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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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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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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的人(二题)

文/皖心

天使在天堂的隔壁

那天下午,晚霞走得快,风声来得急,天空散布着一种浓浓的告别气息。

对面病床上,女孩软沓沓躺在那里,脑袋朝一边耷拉着,像漏光了全部的力气,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趴在光溜溜脑门上,有些扎眼。

一分钟前,她喷出一口鲜血,她的父亲按完响铃就忙着拨打电话,我讨厌他这种对待死亡的方式,就像我无法接受柜子里预先为先生准备的寿衣。

对于住进安乐区的癌症病人来说,死亡,是不争的事实。可为什么不能相信奇迹呢?她还未满23岁。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半个月前,我记得非常清楚,午后三点,天空的瓦云正列队从窗前经过,女孩手里拿着的书突然滑落到地上,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女孩父亲抢在护士赶来之前,往家里打电话,内容很简单:“孩子不行了,快点过来。”

护士把女孩推出去的时候,先生转过身子,背对着墙,一句话也不说。

那天夜里,女孩父亲的眼泪,先生的眼泪,我的眼泪,护士的眼泪,汇成了一条汹涌的河流,在黑夜里如万马奔腾。满天的星星像远山摇起的烛光,就连风声,都像哀鸣。

早上起来,先生又不愿吃饭,端到面前的水也被他推了回来。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总喜欢把自己捂在被子里,至少一天以后才能缓过来。

眼看吃药时间快到了,我准备去叫护士,女孩却奇迹般被推了回来,先生闻声急忙探出头,女孩冲他做了一个胜利姿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护士给女孩挂上点滴,先生自己端起快凉了的面汤,大口喝了起来。女孩看起来很累,抬眼看了下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就沉沉睡去。

我想起女孩第一天住进来的样子。穿着粉色睡衣,戴着一顶奶油色毛线帽子,走路又慢又轻,我担心稍大一点的风都会把她吹跑,但她的笑,像一朵阳光,照亮了整个病房。

她的家人很少陪伴,父亲只是吃饭的时候才出现,很多时候都找护士帮忙。不过她声音很甜。

“阿姨,您吃了吗,能帮我倒杯水吗?”

“阿姨,您有没有空,能不能去护士站帮我拿一下药呀?”

“阿姨,能麻烦您扶我去一下卫生间,好吗?”

这样的差遣,没人拒绝。再说病房里,这都是举手之劳。大部分病人都有陪护,特别像先生这样的重症之人,二十四小时,都有监护。

她手里拿着的那本索尔仁尼琴《癌症楼》,我也看过。我知道这不是巧合。先生得了癌症后,我每天都在网上疯狂地寻找着被专家或是医生遗漏的信息,搜索着相同病患留下的经历、经验,或是偏方,哪怕跟的贴子很荒谬,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挽救生命的细节,还有和癌症相关的话题,《癌症楼》就是这样被我搜到的。

我理解女孩看书的心情,卫校毕业的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情,面对死亡,谁都需要勇气。她知道那个患了癌的作者索尔仁尼琴,一定比她的父母更能理解她每日的万念俱焚。

女孩出生在偏远的农村,父母都是农民,没文化,弟弟在上大学。自己从卫校出来三年就查出了直肠癌晚期,两年多了,花了不少钱,目前癌细胞已扩散全身。没生病前,父亲听女儿的,到她所在的城市打工。生病后,女孩听父亲的,回到离家近一点的医院,父亲照样在建筑工地打工,兼照顾她。

女孩的父亲,肤黑,精瘦,少言,眼睛凹陷,喜欢双手抓自己的头发,见谁都丧着脸,尤其忌讳别人问起他女儿的病情,我以为他嫌弃生病的女儿。

有天上午女孩突然痛得床上打滚,护士把女孩父亲叫回来,责怪他没责任心。父亲没吭声,拉开抽屉后发现一粒吗啡没有,朝女儿吼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多买一点,多买一点,你听不懂人话吗?”女孩像做了错事一样,轻轻拉过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低声说:“别气了,我不是怕买多了吃不完可惜了嘛。”男人怒气瞬间泄成泪流,默默地把手机递给女儿,让她快点充钱。

