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楼
人到中年,回想起过去的时光,总会发出“时间过得真快”之类的感慨。如果让我选“时间过得最快的年月”,我想,大概是非大学时期的那段岁月莫属了。
由于我是家里的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就定居在父母生活的城市,我上大学选择去多遥远的城市都无关紧要。用爸爸的话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学有所成,其他的都无所谓”。
不过,我还是选择了留在父母身边。我的大学,也是姐姐曾经的大学,就坐落于我的家乡--海滨城市的一个不起眼的海水浴场附近。
到了酷热难耐的夏天,和冰镇的饮料、冰桶里的西瓜,具有同等降温作用的“海澡浴”,就成为市民们追捧的娱乐项目。我宿舍的六位舍友,都是这项娱乐的大玩家。她们早上起来洗晨澡,中午在几米深的水域潜水,下午在海水里欢送着夕阳西下。
岸上唯有我一人,被留守在一大堆包包和鞋子前,吹着咸咸的海风,闻着混杂的海腥味,一个人胡思乱想。青春期的女孩竟然会有那么多天真又烂漫的幻想!
在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里,我仿佛缥缈如烟,与青云共舞。我曾畅想过,未来我会遇见怎样的对象,做着怎样的工作,又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我却从未想过竟会在雨花楼找到姐姐的初恋对象。
雨花楼这个名字,听起来非常文雅,好像深处在“烟雨霏霏”的江南古镇一般。我们学校虽然是理工类学校,但是教学楼的名字却是以“花”字命名。
从“海棠花楼”,到“凤仙花楼”,再到“栀子花楼”,都是两字之花,仅仅“雨花楼”是单字之花。严格来讲,“雨花”非“花”,就像“雪花”不是“花”,同样的道理。
学校就是这样命名教学楼的,我们作为学校的师生,又能改变些什么呢?我们的辅导员如是解释。时间久了,大家都对这些“花名”熟悉了起来。提到“雨花”,人人都知道,那是一栋颇具年代的大楼了,楼顶上还立着一座大钟。
在我上学时,那座大钟依然会整点报时。但在我毕业后,它就彻底下岗了。即使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它依然定格在下岗前的那个时刻。从未有人想要修好它,因为那样既费时费力,又花费不菲。况且,在智能手机的时代,谁还需要看大钟呢。
他是雨花楼的“楼管”,也就是集打扫、警卫等工作于一身的教学楼管理员。听闻,当年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人又长得帅气,打得一手好篮球,连任过好几届学校篮球队的队长。
如今的他却是残疾人。在他遭遇车祸之后,他就再也无法拜托形容他的这一词汇。在他走起路来,“残疾人”的身份非常显而易见。没有人知道他怎样安抚了自己愤愤不平的心,在熟人随处可见的母校留下来工作。
他像一直默默等待着什么那样,在学校工作了一年又一年。也许,留下来纯粹只是为了生计。不过,局外的我们都能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在等待什么。具体来说,等人还是等事,大家就不得而知了。
每当有人从雨花楼的大门进入,他都会抬起沉重的眼镜框,定睛看一看对方。当他确认那不是他要等的人的时候,便又轻轻地摇摇头,发出一声哀叹。
这一幕在我看来,略有些凄凉之感。我的舍友们常常在背后议论他。说什么的都有。但她们一致认为,英俊的相貌长在这样的人的脸上,实在是一种浪费。
他与我们有着十岁以上的年龄差,而这也正是我与姐姐的年龄差距。
平日里,我和姐姐没有什么交集。她上中学的时候,我还是个呱呱啼哭的婴孩。等到我长大了,姐姐也已到中青年的年纪了。我们之间总有着半代人之隔。她的喜好,我都全然不了解。而对于我的一切,姐姐又总觉得稚嫩。
