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的滋养

环境的滋养

早上太阳把光芒透过窗子的缝隙塞进房间，陈亦新一把拉开隔绝白天的像黑夜般的布帘，大海的景象就在陈亦新的眼前铺展开来。这已是回乡的第五个年头。

外面的世界固然美好，那五光十色的街景，那车水马龙的热闹，还有那伸手可摘星辰的座座楼山，早已埋没在陈亦新的脑海中。他现在不再留恋那座现代化大都市了。

自上大学的那天起，陈亦新就像被嫁接在苹果树上的桃枝，他对这座城市充满了陌生又晦涩的印象。倒不是这里的环境不好，恰恰相反，这里简直就是他做梦都想要扎根于此的地方。北方人去南方的城市生活，陈亦新的第六感告诉他，“从此他的生命就要迈入永恒的春天里了”。

这座混凝土造就的城市，俨然是青年才俊们痴痴向往的圣地。每年有大批毕业生选择留在这座城市，他们在这里生根、发芽、成长，花开结果--成家立业。其中有混得有头有脸的人，不过，命运之神似乎对陈亦新并不是那么青睐。它给了他一份像样的工作，却吝啬于给他能在这座城市活得精彩的薪水。

他只能选择老旧的公寓租住，而且越老旧价格就越诱人。尽管有着各种不便，他还是很庆幸自己能在这里“安家”。他期盼着有一天他能买下属于自己的房产。如果拼尽一生，能给后代在这座城市留下一套房子，那结果也算是圆满的了。

“朝九晚五”的工作时常会演变成“朝九晚七”，当然“朝九晚八”也是常态。公司还算人性化一点，即使没有加班费，还是会以“一起订餐”的方式，给加班的他递上一份快餐。他十分感激这份能使他留在这座城市上班的工作。

这样的机会也是好的机会。每年还有相当一大批毕业生，在这里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最后只能原路返回。陈亦新想到这些，他就浑身是劲儿，心里怀揣着一种没来由的希望。每一日都是小春日和，每一日都是晴天碧云，每一日都在闪闪发光。

日复一日的工作使他变得更加成熟稳重。这是好的一面。他的父母自然也在通话中感知到儿子的“成长”。而那坏的一面，他不想深究。喝酒应酬，凌晨返回寓所，对他来说，这份辛苦也是在所难免的。男人要有“苦中作乐”的精神，不然怎么能撑起一个家庭呢？

他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泡好了早上的第一杯咖啡。喝下这份“提神饮料”，他又变得精神饱满、昂扬向上了。昨晚的醉酒，仿佛已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他全情地投入工作。上午、中午、下午不知到底喝下了多少克的咖啡因。

大部分的工作是事情在追赶着人跑。偶尔也有比较悠闲的时刻，在那样宝贵的“闲适”中，他反而感到不安，又在追着事情跑了。如果什么都不追不赶，恐怕这里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在各种辛劳的间隙，他迷恋上香烟。袅袅的烟雾，包裹着他的伤感与无奈。掐灭烟头的瞬间，他再一次恢复到元气满满的状态。

他的工位就在窗户旁边，与其说那是落地窗，不如说那是一整面玻璃拼成的墙。不可以开内导，楼管多次强调了高楼倾泄物品的危险性，哪怕是一支笔、一块橡皮，从四十多层的楼上掉下来，也足以致命。不能开启的窗户也是一扇窗，总比面对着墙角好得多。当双眼因疲劳而刺痛时，陈亦新总会抬起头望向城市高高低低的楼宇。

在缩小了的城市的上空，他更加清楚了自己的渺小。不过，有时他也会被虚荣心无限放大，当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达成了某些事情，他的心会像膨胀的气球，被一种叫自尊自豪的气体填充着。梦想就在那样的时刻构建起框架。

他越是想要尽快完善只有框架结构的梦想，他就越发对现实的境遇感到深深地失望。工龄在一天天地增加，年龄也一年年地增长，额头的毛发开始渐渐上移，桃花运却一点点地流失。多次无果的相亲经历使他感到气馁。并非因为自己的相貌不佳，更不是人品的问题，“缘分不到”听起来更像是借口，他发现想要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其前提就是他得先有一个平台。

他的家庭只能给他有声的鼓励和无言的爱。当然，这些已是人间至美之物了。他陆续接到同事、朋友的结婚请帖。他们的婚礼办得相当豪华，就连接新娘的花车也是派头十足。公司的外籍领导现身于婚宴，在酒席间领导在陈亦新的耳畔轻声说，“这是我所见过的中国人里最有钱的那个了”。

陈亦新半鞠躬式的点头哈腰，急忙给领导填满酒杯。他喝得已有些微醉，只是在强打着精神，努力扮演一个“酒量不错”的人。他的心中藏着一股不显山不露水的愤怒，和这位新郎相比，他觉得自己除了家境外，其他的都比他强得多。

工作日里的辛劳兑换了银行卡里的数字。周末他总算可以为自己、为家人划上几笔了。他不是那种普柳希金似的守财奴，他的理财也仅限于用在大的支出方面。

他常去的饭馆，已经换了几任老板。最后连菜品都换了。他只好改去别的地方。有些装潢得相当不错的饭店，他却不好意思进去。不是因为饭菜价格，而是因为独身一人。那些地方都是成双成对的出入，只有他形单影只。

他喜欢在周日的下午光顾书店，泡在书堆中，点上一杯啤酒，沉浸在短暂的世俗抽离中。逛书店的绝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样，同为孤独之人。他看着他们投入地阅读，不由得想起一个经典的句子，“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是啊，他不想、也不该是一座孤岛。

书店外是一派绿茵覆盖的街景，粗大的梧桐树孤独又寂寞地旁观着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在这样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尽管梦想遥不可及，至少他有资格生活在这座城市。他以最大的肺活量，用力把这里的一切吸入身体。毕竟美丽的城市是他灵魂的滋养。对此他深信不疑。

工作的压力日日积攒，爱情的失落与日俱增。一大堆体检项目完毕时，医生告诉他，“最好去大医院彻底检查一下，胃部的肿瘤恐怕不是良性的”。医生的话点醒了他。他从未像这一刻那么清醒。他像昏睡了一个冬天的刺猬，在燕雀归来之时，抖擞精神，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他果断地辞去了这些年一直引以为豪的工作。当身体出现问题，他已不能重复过去的辛劳了。现在不是事情追赶他了，而是身体亮起了红灯，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生命的绿灯，也许还会亮起，也许永远不会了，但那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他对自己说，“只要心怀希望，冬天总会过去的”。

他的亲朋好友都以为他一定是在那个城市混不下去了。他却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与评判。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是自己的裁判。输赢本来就是一场梦。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为了打赢身体的战役，他积极地配合医生治疗，不断地给自己打气。

手术结束后，他觉得自己像脱掉了外壳的蚕蛹，生命重新焕发了活力。他找工作、找房子，相亲、谈恋爱。过去的环境在他的记忆中渐渐淡化，他有时甚至记不清当初每天上下班时见过的那些路名。几年前的人和事，好像是几十年前遇见的那般，遥远又模糊。

他常常望着大海发呆。现在的家也已不再飘摇，他却若有所失。大海日日亲切地关照着沙石，海洋的环境纯情地滋养了小鱼小虾。而他梦想的滋养，一直都在海对岸的那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