护士知道错怪了女孩的父亲,借口帮忙拿药,逃离病房。先生握着我的手,把脸转向窗外,肉身的殊途同归让他明白,在医院里,钱是用来买命的,也是用来折腾人的。

经过上次缺药的事,女孩父亲的脸更丧了,晚上就坐在走廊尽头的地上看窗外,要么就盯着窗外的柿子树,那些柿子都快被他看出花来了。

一天傍晚去食堂打饭,远远见女孩父亲在垃圾桶旁徘徊,有人来时,假装过路的样子,人走后,又折回垃圾桶旁,鬼鬼祟祟的。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想惊扰他,就从旁边绕道而过。

当我打饭回到房间的时候,女孩正坐在床上,举着一束完好的康乃馨。“阿姨,你看,我爸今天结了工钱给我买的花,好香啊,像做梦一样。”女孩沉浸在幸福之中。“爸,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时髦了,还给我买花,过生日你都没买过!”父亲嗯啊着,脸却不知不觉红了起来,在帮女儿打开盒饭的时候,还不忘瞟了我一眼。

我装作无比惊讶的样子,“我说怎么吃饭了也不见你爸爸,原来是给你买花去了。”女孩父亲如释重负,黑瘦的脸堂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以后,他在病房里终于会主动和我们打招呼。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陪先生化疗回来,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抱着女孩在哭。女孩搂着男孩的脖子说:“姐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以后你处对象时,就说是家里的独生子,不要告诉人家姐的存在,别人会介意的。”弟弟把头埋在女孩的怀里,呜呜哭个不停。“以后要好好学习,争取考研,孝顺爸妈,少吃外面的垃圾食品,准时吃饭,不能马虎了事,千万别去撸串烧烤,别像姐一样,把肠子弄坏了。”

其实,无论她说什么,男孩都是哭。从女孩的话里知道是她的弟弟,我忍不住拉上了隔帘,我甚至希望男孩的声音能小点,我担心先生看到这些不好,特别是他刚做完化疗。那天晚上,弟弟走后,女孩好长时间不说话,盯着窗外流泪。我怕她太伤心加重病情,就坐到她身边。

她和我聊起了抖音里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病友。“为什么得一样的病,她也像我这么穷,甚至还有点不好看,可她的男朋友知道她病后,隔三差五去医院陪她,还把所有的积蓄都给她治病,我男友倒好,一听说我病了,才三天后就把我拉黑了。”

她的眼神从痛苦变成无奈。女孩谈了三个月的恋爱,知道她得癌症后,那个说没有她一天也活不下去的男孩,再也没出现过。

尽管生命的节奏,已混乱不堪。好几次,女孩依然会偷偷地翻看男孩照片。我看过那个男孩,三角眼,高颧骨,尖额头,黑脸庞,很一般,若是女孩不生病,我都感觉他配不上。女孩每次都强调不在意了,可当她沉浸在往事里的时候,脸上的绯红无情地戳穿了她的秘密。

女孩对着窗外树上的一只鸟发愣,好几次她说想要变成一只鸟,自由地翱翔在天空里,若像现在这样得了重病,就躲进云层里,永不出来。

就在我准备扶女孩进厕所的时候,先生的病出现了反复,我打电话给药品商让他们送药过来。女孩听完我的电话惊讶地喊:“天哪!一万八一次,一月两次!那得花多少钱呀。”

女孩手术之后,除了止痛,没什么积极治疗,复发后,更是。女孩的父亲说村里人都不主张扔钱进去,这样的病就是烧钱,烧再多都没用。

先生药打完后,由于注射的太久,血管又发炎了。我用热水袋敷过依然不放心,还是强烈要求医生过来看看,女孩在我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轻轻对先生说:“叔叔,你真是幸福的人!”

“是吗?”

我知道先生轻飘飘的反问后,是片刻的欣慰。那天晚上,先生果然奇迹般地睡了一个好觉。

我生日那天,先生又做化疗,痛得多吃了几粒吗啡,早早睡着了。我想回去陪一下女儿,可又怕先生突然醒来。这段时间先生更粘人了,一下子不见就着急,生怕我会离开他似的。

在医院附近转悠,不小心撞进一家花店,看到小黑板上的打折消息,想起女孩那天看到康乃馨的样子,忍不住,买了两束玫瑰,一束替先生送给自己,一束送给女孩,希望我们都有好运。

女孩并不知道是我的生日,对我说了一堆的谢谢,高兴得把花放在脸旁,对着视频像背诗一样念道:“住进四楼,我是病区最小的王,流落街头,我可不是人间最惨的姑娘。”

我知道这是网上的段子,可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突然抓住我的手,一滴泪落在我手面上。

