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
我是一个时装设计者。没错,是设计者,不是什么设计师。我给大大小小的设计师做过助理。说白了,我是那种专门替他们搞定一切琐碎事务的人。
事无巨细,我常给忙到生活不能自理的设计师买早点、咖啡(或是为他们预定指定的餐厅),还经常关心着他们的冷暖穿衣(一般情况下,衣服穿多了的时候不多,所以只要想着法子怎么给他们的身体增加点温暖即可),有时也要做一些有违自己心愿的事情,比如,打扫他们的办公室和房子啦,清理狗屎啦。他们总是那么有钱,舍得花巨资置办大豪宅,可就是不怎么喜欢请专业的家政打扫,总爱使用公司的“免费保姆”--像我这类的助理。
像我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随时准备待命的助理,多到会让设计师记混名字的地步,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大助理,小助理;正助理,副助理。总有那么多职称被安插在我们身上。
有些人会为了提高职称而努力工作。像我这样的助理,从来都不会因为职称提高了,收入就显著增加了。我们这里的高职称低收入者遍地都是。只有那种有海外相关工作经验的,或是在本公司已经做了相当年限的助理,他们和我们相比,收入才略有不同。
如今从海外镀金回来的助理也不见得脸上“贴金”了。小欧阳就是法国留学回来的。我俩的薪水只有几百块钱的差距。
小欧阳是我的同事。我们同样身为小助理,过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三点一线”的生活。她的宿舍就在我隔壁,办公桌又与我紧挨着。我们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她是一个男性同事,那我说不定还会乐于每天见到她。
她总爱在我面前显摆。我吃十几元的快餐,她就咂嘴咂舌,发出诸如此类的感叹,“女人啊,舍得花钱买高价面膜,就是不舍得花钱吃点好东西”。
她的确很会花钱。也超能花钱。每次去超市买起东西来,就跟那些东西都免费似的。她还频繁网购。包裹一天都间断不了。有同事取笑她说,“小欧阳,你一个月的包裹量是这整座大楼里所有人一年包裹的总和。”
我们也不知道小欧阳哪来那么多钱买买买。就算下了班在网上开网店,也赚不了那么多钱。
小欧阳很会穿衣打扮。她是我们助理层里穿得最贵、打扮得最有高级感的那个女孩。她的身材也超好:该瘦的地方,瘦得皮包骨头;该胖的地方,肉嘟嘟的,一点肉也不少。
“一个女人一个命。”我们大老板如是说。
我常自渐形秽。感叹命运之神对自己实在太不公平了。我的左膀右臂都是肥肉,腰啊,肚子啊,就更别提了。瘦人总是有一百个理由瘦,而胖人总有一万个理由胖。
最近我迷上了素食。与其说是为它“着迷”,倒不如说“习惯的力量之强大”。每天总吃那几样蔬菜和谷物,以至于一米开外我就能仅凭嗅觉判断出是何种蔬谷。
手机有一条新消息。点开一看,又是工作上的事情。我的boss总喜欢随意发布任务,就像他总牵着爱犬任由它在公园大小便一样,惹人嫌弃。
“周五晚上八点汉服派对整点开启。务必提前备好服装,于大海洋路希尔顿酒店花园顶层出席。注意:穿戴古典且优雅!!!”
我们公司的女同事们最爱参加派对了。那是她们展示自己穿新衣服的机会。而我,这个胖女人,最最最痛恨的莫过于派对。
再昂贵的衣服,只要被穿在了胖人的身上,也会显得廉价。我就是那种会最大程度拉低衣服价值的那类女人。
每次一到公司要开派对的时候,我就得编造各种理由,推掉它们。想想历年我所编造的理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信。相必,boss早就知道实情了吧。他只是心慈手软,不想揭穿我罢了。
另一条工作信息在手机上弹跳出来。“白禾,周五见不到你,我就派人去请你。谢绝任何借口。”
我逛遍了这座城市的大小商场。没有一件衣服能使我满意。它们要么挤得我透不过气来,要么就土里土气、没品没相,像是把床单披在了身上。
要是开棒球派对,我还有一大堆运动服能派上用场。“汉服派对”,开什么玩笑!我去哪儿弄一套漂亮的汉服来?
小欧阳一大早就把她试穿过的汉服照发来了。问我,“禾,我穿哪件更好看?”
我盯着那些古色古香的服饰,再次感叹命运的不公。奈何我是一个胖子?
