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富贵
阿富和阿贵都记得,一九四六年的春天,人间已然微暖,春寒依旧料峭。
四五更天左右的坟子村,夜色如同一团水里晕开来的墨水,还是黑漆漆辨别不清东西的时候,阿富忽地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习惯抬着头望向床前墙面上的小窗,只见外面靠窗的那棵龙眼树还是依稀的一团黑影,就怔了片刻,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躺到床上,却不想仍然吵醒了同睡在一旁的阿贵。
“嗯……,富大,要去出工了吗?”黑暗中阿贵奶声奶气的声音传出。
“没呢,昨天完工时候旺叔公说了,今天犁田不多,可以晚些去。”
“哦……”阿贵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呼吸声,静谧中轻微而均匀,阿富转过头尝试看看阿贵,结果什么也看不到,转回头来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情就想着拾起困意,重新睡去,然而努力片刻就放弃了,知道终究是没有办法睡回头觉,就睁大眼睛一动不动,于是漆黑中的一双眸子就泛起两点微弱的光芒,然后光芒开始渐渐漫散开去,阿富脑瓜里的一些思绪也慢慢飘来,又跟着飘远了,飘出这泥瓦屋,飘出坟子村,飘到了一些阿富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最后飘回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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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七岁之前,阿富并不是生活在坟子村,用阿妈的话说,那时候他们都是“大山人”,也就是生活大山里面的人,打记事儿起,他就没见过阿爸,只是每到清明节,阿妈就会在竹篾篮里放上三碗煮好的面条,带他去对面的大山上拜祭,直到六岁那年的清明节,阿妈告诉他,阿爸生活在这土堆里面,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至于另外的世界是怎样的,在那里生活是不是也一样每天都有点饿,阿富的脑瓜想象不出确切答案,只是意识到,他终究无法知道阿爸的模样。
大山里的日子,无法细数流年,阿富只知道翻开被子到盖上被子就是一天时间,然后一天盖过一天,要说不同的地方就是是盖被子的时候有早有晚,方式可缓可急。直到七岁那年清明节,那天阿妈早早就拉着他去了对面山上,拜祭过后,阿妈便坐在阿爸的坟前,那次她说了很多话,中间还哭过几次,后来不哭也不说话了,却又枯坐了很长时间,差不多临到中午阿妈才带他回去,临走前还带着压抑的哭腔说了一句话:
“德哥,凤兰要离开了,多保重,往后日子啊估计不能回来看你了。”
多少年后,阿富依然记得那一天的中午,日头特别毒辣,走下山时候,他下意识回过头,看了下阿爸的坟堆,隐约中,那土堆和后面的草树似乎活了过来,远远地朝他们不断挥手。
几天后,阿妈收拾好了房屋,把一些器具都送给了山脚下的娟婶,背上一些衣服用品,锁上门便拉上他下了大山。
阿妈一直拉着他的手,下了山之后,很快就要经过一条大河,河面上有一道用三四条石竹搭成的桥,桥面下方水流湍急,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下面铺满五颜六色的卵石,走在桥面上,会听到竹桥嘎吱作响,然后整个桥摇晃起来,阿富便不敢过去,阿妈背着他过了河,然后他们就走过一个个村庄,经过一片片田野,偶尔也会走在大些的路面上,路途中阿富还看到了有一棵非常高大,阿妈也叫不出名字的树,它像那片林子中的山大王,孤零零的直插云霄。