命运把我变成悲伤的承受者,我只能以成熟的名义接受。一个月前先生生日时,我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说止尿垫。没等我再问,他解释说:“以后我下床会越来越困难,你腰不好,力气小,就让我床上解决好了。”说完他就把脸转过去,我们背对背,谁都不愿看到对方脸上的泪。

一天,女孩让我去楼下帮她拿快递。拆的时候,女孩说是衣服,一件给母亲,一件给自己。我看见她摸着那件给自己买的粉色裙子,如一个待嫁姑娘正在欣赏着自己的嫁衣,眼里眼外都是欢喜。她说是我的玫瑰提醒了她,不然过几天后,她怕自己忘了母亲的生日,可她没提自己。

霜降那天中午,天阴沉着。女孩母亲急匆匆赶来。原来女孩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她爸爸带着去卫生院了。母亲对女孩,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虽然一进门就哭,可当女孩拉住她的时候,她却一扭头甩开了女孩的手。

想起女孩说她初中就到镇上住校,卫校毕业后去了东莞,挣的钱除了留一点生活费,都寄给了家里。有次她想自考大专文凭,她母亲说:“你有病吧,眼看着就要嫁人的人了,还糟蹋钱,你弟弟读书结婚买房怎么办?”那以后,她再没提起。

母亲一边帮女孩整理着床上的东西,一边说着话。

“你要多吃点东西,不然会没力气的。”“嗯。”

“疼了要多忍着点,让你爸省点心,他还要给你赚药费。”“嗯。”

“多给你弟发信息,别让他老担心你,学习多累啊。”“嗯。”

......

她们的对话,让我感觉不像是对话,而是一种命令。

可当女孩妈妈帮她擦洗身子时,我还是听到了女孩抽泣的声音。

母亲又自顾自说:“家里的鸡鸭猪狗都等着吃,我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去,没时间陪你。”女孩突然拉住妈妈的手,从枕下摸出了新买的衣服塞给母亲,母亲随手揣进包里,问也没问,就迈出了房间。

我相信她一定意识不到,那就是永别。女孩看着母亲走出房门的背影,泪如泉涌。

“其实,我和我妈的生日就差三天。”她说。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那是你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呢?”

“有什么好说的呢,说不定,这是我给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我不希望她以后再记着这事,我也不希望她为我伤心。”

……

现在想来,明天就是女孩的生日了,可她被推进急诊室已经四个小时了,还没有一点消息,我拿起女孩看的那本《癌症楼》,空白处有一行带泪痕的文字:“谁说我一无所有,我还有一生的遗憾!”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疼痛喷涌而出。一只蟑螂在墙角爬行,焦躁的声音,刺痛了夜的宁静,恐惧像魔鬼一样,向我扑来。

先生隔一段时间就朝女孩床上看,我索性把睡觉的帘子拉上,这几天他的状况刚有一点稳定,我怕他求生的梦再次粉碎。

我在祈祷女孩早点被推回来,我相信她也一定能挺过来。

第二天早餐后,明明是放晴的天空又突然翻转,远处的山峰也没能阻挡大团乌云滚滚而来,风声呜咽,墙外的三角梅不管不顾开出了半窗殷红。

两个护士走进来把女孩床头的机器撤走,女孩的父亲一声不响地进来收拾东西,我在他的脸上读到了死亡的消息。

那一刻,我竟然特别想去看看那个刚刚离去的天使,在这种生死重叠的日子里,我想看看她离开时的样子,想看看她的爸爸有没有给她穿上那件粉色裙子,还想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先生醒来后,看到女孩不在,护士告诉他转到隔壁了,他问隔壁是哪个房间。

他不知道,那个隔壁,是天堂。

好在,下一个病号,及时成了他的邻床。

窗外,一万朵云在飘荡

四月还没翻过,杜鹃就无缘无故地叫。江水,也汹涌奔流。

窗处,群山与河流,共同在雾气里挣扎,我总担心,这一米一米增长的城会把河流挤走。事实上,凭借人类与山水的暧昧,我的纠结,有点多余,它们总是一边远离,又一边相依。

从梦中醒来,喜欢打开窗,让阳光照进来,让风儿吹进来,让鸟声飘进来。但今天,忍住了,一群水珠爬在玻璃上,像泪滴,是星星留下的,也可能是我的。

站在城市二十一楼高的窗台上,穿过喧哗和骚动,看崛起的新城,像雄鹰一样伸展着飞翔的姿势,掠过江水的辽阔。新修的道路和绕城的高架蜿蜒在密集的建筑群里。一排排树木整齐地跟着陪跑。

