。工具备齐,个子最大,会游泳的同学自告奋勇当“艄公”,先撑着试试,感觉不错,便开始这帮北方人的坐船首秀。毕竟是玉米秆筏,一次只能渡一个同学到对岸,再返回来。两人坐“船”头,一帮人在岸上吼。终于轮到我,在舟中向岸上挥手再见,兴奋不已。突然,玉米筏开始松动,大有要解体迹象!艄公乘客都非常紧张,紧急返航,终于在分崩离析之前平安到岸。后来读《诗经》“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不禁遥想,大约几千年前也是玉米秆筏子吧,可那时中国还没玉米呢。
不过,我真的差点堕河而死。夏季下午三点上学,实在睡不着。几个同学就在中午下河学游泳。我一点不会,只能先在河里走。幸亏河水不深,淹到脖子,河中浮而趋之,有阻有托,也甚有趣味。走了几天,便想试学“狗刨”,不料走到河中,水漫到鼻子,望望对岸,发现河突然宽了许多,身体也感觉水流变快不少。知道是上游水库放水,赶紧反身上岸。刚挪几步,脚下一沉,忽地没顶。我不由自主地两腿扑腾,一扑腾,身体上浮,眼睛露出水面,正看到我家的后窗,想,这是最后看一眼了……可心里并不紧张。扑腾了几下,同去会游泳的同学把我救起来。吐了好几口水,幸亏当年河水尚清。原来,有人从河底挖沙卖钱,靠河岸的地方便被挖深了,出现河岸边比河中心深的现象。
晓东落水,安知非福?值此惊魂之后,我有点害怕,不大下河游泳了。一天,班里男生相约下河,被老师发现,大怒!责令参加者停课、叫家长、写检查,我则得免。不过,到河里游泳的确有危险。我上高中时,一同学中午休息时间到水库游泳,淹死了。虽已过去多年,其如陈佩斯般的大鼻圆脑袋,仍栩栩如生。
漳河河大水多,矿区生活用水,也比村里方便太多了。矿上有自来水,虽然还没有入户,我们住的排房前,却有公用的水龙头。在村子里读书时,学“水”字,见有词“自来水”,不知何意,水怎么能自己来?见了水龙头,才知水的确可以自己流到家门口。无人时,几次偷偷拧开,看白而清的水柱泻出。红的、六角形的开关,仿佛有魔力,让水来就来,让水关就关,让水多大就多大,童年的我,第一次对“控制力”有了切实的感受。有水龙头,却无水表,每家都可免费用水,再不用如村里般珍惜了。洗衣服尤其浪费,自然无人下河,而且大河也不适合洗衣服。上洗衣粉肥皂洗三遍,再用清水投三遍,水龙头始终不关,有的人离开了,水龙头也不关。我爷爷常叹息,多浪费啊!他自己去或派我把水关上。看来,得之易失之易,无代价的东西,谁也不知珍惜。
三
上大学离开家乡后,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自来水早已入户,水缸再也不见了,以前朝夕相处的家具物事,都进了乡村记忆博物馆。漳河却几经变迁,一段时期,河边土焦炭窑遍地开花,冒白烟排黑水,漳河真的变浊,又一时期,上游化工厂排污,一河而常成五彩,七色横江,缓缓而动。吊桥拆除,鱼虾早已绝迹,浓烈的异味也令人不敢靠近,漳河成了“脏河”。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近十年来,大力强化产业升级、污染防治、河道治理,童年的漳河又回来了——不仅归来,而且更加美丽。
漳河截弯取直,原来烧焦炭、倒煤渣的河边土坡,修成矿山公园,襄垣县城东聚漳河水而成东湖。人皆知杭州西湖、武汉东湖,其实东湖、西湖所在多有,西湖更称三十六西湖,著名的还有扬州痩西湖、惠州西湖等。长治更是东西湖双珠璀璨。
西湖,又称漳泽湖、漳泽水库,是长治城西,距长治城区约五公里漳河段上的一座水库,相对于矿区段,属于上游。水库面积很大,为发电而建,是为漳泽电厂。漳泽之名,平常而见功力,泽,大湖也,漳河上之泽,有来源、有形态,见状貌。多年耳闻,始终未见。高中时,四五个同学从学校骑自行车到漳泽水库游玩。沿途白杨高耸,惠风和畅,鸟语声声,若《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云:“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觉已见大泽,较故乡小河之洼,不知其几千百倍也,水波连连,烟云浩渺,不觉心旷而神怡。凑钱买票,登快艇掠水而行。见水库中架网成格,似成一独立区域,问开船人,曰“网箱养殖”也。水黄浑,东侧水流如梯级瀑布,便是发电厂了。在煤炭资源丰富,火电发电遍布的山西,水力电厂物以稀为贵。而且留下了漳河之大泽,泽,可为水库,亦可称湖。兴安江水库,美名千岛湖,漳泽水库,便名漳泽湖了,其实,直接称“漳泽”,更古雅绝妙,夸父追日,“北饮大泽”,“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何其雄伟壮阔。