阿富不知在路上走了多久,开始时候途中还有朝雾,清清爽爽,然后渐渐气温升高,感觉热燥难耐,便脱下一件衣服,放进了阿妈的包袱里,再然后就看着日头顶在头上,照的脑袋生疼,带上草帽依旧酷热难挡,到最后日头已经偏西,阿富从开始下山时对什么都新鲜好奇,到后来走到麻木,任由阿妈拉着走在路上,脚底下也起了水泡,又破了,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疼,阿妈背着他走,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富睡着了。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阿富就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土房里,强烈刺眼的阳光从墙上的小窗直射进来,在床前地面上展开一方白芒,翻身起来坐了片刻,就听到房间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蹑手蹑脚走出去,就见屋厅里,摆放着一张陈旧的四方桌,阿妈坐在一边,另一边却是一个男人正在抽着水烟,约摸四十来岁的大叔,一眼就能看到头顶上已经稀疏的头发,脸上挂着笑容,肤色黝黑发亮,尤其抢眼的是额头上横向几道沟壑,如同大山里雨水冲刷久了黄土深刻而明显,见阿富出来,那大叔急忙吐出来刚抽进嘴里的烟,烟雾缓缓升腾,白雾弥漫中他露出了一个憨厚可爱的笑容。
后来阿富知道这个地方叫坟子村,而这个和蔼的大叔,就是阿富的第二个阿爸,那是阿富与阿爸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此后很多年,那个笑容依旧记在阿富心里,包括阿爸笑起来时候,露出的满口黄牙,都历历在目。
第二年,禾秧地里的谷粒刚冒了小芽子,阿弟便出生了,那天阿爸咧开的嘴就合不上,从下村的接生婆--维叔婆手里接过小生命的时候就说,兄弟俩,要富富贵贵,于是那天起阿贵就成了阿贵。
生下阿贵不久,阿妈落下病根,身子开始虚弱,后来越发严重,还咳嗽不止,所以常常卧病在床;冬去春来,转眼阿贵就到了三岁,又是谷粒刚冒小芽子的时候,阿爸突然走了,丢下他们母子三人,也去了另一个世界生活······
想想阿贵现在五岁了哟,那时幸好还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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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仿佛一块被放开了闸口的禾田,屋子里的黑便像水一样开始慢慢泄了出去,外面天光渐渐敞亮,墙面上的小窗便如同一盏点亮的清油灯,照亮屋内。刚收拾好情绪,阿富便听到一些有节奏的歌声,开始时候若有若无、隐隐约约,不一会儿,就清晰了起来:
“嗯嗯--嗯--五送情娇到棍村,归家千万爱遮瞒;鱼肉吃都肚里过,从前讲出万千般;啊--才改相交气一团,从前讲出万千般;哥你坚心如铁石,看完嘱句讲无完;嗯嗯--嗯--六送情娇到迳腰,虽然妹舍哥难丢;利刀切藕丝难断,难断相思路果条;咿--呀呀--”。
声音又开始变得隐约模糊起来,到后面就完全听不到了,不用出去看都知道,这是老光棍宗仁伯公在哼着山歌《十送情娇》从屋旁经过呢,手里肯定还牵着大地主玲叔家里的水牛,刚才那会儿是唱到了五送六送,在坟子村里,也只有他能一字儿不落唱完这首歌,仁伯公还独创地加入了“嗯、啊、咿、呀”各类语气词,他每次唱的时候,用的语气词不一样,加入的位置不一样,瞬间竟使得这歌千变万化起来,他觉得歌中故事也似乎变得更为跌宕起伏、倍感韵味十足。只是他的牙口基本掉光了,只有上颚左右两边各有一颗,像个年迈老兵还顽强地坚守岗位,所以唱歌的时候,嘴巴控制不住漏风,有些词语就难免变调,当然,宗仁伯公自个觉得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每天傍晚,大家忙完地活都围坐在大话堂里,他就会哼将起来,情绪高兴之际,会唱个小片段,从十送之中,提取个二至三送,只有在大节日或坟子村重要日子,所有人聚在一起时,宗仁伯公才会取下别在腰间的一节竹筒,敲打起来,卖力唱出个囫囵的十送情娇,那当下,其他人也会应和起来,或击腿抚掌,或摇头晃脑,或大声喝彩,每每情绪高涨之余,宗仁伯公总会觉得自己像戏曲中的头角儿,顿时觉得这辈子啊便再无遗憾。
摇头笑了笑,阿富便起床,翻开被子,几股寒风就漫了过来,手脚上冒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利索穿好衣服,看了一下阿贵还在睡觉,还看见他从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弄湿了一片枕头,用手隔开门挂布,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厅堂靠左边墙的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桌上面正扣着一个竹编的菜罩,里面是一些几天剩下的菜食,而厅堂右边是一堂炉灶,灶台本身用青砖建造,表面抹了灰土,经过长时间的火烤烟熏,整个灶台变成黑不溜秋的一团,灶台后方,是一条烟囱,蜿蜒着伸出屋外,烟囱转折处,贴了红纸,纸面油黑,看不清字迹,烟囱上面还放了灶神爷神位,于是清油灯、油和盐之类,便常年陪伴在灶神爷左右,阿富不止一次觉得,那些个瓶瓶罐罐像极了等待出征的将士,高矮肥瘦不一,这乍一联想,瞬时便觉得它们雄赳赳,气昂昂起来,尽管满身的脏黑狼狈。