前段时间雨期,提升了小区颜值,到处繁花似锦,桃花,樱花,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花,繁盛的不成样子,一枝一枝地开,一树一树地开,惊心动魂地开。三角梅颠覆了我的想象,开出毫无顾忌的红,血一样喷张着生命的力量。太阳花伸长脖子,总想刷新自己卑微的模样。

卖羊奶的小伙,在楼下拉开嗓门喊,小区周日安排的磨刀师傅身边围着好多人,一个像我父亲一样硕壮的男人握着两把菜刀挺身而入,一种怀旧的情绪涌上心头。

生命力最旺盛的一段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俩人,像植物一样并肩生长,背着沉重的房贷,还能轻松幻想。还好,女儿很争气地考入了就近高中。我们常常一起坐在阳台上,就像现在这样,盯着一朵花看,盯着马路看,盯着马路上的行人看,盯着对面的窗口看,即使默不作声,也像坐禅,他懂,我懂,窗懂,禅亦懂。

十年前我入住这里,窗外还是一片旷野,远处的河流和山脉,显得既清纯又敦厚,晨光从江面升起,晚霞在背后簇拥,还有菜地,还有山坡,还有果园,还有树林,还有无边无际的远。

那个逢人就打招呼的保洁阿姨又在摇晃着樱树,为了小区道路整齐干净,她一定不知道落花也有泪,也会疼痛。头上沾满花瓣的管理员在打理草坪,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眼里只有这些植物。还有站在门口的小区保安,还有马路上的执勤警察,还有骑行的外卖小哥,他们在各自领域里忙碌着,他们都不会发现我的存在,他们和我一样,和植物一样,背着命运,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太阳花总是朝着太阳的方向盛开,用力生长的样子让我感动。先生病中说过,他不喜欢太阳花,他要变成玫瑰,开满我的阳台,遇到我们的节日,让我随便采摘。可他去年春天就钻进泥土里,至今也没有开出一朵玫瑰。

这段时间,独对阳光时,心里总有一层擦不净的雾水。一群孩子沿着小区的弯曲弧线奋力奔跑,那个长满雀斑的女邻居又带着孩子坐在秋千上,荡得我心情起起落落。曾经,我们也像这样,先生喜欢凑过来,摇完女儿,又摇我。

从春天再到春天,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我删掉了我不愿想起的所有章节,但房间删不了,窗台删不了,窗外的景,也删不了。我就用相机的最大光圈,对准阳台的花草,假装只有花在,只有我在,只有蓝天在。那些一起散步的路,一起逛过的店,一起牵手的美好,甚至连心底奔涌的痛,统统虚化掉。就像先生生前嘱托的那样,另记着他,要记住时光,记住爱。

城市越来越大,独处的路,越来越宽。对面两家邻居,差不多同时住进来,除了从门上贴的物业催款单上获知姓名,好像从来没有走动过,但每次在电梯相遇,又装作无比熟悉的样子。

先生走了一年多,我在窗台沉默了一年多。可阳光还是阳光,空气还是空气,风依然会吹,雨依然在下,花儿照样会开,节日照样会来。我拿着那个再也不肯给我打电话的手机,假装没有任何变化地去交各种生活费用,熟悉的小保安隔着玻璃叫哥的时候,他一定不知道开车的人是我。

一个人名字,还燃烧在另一个人的心里,两个人在同一系统工作的利弊,被一场灾难发酵得淋漓尽致。幸好,疫情期间养成了戴口罩习惯,每次出门前,恨不得连头一起裹得严严实实,不想收获同情的同时,让悲痛的心情重复上演。

想起办完事刚上班那会,一个失去过亲人的同事在电梯里抱紧我的样子,还有那些伸过来的温暖之手,让泪水怎么都收不回,只有那些对我做了大规模揣测的人,才唤住我的眼泪。

有人说:“他们夫妻关系一定不好,长期郁结,才得那么重的病。”

有人说:“二胎放开后,他们努力了很久,竟也没能生出儿子,这是致命的关健。”

对于这些体贴入微的揣测,我没有异议,只是,我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透视到我生活本质的。

还有人说:“你看她还能笑得出来,根本看不出经历过灾难的样子。看看人家某某,爱人去逝后,人抑郁了,还有某某,没到半年就自杀过两次。”