两年前,到漳泽湿地,登平台而眺,湖面更加宽广,一片青白,记忆中的浑黄已荡然无存。更欣慰而惊奇的是环湖的大片湿地——以前不仅没见过,听也没听过。芦苇成丛,其高过人,正值长夏,碧绿而茂盛。水鸟起落,蜻蜓翔舞,所谓生态,其美如斯。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考的芦苇”,用文学思维反过来,芦苇是不会思考的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中最美的诗,其物其境,就是芦苇,以芦苇喻爱人,寄相思。希腊神话中,山林之神潘追逐西瑞克斯,几乎赶上了她。在西瑞克斯的请求下,大地之母把她变成了一丛芦苇。面对此变,潘放声恸哭。悲哀之中,采折芦苇制成风笛,悦耳无比,连阿波罗都比不上。东西方都把芦苇和爱情联系起来。秋天时节,鲜红的花簇如红色的蜡烛燃烧在秆头。长治人称其为“毛蜡烛”,止血极佳。大约情感易碎,心灵出血,所以才有此功效吧。这照水而居,轻盈自守,随风而动,柔弱无骨,却浓烈如火的水生植物,寄托着人类最深最真的情感。
湿地边大树高起,沿途成阴,所见多柳树,并非垂柳,而是老品种的柳树,枝叶向上生长,一丛一丛,朝着阳光的方向。垂柳妖娆美丽,万条垂下绿丝绦,但长不高、长不大,“碧玉妆成一树高”应该是贺知章夸张的说法。老品牌的柳树则如杨树般高,如槐树样壮。更可珍贵的,是春天柳树的新叶可食用,新出不久的小嫩叶,绿中带黄,采来开水一焯,加盐、醋、蒜末等,带着田野和草木的清香,又精又糯,至今回味无穷。遇到久未相见的老柳树,不由得亲切许多。中国传统民间故事里,柳树成精居多,大约由于柳在河边,得水滋养,更具灵性吧。陆生的大树与水生的芦苇,一刚一柔,既一岁一枯荣,随春秋而兴衰,因季节而变化,又百年树木,历寒暑而弥坚,经岁月而伟岸,所共同者,都把根忠实扎在长治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上。
更令来访者感觉生机盎然、生趣无限的,是林间树上的鸟。北方常见的喜鹊、斑鸠、燕子、麻雀、山雀自不必说,长喙白羽的水鸟,也在树上停驻。人行林阴,凉风习习,水汽入鼻,一派清凉舒爽。又闻鸟声婉转,自在啼鸣,真北国江南也。
正行间,忽见不远处水中吊桥两座,有人在上摇晃胆战,惊声间起。幼年之趣,从记忆深处生长起来。我离开众人,奔上桥头,开步向对面平台跑去。说实话,这桥质量太好了,结实、平整,如居室木地板般密致,比童年漳河上的吊桥,不知高雅多少倍。桥面既短,钢丝拉得又很牢,几乎感觉不到太大振动。我忽然有点不过瘾,感觉太缺乏挑战性了。同行者已惊赞连连,以为危险而不可思议。请人拍了视频,发到家族微信群里,小妹妹回复,吊架,是我们童年的共同记忆啊!
凡依河而居者,常见河汛泛滥,冲毁居室人民,漳河却从未泛滥过,一直安静平和地依恋着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有水之利而无水之患。“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奋斗的目标”,美好生活,城市由之日美,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漳泽湖,处长治城区之西,故称西湖,水面六个杭州西湖之巨也。扬州有瘦西湖,有文人戏言,长治可称“胖西湖”。“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环肥燕瘦”,西肥“皱眉捧心”,体态可知,但体型如何,却不甚明了,大约肥瘦两相宜吧,如此,胖西湖也有西子神韵了。
近日返乡,又到湿地,原想再到吊桥奔个来回,不料却被请上了船。玉米筏子之外,我第二次在长治乘船,却实在今非昔比,旧貌换新颜。船乃标准画舫游船,身着棕色救生衣,坐在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艙内,徐徐而行,湖风吹面,仿佛幼时流过脚踝的小村河水。多年在外学习工作,我所到之处,可谓不少,乘船采风也所在多有,却从未如此激动。印象中的黄土高坡上,居然水域绵延,一派江南景色。
导览的当地专家自豪介绍,经过2010至2020年,长达十年规划治理和建设,湿地公园管理面积达4586公顷,近万亩芦苇、菖蒲、草荡和上千亩湿地防护林。不仅是长治这块后羿射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神农尝百草的历史文化名城,新中国第一城的城市之肺,更是动植物的天堂。已查明高等植物52科217种,鸟类16目40科162种、浮游动植物7组83种,主要水生动物5纲25种。漳泽湖湿地,是三晋大地独一无二的城市湿地,华北地区湖泊、河流湿地的典型代表,属全国保护最完好的原生态、天然沼泽湿地之一。
下舟登岸,沿步道而行,暗红色的标准步道上,不时有散步、跑步、骑自行车的人从身边经过,脸上洋溢着从心底发出的笑容,展现出自脚底升起的力量。道路两旁,芳草依依、野花灿烂,一丛丛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倾诉对新居地的爱与情。城市高楼,抬眼可及,反之,则居城中,长治西湖、漳泽湿地之美之韵之情,尽收眼底也。同行外地朋友,直呼其美,欲买屋长居。离乡三十年,已是中年的我,却见证长治在水的润泽下,越来越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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