“去问问徐工,能不能给你定做一身啊?”小欧阳好心劝我。
我心想,“找徐工量我的尺寸,还不如让我去‘裸奔’呢。他那个大嘴巴,会把我的尺码数散布得满城皆知。”
尽管大家猜也能猜出个大概。我还是保留着自己最后的体面吧。
过了周三,我已经坐立难安了。周四那一整天,我仿佛被天上的云朵给劫走了,脑袋飘飘然,不知所向。
女孩们千盼万盼的周五终于来到了。于我,那是多么煎熬的一天。
我穿了一件比较不怎么像床单的衣服。从头套到脚。倒是穿脱方便。就是远远看上去,像一个蓝色的幽灵。头上还系着一只天蓝色的蝴蝶结。
这已经是最漂亮的那件了。为了能对得起身上的衣服,我两天都没吃东西了。于是,整个人显得轻飘飘的。我甚至感觉连我的灵魂也跟着身体瘦了一圈。
派对场面热闹又哗然。大家都穿着完全不同于平时的服装,衣袖翩翩,长衣恢恢。有些人的手里还拎着手工刺绣布包。
我嫌麻烦,干脆没带手机。这样我就不用再花钱置办手袋了。
派对已行至过半。我突然眼前一黑。刹那间仿佛一块黑幕盖住了我的整个世界。
当我摸着晕乎乎的脑袋睁开双眼时,我发现派对似乎更加火热了。在漆黑的夜空的衬托下,我们的周边已是灯火缭绕。不知是谁在放烟火。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呛得我直咳嗽。
“你醒了?”几个音符从我身边流淌过,如河川之水轻涤泥沙。那种温柔,令人迷醉。
“你相安无事,我便放心了。”我莫名惊诧地看着眼前那个人。
他身上披着轻如薄纱的外衣,一条墨绿色的长裙长及脚踝,鞋子上秀着一对展翅翱飞的黑燕。
我定睛观察了对方。他眉目清秀,身形挺拔。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可是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好像跟我很熟悉的样子。
“该轮到你出场了。今有上千人看热闹。”
“上千人?”我把目光投向台下。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站在台上。可是,那一瞬间,我惊呆了。眼前哪里是希尔顿花园顶层?我为台下不远处竖立着的亭台楼宇感到不可思议。时空仿佛穿越到了汉代。
我能感觉到我身上衣物的丝滑的质感。它们突然变得很轻很轻。我记得我穿汉服的时候,还曾抱怨过,它怎么那么沉重。是我太胖了,衣服用的布料太多了吗?
如今,我的身体似乎感受不到衣服的重量了。或者说,衣服已经和我的身体融为一体,仿佛毛皮长在动物的身体一般。
我的腹部平坦,腰身纤细,手臂仿佛芊芊玉竹。我挥动手腕,发现它竟是那么轻快。我已非我。一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死掉了。
可是,听觉,嗅觉,触觉都正常啊。难道是身上的衣服?它把我身体的肥肉都隐藏了起来,所以我才显得轻盈?我摸了一圈,发现真的不是“显瘦”。我已不再是胖子了。
突然间,由一个胖子变成一个瘦子。真的是“我已非我了”。但我仍然不敢相信。难道因为营养不良,我已经… …
正当我怀疑自己的存在是不是真实时,他又出现了。
“台下在等你起舞。快快清醒一点。”他着急又不安地催促道。
“开什么玩笑?让我这个胖子跳舞?”我反问道。
可是,瞬间又一想,“对啊,我现在不胖了。我可是瘦子了!”难道我曾经身体的肥胖,使我的灵魂也跟着变成胖子了吗?为何我总把自己当作胖子。
我试着舞动了几下,发现自己越来越想跳舞。舞蹈对我而言,如同吃饭喝水,那般自然。我想起,老妈的一句话,“瘦子爱跳舞,胖子爱搓麻将!”
我的老妈和我都是爱搓麻将的啊。此刻,我简直无法相信,台上的我是真的我吗?我是机器造的吗?我是自己的理想版的蜡像吗?
“今天的花魁得主,莫夕颜!”一曲舞毕,台下已是掌声雷动。
我似乎已成为别人心目中的理想美人。在这一刻,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自己的脸。那张相伴我三十年的脸,到底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看到台下不远处有一片池塘,我连蹦带跳地飞奔而去。
只听身后掀起了一波一波的呼喊声。不是在呼喊我,像是喊一个陌生的名字—“林朝阳”。
女人们向来面对自己的偶像从不藏着掖着。她们越是大声地喊出,仿佛那个名字就越是特别,是唯一。不知到底偶像本人是偶像呢,还是她们所呼喊的名字本身就是偶像?