我是在放姐姐的旧书的纸箱中,翻找出她上学时的恋爱痕迹的。从旧日的那些卡片、信笺里,不难搜刮出些许秘密。她从未和我提到过除了姐夫之外的任何男人。这让我甚至都以为,姐夫大概就是姐姐的初恋。
直到我在姐姐的一封没有发出去的“回信”中,了解到还有一个叫于光的男生。她曾热切地回应过他的海誓山盟。在姐姐信件的字里行间,满含着对两人未来的如朝阳般的灿烂期许。
我本对“于光”这个名字感到无比陌生。从小我就有着大大咧咧像男孩子一样的性格,我从不会细心到知道学校的宿管阿姨叫什么名字,也绝不会多事地问一下教学楼楼管到底姓什么。平时,只要称呼“叔叔”、“阿姨”就可以的事情,干嘛要费神费时地加上姓氏。
由于不想追问姐姐,我决定自己查找这个叫“于光”的人。我仔细地读了他给姐姐写的信,发现他写字总喜欢在“撇”与“捺”上下功夫,不仅力道大,而且还喜欢写得“尾巴飘逸”。
解了这一密码,还有更多道秘密。我在秘密编织的迷宫中,越走越入迷。再回到“雨花楼”的主题上来。
我的舍友中有一位是有烟瘾的女孩。她的父母都吸烟。从小受父母的影响,对于女孩吸烟这件事,相当不以为意。她大概是从高中起就开始吸烟的。上了大学,烟瘾之大,几乎等同于一个成年吸烟男子。
在她频繁地光顾雨花楼的顶层后,有一天,她竟然发现了雨花楼上隐藏的秘密。她用一种确信的口吻对我说,“于宇多,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我记得我当时十分惊讶。大概连嘴巴都大张着,有点生气地回道,“你搞笑的吧?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俩谁也不服气。她就拉着我爬上了顶层的钟楼。在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字迹中,我竟然看到了姐姐的信笺上的名字“于光”。仔细一找,上面还有姐姐的名字,只不过只有前两个字—“于宇”。他把姐姐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省略掉了,所以少了一个“田”字。
我猜他是为了让姐姐不被同学们说笑,进而故意省略了“田”字吧。这样一来,我就成了被取笑的对象。我的这位舍友,雷打不动地认为,我就是这行字里的“主人公”。我们系可没有第二个叫“于宇x”的人,更不用说,“于宇”了。
口说无凭,从去过钟楼的那天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要把姐姐当年的故事像拆分积木一样,一件件拆开。
我和姐姐所读的专业从大类上来讲是同一个专业。她学的是国际贸易,而我学的则是经济学。我们同属于经贸系。学校又是同一所学校,自然,上课也都在这栋教学楼里,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雨花楼”。
不过,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姐姐的初恋对象,竟然还在这栋大楼里。他在这里默默地工作,悄无声息地等待着姐姐。
如果不是在钟楼遇见他,我并不敢确信,他等的人就是姐姐。我触摸着那些隐约有点模糊的字迹。学过历史遗产学的人,不难发现,这字迹到底存在了多少年。
那上面的字与姐姐的信笺上的字,同为一人所写。那个叫“于光”的人,深情地抚摸着那些字,好像它们早已不是漆字,而是他所爱之人的点点滴滴。
我鼓起勇气喊了一声,“于光”!回头的正是“雨花楼”的楼管员。
毕业多年以后,我依然忘不了那双暗藏泪水的眼睛,还有那嘴角浅浅的微笑。我把墙上的那些字抄在了姐姐上学时的笔记本上:“于光爱于宇”,“‘光’之花,永远陪伴‘雨’!”
姐姐前几日刚过了五十岁生日。我们聚在一起,聊了很多现在的人和事。她话中有话似地劝慰我,“有些人只是生命中的过客。不必像姐姐一样,时常觉得犯了错误,要能放下过去才可拾起未来”。
我的眼前再次浮现了昔日上学时的画面。学校的楼宇间仿佛刮起了夏日的海风,拖着长长尾巴的夕阳映照着“雨花楼”,时间就像楼顶停摆的大钟一直定格在它最终所在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