洗锅放在灶台上,放了少许米,舀下几勺水,洗干净大中小三个番薯,带皮放进去,再添加一些番薯藤,早饭的吃食就准备好了,用火镰刮出星子,很快就点燃了灶膛口的软柴,青烟从灶台四处弥漫开来,不一会儿,整个土屋里,原来的霉土气味便又加入了青烟味,并且越来越浓。阿富坐在灶台前面,屁股下垫着一块木头,不时往灶膛里添一条干柴,眼睛看着灶膛方向木头一般一动不动,火光映照,阿富的脸被照的一片通红,一双眸子里两团火苗正在上下跳动。
片刻时间,锅盖便开始有节奏地跳动起来,哐当作响,一团团热气不安分地从盖子缝隙喷发出来,阿富赶紧起身打开锅盖,防止烧开的粥水,漫出锅外。
“咳--咳咳--嗯--”一阵强烈的咳嗽声传来,是凤兰醒了,很准时地每天的这个时候醒来,然后咳嗽到晚上,直到睡下去。阿富手脚麻利地取过来碗,从锅里面舀起两勺水倒进去,有些奶白色的水在碗里还呼呼冒出白气,阿富便端到嘴边,呼气吹了起来,感觉水温到了不热不冷的温度,阿富就端着碗,从另一个门走进去。
感觉到阿富进来,凤兰撑起身子,刚在床头靠着坐正,阿富便端着碗过来了。
“阿妈,喝水。”
“嗯,好。”凤兰接过阿富递过来的那碗水,咕噜咕噜一下子就喝完,又将碗递回阿富的手中,问道:
“昨天不是和旺叔说好早上帮他工吗,怎么今天晚了这么多?咳咳--”
“阿妈,我昨天就和旺叔约好了,他让我今天晚点过去。”
“嗯--”凤兰语气轻微地回应一声便不再说话,那紧皱着的眉头,习惯地锁的很紧,过了好一会儿,阿富要拿着碗出去的时候,凤兰又说道:
“阿富,阿妈想跟你说件事--”
“嗯?”
“是这样,咳--,大前天我和玲婶说了能不能让阿贵去她家看牛(放牛),玲婶答应了,让你有空带阿贵过去,她安排头小牛崽给阿贵,也不多累,就是你和旺叔他们使母牛犁地时候,他牵着小牛崽傍边待着就行,咳咳咳--,你觉得怎样?”
好一会后阿富没有言语,凤兰也安静等着。
“阿贵刚五岁,看不了牛崽。”
凤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阿妈知道阿贵还小,你阿爸走了之后,就你一个人挑起担子,穷人孩子早当家,也该让阿贵学习一下,况且,不是还有你带着,跟着旺叔公嘛!”
“嗯--”思索良久阿富应答一声就出去了。
厅堂里的灶台上,锅里面煮的粥还在呼呼往外冒着白气,阿富用木勺将粥和番薯舀起来看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去,一把将整个锅端了起来,放到八仙桌的一块木板上,刚好时间,凤兰从房间里出来,阿富从另外的门进去,蹑手蹑脚来到床前,这时候,屋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敞亮,阳光通过小窗直直照到窗前,让房间里显得分毫毕现,甚至能看见无数微尘在空中飞舞;阿贵仰着睡在床上,被子盖到胸口位置,似乎仍然睡得很香,但眼睫毛微微的颤动和嘴角浅浅的笑窝,让他拙劣的装睡计谋暴露了。
“啊--大虫(白虎)下山啦!”阿富一个大喝,接着就是“哇”的一声尖叫,阿贵就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就是一阵两个人呵呵呵的打闹嬉笑声。
凤兰刚洗漱完毕,听到房间里的打闹声,会心笑了笑,就转身去洗干净三个陶碗,一一都舀上粥,分别是稠粥加番薯的,半稠粥加番薯和多水粥加番薯藤的,粥还滚烫,气雾升腾,阿富带着阿贵从房间里出来,稍稍洗漱,就在八仙桌边坐下,阿富先把那碗盛着番薯藤的粥端到自己跟前,又把最稠的那碗端给阿贵,半稠的端给了阿妈,三人便围在桌前端着碗喝粥,霎时间便是吸吸唰唰的声音一片。
“阿富啊,一会你就带阿贵去找下玲婶。”凤兰说道。
“哦。”
吃过粥之后,凤兰开始收拾碗筷,阿富穿上了鞋子后正蹲在地上帮阿贵床上袜布和布鞋,一把将阿贵放在后背上,一张被布包裹,后又在胸前绕了个结,阿贵就安安稳稳固定在后背上。
“阿妈,我们先出去了。”
“好。”
吱呀一声,阿富背着阿贵打开了屋门,刺眼的阳光霎时间直射进来,阿富适应了一会才走出去,凤兰看着他们尚且稚嫩的身影跨出门槛,淹没在一片白茫之中,忽而就转过头来,用手背擦去眼角不停冒出来的眼泪,多年以后她仍会想起这个瞬间,阿富和阿贵就是这样走出屋外,走进这艰难的世界,也走进了各自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