我暗自揣测,刚刚见过的那个帅哥,他就是“林朝阳”。
像他这种美男子,我连千分之一真正渴求的欲望都没有。我又不是富家千金,而且长成这个样子连我都嫌弃、鄙视我自己,我还能指望什么?
池塘周围显得有些冷清。人们大都聚集在我刚刚逃离的那一带。那边大小商贩聚集,人潮挤挤,有着不折不扣的大都市风范;而这边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像乡下那般静谧又萧然。池塘里青蛙的跳水声,池塘边虫鸟的啼鸣声,甚至风拂过池塘水面的声音都清晰入耳。
桥在不远处。遥遥望去,恍如隔世。我目视着水中轻轻晃动的影像。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人竟是自己。
她的手腕,她的腰腹,她的身形,都那么完美,仿佛画中的女人。而她的脸,又是那么瘦小。这使我想起了一句符合“她”的形容--“小家碧玉”。
我做梦都想成为一个漂亮的女人。脸蛋不用太漂亮,比小欧阳稍差一点就可以了。身材不必太好,只要能塞进S码就可以了。仪态不需太美,只要有些款款大方的韵味就可以了。
现在我曾经渴望的那些都具备了。真不知道我该开心,还是该失落?五味杂陈的心绪,填满了我。
“夕颜,我到处在找你。”他面露担心的神情。
“我…”一时间,我深深地犹豫了,该不该揭穿自己的身份成为我反复思量的问题。
“就像你之前承诺过的,花魁大选之后,就跟我回府。”他说道。
“假如…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努力试着坦诚。
“我确认过的人是不会错的。”他向我伸出手,并用一副信誓旦旦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是说…如果…哪天当你发现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你会不会像丢弃一件旧衣那样遗弃我?”
“自然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说着,轻轻拍了拍我的额头,“且勿烦恼。皱纹都生出了。”
“啊?哪里有皱纹?”我急忙把脸转向池塘。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翻。
“你真好骗。我说什么你都信。”
我心想,“你才容易上当呢!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莫夕颜。”
瞬间,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莫非前世我真的是莫夕颜?”
坐在一顶像方糖盒子那样方方正正的轿子里,我一路都在思考这个奇怪的问题。伴随着轿子的一起一伏,思绪也跟着起伏万千。我总觉得撒谎是不对的。可是,穿越到汉代,又不知该怎么回到现代社会。与其流浪街头,为何不说谎以求自保。更何况,我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谎”了。天知道,到底我还是不是我脑海中的那个“现代人”。
轿子行至一处豪华的官邸前缓缓落了下来。府中的家丁排成两排恭恭敬敬地迎接我们。这样的待遇我在现实世界中从不会遇到。一直以来,我都在扮演迎接重要人物的小人物。
我和一帮同事不知这样接送过多少人。我所迎接过的重要人物中,有的很有教养,会和我们一一握手;有的就像看空气那样,对我们视而不见,一阵风似的从我们身旁过匆匆飘过。
在这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自豪与骄傲,而是淡淡的失落与怅然。我不知在踏进这道门槛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也许,我会成为一位漂亮而优雅的妻子;也许,我还是我,方方面面还是从前的样子(只不过,容颜、身姿变了而已)。我的未来突然变得无比惆怅,像是要踏进一场遥遥无期的旅途。
他轻轻拉着我的衣袖,微笑地看着我。这种关怀使我感到幸福。突然间,我回想起别人婚礼的画面:新郎如此挽着新娘的手,缓缓步入婚姻殿堂。在新婚夫妻身上所见到的“幸福”,此刻就在我面前铺展,像无尽的沙滩那样绵长。
我含笑地望着他,尽力不显得陌生。奇怪的是,每当我们四目相对,从他的瞳孔中,我能感受到来自他内心的能量,像磁石般紧紧地将我们拉近。我好想永远冻结这一刻;好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是那样静静地彼此凝视。
他把我安顿好之后,就匆匆离开了。据我身边的丫鬟说,他已经几天没回府了。这次回来,势必要先去老爷和大夫人那里请安。
至于大夫人是何许人也,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猜想,那位夫人可能是他的母亲吧。应该不会是夫人之类的吧。若是夫妻的关系,自然也不必请安。
不一会的功夫,几个丫鬟陆续进来,送来了香飘飘的饭菜和换洗的漂亮衣装。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试穿,想感受一下穿上真正的汉服是何种滋味。毕竟,小欧阳和我苦苦寻找到的汉服是现代人做成的仿制品。我还从未见过真正的“古着”。
当我脱下身上的“蝶衣”,满怀欣喜地试穿那些衣服时,我发现,它们竟然都不合身。岂止不合身,简直像是在穿紧身衣。
想到紧身衣的概念,我下意识地低头,竟又看到自己身上的赘肉了。我的三围又恢复到从前。这也太可怕了。我急忙照摆在梳妆桌上的铜镜。只见镜面清楚地映照着我从前的脸庞。