假如。我是说,假如。他们也遭遇这种情况,会不会丢下年迈的父母和孩子,去痛哭,去抑郁,去殉情。我们已经被灾难缠上,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再让生命雪上加霜。

人心和美,总是被一些人被改得面目全非。

福克纳说:“人性是唯一不会过时的主题。”无论你用哪一种方式生存或生活,都会有人赞叹,有人看不惯。

我用自己的千疮百孔,平衡着窗外的市井。我不得不感谢这些特殊方式的遇见,填补了我之前岁月的空白。它让你看清了一些很难看清的人,也让你想明白了一些不容易想明白的事。

女儿上大学后,屋里,就剩下我和我的影子。

家的样子还在,家的温暖还在,只是相伴的方式,发生了改变。总以为会在另一个房间相遇,总以为他出去帮我保养车子,只是这只是我的总以为,陪伴我的唯有一场场记忆。哭一场,笑一场,念一场。以前写文字洋洋洒洒都是无病呻吟,现在疮痍满目,却握笔无语。

有些痛,成了记忆的标签。书柜上方,一摞书信整齐地躺在那里,还有一摞从医院里拎回的医学影像资料,两捆东西放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人存在的凭证。房间里残留着共同生活的气息。只是,那个许诺带我去远方的人,永远地走了。

我的眼泪又不明不白流出来,还清楚记得某个城市某个巷弄某个清晨的阳光,他和我第一次见父亲的情景。而今,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都离我远去。我承认,我的思念,一会儿模糊,一会儿集中,故去的亲人不断在眼前出现,一会儿在江北,一会儿在江南。

7号楼下,又传来一阵孩子的戏闹声。一棵大树的断枝还是那么醒目,让我想起一年前的清晨,那个13岁的男孩从20层阳台扑下去的情景。

想起昨晚,一个心理专家的朋友聊起这事,我的脑子里还嗡嗡作响。我总是感觉,治愈伤痛的不只能是时间,还有明白。

对面窗口里那位男孩的母亲面对治疗一年还未痊愈的孩子,心情的糟糕程度,可想而知,但她应该明白,20楼高的距离,还能捡回一条生命,是不是奇迹,该不该庆幸。

想过人生的意义,却没有想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爱过,哭过,笑过,痛过,过去的,就过去了。生命,没有回头。

3号楼,那个喜欢穿旗袍遛狗的女人,又把狗绳拴在我喜欢的银杏树上,我却敢怒不敢言。9号楼那个摄影的朋友告诉我她的情况后,我还莫明其妙地期待她出现,一个与乳腺癌抗争了六年,经历过无数次化疗了的人,整日牵着她的一大一小两只狗,迎着日出来,跟着黄昏走,时间与生命的意义,对她而言,早已混淆不清。

一只灰鸟,在银杏树上渲染着孤独的颜色,它扑棱着翅膀,发出一声悠长的呼唤。我猜,这绝对不是麻雀,麻雀叫不出这么好听的方言。也不是大雁,大雁的声音,低沉轰鸣。更不像布谷鸟,拼了命地叫,啼血般地叫,总是无端地勾出我的眼泪。

一股剌鼻的味道开始弥漫,异国的疫情,还在肆虐,小区内外的设防丝毫没有松懈,物业人员每周都会消毒。先生走的时候,疫情正好在武汉大面积爆发,母亲和弟弟在武汉日日担心,隔离状态下,灾难和思念更让我惴惴不安,我只好把窗当成我的亲友,把阳台的花当成我的亲友,把天空的云当成我的亲友。

太阳翻到对面山头,天空拉上了一层瓦蓝的幕布。云,一朵一朵,写满天空。

从魏晋唐宋的书本里走出来,从青春已逝的美好里走出来,从再也找不回的昨天里走出来,我还是喜欢这个可以包容一切的窗外。沉默者,有沉默者的姿态。大刀阔斧的人,有大刀阔斧的豪迈。被孤独打开的人,阅尽春色,还要为自己写下这个季节的箴言。

午后,太阳花被天空统统收走,一片盛大的寂寞,在空气里舒展着筋骨,书房里飘着纸墨的芳香。幸好,书架上的书,陪着我。敲下的文字,陪着我。

可惜,春风不在,她应该来敲敲我的窗,翻开我的书页,或许,她能读懂我的内心,还有,窗外,那一万朵云的飘荡。

(责任编辑:黄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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