这一下子我彻底明白了。原来是我身上的“蝶衣”改变了我。是它使我变得婀娜多姿,也是它使我呈现“莫夕颜”的相貌。脱掉了它,我就不再苗条,不再是人见人爱的莫夕颜。
我到现在才弄明白这个事实。不对,应该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我还是我啊,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依然是我。
为了防止我的身份败露,在任何人的面前,我都只能穿着“蝶衣”。不管天气冷暖,也不论场合与时间。
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穿着同一件衣服。就算它是一件“天衣”,它有着神奇的魔力,可那又怎样呢?我不想过着动物般的生活,一辈子只有一副毛皮。不管是现代的女人,还是古代的女人,谁也不想永远只穿同一件衣服。
为此,我难过至极。甚至我都想拿起剪刀毁掉“蝶衣”。食物摆放在我的面前,渐渐变凉、变得不再散发出诱人的味道。我就这样呆坐了一个晚上。滴水不沾。欲罢成仙。
可我知道,我本就不是什么神仙,即使再过上几百年、几千年,我也不是。就算有了“蝶衣”这件神衣,我也依然还是现代社会的那个我。
内在的我,是无法借助外力改变的。女人啊,女人啊,我们任何时候都在努力变美,可是,要知道,真正的自己却是无法依靠服饰与化妆来改变的。
我在林府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日子。有时看着在屋檐下呢喃的燕子们,不由得想起了位于现代社会的我的故乡。每年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燕子成群结队地飞翔。它们喜欢穿梭于各家的屋檐之间,围着很多人家的烟囱打转儿。望着欢快又无忧的它们,我自言自语,“此时的燕子也是彼时的燕子吗?”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我从不在别人的面前穿“蝶衣”以外的衣服。
林府上上下下都传遍了,说什么“莫夕颜只爱穿蝶衣”啦,“莫夕颜看不上其他任何衣服”啦,还有传言编的何其荒谬,说“莫夕颜身上的蝶衣会释放迷香迷惑人”。
敢问那些制造谣言的是非之人,“我穿什么衣服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又碍着你们谁了呢?”
林朝阳笑我太较真儿,安慰我说,“从来大家只会盯着长得比她们美的人”,就像“苍蝇总喜欢围着臭鸡蛋打转儿”。
我说,“你好像把我比作了臭鸡蛋。”
他笑笑,摇摇头说,“在这方圆百里,你是最美的女人,无人能比,一万个香鸡蛋也比不了。”
我问,“你是喜欢我的外貌?”
他又笑笑,用他的衣袖轻抚我的脸颊,“傻瓜,这世上谁能避开外貌,只看重内心?或两者都看,或…”
听了他的安慰之后,我变得更加抑郁了。想到不久的一天,他要是发现我不是他心中的那个莫夕颜,而是一个那样不堪的我,恐怕第一时间就要离弃我了。
我在心中感叹,“女人多么可悲啊。不管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无言无语的脸面才能帮你做点什么、说些什么。”
每当我对曾经身处的现代社会满怀思念而郁郁寡欢时,我发现,朝阳会为我做些使我舒心的事情。他亲自为我栽种桂花树供我闻香,为我收集清晨荷叶上的露水用来泡茶,在集市上买一些各色花饰来装点我的房间。
和那些“小舒心”比起来,我更喜欢他常常来陪我下棋。这样我就能和他在一起共处更多的时光。而不是分给大夫人或其他的什么人。他为了取得功名,也颇为辛苦。不仅使我感慨,“政治这条路无论在哪个朝代都不那么好走”。
我会在挑灯夜读的他的身边默默陪伴,但不是“陪读”。我自己也在写东西,我所写的,正是此时此刻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个故事。
春去夏来。屋檐下的燕子们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它们又在何处安置了家。柳树上的知了开启了无休止的鸣叫模式。池塘边的月季花应季而开。不知疲倦的蜜蜂们在月季花丛中飞舞。
我的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木桥。几个商贩正在那里卖力地吆喝着,“莲蓬,莲蓬,又大又新鲜的莲蓬…”
等待朝阳的时间总是那么漫长。他已去了朝堂复核。经人推荐后,先是考试,后又进展到复核的阶段。
我真心希望他能考上。可是心里面又很矛盾,万一真要是考上了,他就不能回来了。恐怕我和他很长一段时间,只能两地分隔。
正思量着考试的事情,惆怅地想象着未来会怎样怎样,大夫人派来接我回府的差役已经到了尚聪亭。这里是一处茶室。是唯一能使我静心的地方。
府里人多口杂,无论我走在哪里都处在别人的监视中。日子过得非常不自在。与之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相比,林府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桎梏。
朝阳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尝试了一次又一次,可仍然穿越不了,返回不了“现代社会”。以前的那个“现代社会”,现在离我很远,很远。
电视剧里的情节演得跟我现在的状况实在太像了。我们都是误打误撞地来了,却又不能轻而易举地回去。
车子行到府前,我小心翼翼地下了车。大夫人的丫鬟茹果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夫人请小姐速速过去!”果儿说。
见果儿面露紧张的神色,我急忙问道,“何事这么匆忙?”
“怕是什么不好的事吧。小姐心里有个底,最好不过。”
我不安地走向大夫人的居室。向她行了礼,请了安。
“我听说,你最近总是往外头去。你都是去见谁的?”
端坐在我面前的大夫人一脸不乐,还没等我回答,就下达了指示。
“从今往后,你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别让我再听说你出去鬼混!”我半低着的头猛然抬起,出于惊讶和疑惑,我的喉咙里发出了朦胧的“啊”的声音。
大夫人继续说道,“我可提醒你,我的容忍是有限的。下去吧!”
林朝阳在府里的时候,大夫人对我还算比较客气的。说话的语气从没像今天这样生硬。我既感到不可思议,又很气愤。一股莫名的火气像点燃的汽油似的,流过我的身体。我的心都快要热得爆炸了。
在古代不知有多少女人活在这种“帝婆”的压制下。明明可以对己对人宽容,她们却习惯于从上一代那里接受这种世袭般的“凶恶”,等到她们为人婆的时候,所有的压抑与愤怒又会一并传递给下一代。无尽的循环,燃烧着一代又一代的女人。
我曾听欧阳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不是为了奉行什么“单身主义”,而是她实在不想重复她妈妈的人生。欧阳的妈妈一辈子都活在“没有儿子”的阴影之下,忍受着婆婆的明嘲暗讽与不公平的对待。
欧阳小的时候,几乎没有感受到奶奶的爱。她的奶奶固守封建思想,孙子的一切都是好的,不乐见孙女,还总是催着欧阳妈妈生二胎、要儿子。欧阳的叔叔家里有儿子,奶奶就对他们一家好得不得了。二月二蒸的小果子,端午节包的粽子,欧阳亲眼看着,奶奶用包袱包好给了叔母,欧阳家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欧阳的奶奶是这样,连欧阳的爸爸也一心想要儿子。欧阳的妈妈给她生了一个妹妹,结果爸爸好几天都不开心。欧阳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她还无比气愤,替她妈妈打抱不平。
“女人生孩子多辛苦啊,管他是儿是女去。能给生就不错了。像我,我只要过一个人的生活,我才不生孩子呢。”
林朝阳的离开已经有一个季度了。在这期间,他只来过两封信。我一直把这两封信放在书桌上,烦闷的时候就拿来看看。也许是在古代车马很慢,所以信件才会拖那么久送到吧。我这样解读着“三个月内只收到了两封信”。
不知朝阳的近况如何。我已经写了很多很多封信了。至于他能收到几封就不得而知了。
日子一憋闷,人就容易长病。这几天我犯了头痛的病。夜里也总是睡不踏实。喝了草药,却不见好。我鼓足了勇气,去府外散散心。
外面是一派秋日的景象。大街上卖的东西,也被换成秋天的特产了。泛着秋天的气味的柿子,中间贴着红叶的年糕,各种熟透了的瓜果。就连客栈的门帘也被换成了厚厚的布帘。布匹店里挤满了来买新布料的人。
大家都在忙着送走秋天,迎接着各自的冬天。只有我一切如故。什么也不迎接,也没有什么可送走的。我身上的衣服只能是“蝶衣”。它早已像我的皮肤一样包裹着我,使我感到习惯又心安。
冬天的第一场雪飘然落下。空气中夹杂着秋天留下的最后的气味,干枯的草木皆已泛白。我目视着庭院中白茫茫的世界,不由得心生感叹。
“果然身静才可心静啊!”如果身体不能停留在虚空中,心又怎么可能安静呢?当然,用现代物理学的观点来说,物体都处于运动的状态,没有绝对的静止。
然而,身处这高深的院落,我总能深切地感受到一种“静止”的意味。不仅是我的身体,就连我的思想、甚至我的灵魂也跟着有了顿感。
难怪生活在古代的人会早早地老去?岂止是营养不足的原因,更多的时候,是他们的思想、他们的心灵早已停止了跃动所致吧。表面上血脉畅通,实则心灵早已像毫无生气的草木。
我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切肤地体会了“深闺之忧”到底是何种滋味。真希望能早一点回到现代社会!
那样的话,一切都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我还是曾经那个朝九晚五、日日忙碌、马不停蹄地在重复着动态生活的我。总比静如死灰要好得多。
我正出神地望着远方,背后似乎有人在向我一点点靠近。我的双眼被一双熟悉的手捂住了。这气味,这触感,好熟悉。
是林朝阳!他总算回来了。
府上到处洋溢着一种“少爷归来”的欢喜气氛。家丁们忙着打扫院子,丫鬟们跑进跑出准备着朝阳的接风庆典。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些充满异域风情的物件,此刻正引来大夫人和一众老妈子的议论。
“这是西域上好的玩意儿,瞧,可真够逗人发笑的。牛角都能做成杯子…”大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后面想说的话也被笑声掩埋了。
“可不是嘛,您瞧,夫人,那里的布匹可真够花的。这么花的布料用来做桌布让人看了都觉得害羞呢!”朝阳的奶妈评论道。
“这都是那位小姐的物件吧。”有人多嘴了一句。大夫人即刻脸上不高兴了。她用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扫视了我。快速地走去中庭了。
我能觉察到朝阳的变化。他这次回来时,身上总有一股浓烈的香精的味道。这气味分明不是铺子里所卖的香草散发出来的。恐怕是那位异域小姐所用的香水的气味吧。
我很想问问朝阳,他这段时间过得如何?为何很久未收到他的信件?
那天他给我送来了几件刚做好的新衣,还有几件首饰,就匆匆离开了。我知道长时间的分开使我们变得陌生了,但是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快就走了,并没做出想要尽快熟悉起来的努力。
我看着他送来的新衣,深深地叹了口气,只好把这份爱意存进橱子里了。我只能穿“蝶衣”,其他的衣服概不可以。
假如被朝阳发现了这个秘密,又会怎样呢?是不是当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我也就能再次回到现代社会了呢。
我曾以为爱情会像酿制的白酒一样,时间越久越香醇。事实证明,小欧阳的观点是对的。不过,倘若一直单身,人生似乎又太乏味了。总得经历些什么吧。也不枉此生来过。
朝阳带回来的西域女子很美。像混血女孩似的,高鼻梁大眼睛,头发也泛着亚麻色的亮光。
只是有点面熟。说不上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并非大众脸。她打扮得很精致,长相也很特别。连我都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
当我和她的眼神相遇时,我突然想起了小欧阳的眼睛。是的,就是小欧阳的那双微微呈现褐色的瞳孔。此刻那双眼睛正和我四目相对。
看到她那么美,我自渐形秽,甚至感到自己已不再是莫夕颜。我好像失去了曾经的光环。就像过季的草莓。
草莓本身很新鲜,也很香甜;只是过了寒冷的冬季,它已不再具有昂贵的价格,人们也不再艳羡它,不再为吃上一颗昂贵的草莓而开心不已。
严寒透过窗户向人们袭进,碳炉盆早就不足已使双足保暖。桌子上的姜茶泛着甜辣的气味。朝阳的笑声回荡在西域女子的屋内。
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脱下身上的蝶衣。我的身体、我的容貌即刻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不由得笑了。
这才是我。真正的我。
当我睁开千年疲惫的双眼时,我已经回到了现代社会。小欧阳此刻就在我身旁,支撑着胳膊坐在我的床边,满脸的困意。看到我睁开了眼睛,她吓了一跳。只听她大声叫喊,
“护士,快来!我同事醒了… …”
生命本身就像是一场梦的旅行。我回到了属于我的现代社会。在这个时空里我可以尽情地呼吸和放肆地大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胖瘦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美丑并不能左右我的人生。我的灵魂好似穿上了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