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第一章)
今年是林夕当主妇的第六年,也是做全职妈妈的第一年。不到一周岁的宝宝还在睡梦中呓语,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看上去好像准备要和谁打一架似的。
生宝宝的痛苦记忆尚未完全散去,她却在幻想几年后将会有两个宝宝。颇有点那样的意味:上顿饭还没有消化掉,下顿饭要吃什么已经在脑海中徘徊了。
窗外的秋雨冷冰冰地敲击着树叶,林夕望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树干,轻叹一声。一种落寞感迎上她的心头,使她不由地同情起那些叶子。
自己和那些飘零的树叶是多么相似。林夕感觉腹部之下隐隐作痛。这是昨晚的床底之颠遗留下的余震。尽管有些令人不悦,林夕仍抱着心满意足的心态试图从记忆的百科全书中抹去昨天的那一页。
她与丈夫的床上之事归属于一种义务。义务远远多于爱。不然,丈夫就会因需求得不到合理的解决而烦闷憋屈,甚至如洪水泛滥般地发泄一顿牢骚。
林夕最不能忍受的事是,丈夫有时会用眼睛的余光扫视路边的美女,嘴角上还挂着一行艳羡的唾液。
基于这点,即使自己不愿意、不想做,她也会乖乖就范,脱掉衣服,承担起一个妻子的职责。
雨还在下,有点像女人的哭泣,稀稀拉拉,不好杀尾。林夕推开半开的窗户,一股清新的青草气息夹带着伴有泥土腥味的空气涌进房间。婴儿抽了抽鼻子,不满意地哭闹起来。
“宝宝,该起床咯!”林夕轻柔地抚摸着宝贝那胖嘟嘟的小手,在他的眉心间递上了她的亲吻。
大部分时候宝贝起床后心情还算不错。他喜欢醒来在床边小坐一会儿,双脚踢踏着无形的空气。不会说话的他,大概是在用行为表达自己。
林夕给小宝洗刷完毕,额头已是大汗淋漓。她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胡乱地擦了一把汗,就匆匆开启今日份的忙碌了。
带娃是一件辛苦的事,特别是当宝贝生病的时候,简直像是跌入了地狱。不过,“和苦相伴的总是甜”,这句话是林夕积极向上地生活的动力来源。
人人都喜欢孩子,人人都乐于为人父母。为了享受身为父母的特权,自然少不了辛劳的付出。林夕明白,无业多年的她,要是聪明点,得把带娃当成最好的工作来做。
多余的任何想法,务必像咽唾液一样地吞下肚。
宝贝喜欢笑。对着电梯里的陌生人,他也会上拉嘴角。对逗他玩的大叔大妈们,他善长于用甜腻腻的婴儿笑回复他们。林夕为宝贝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看着他的笑脸,她的脸上也堆满了笑意。
这一刻,林夕心想,“孩子大概是性爱所能给女人带来的唯一的福利了。”
林夕草草地吃了几口面包,就着快要过期的草莓果酱,还有一根保质期在一年以上的香肠。宝贝吃的是南瓜米糊。在这么短暂的早晨时光里,想要蒸熟一颗南瓜,然后磨成泥样,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已经习惯了用上一天剩余的南瓜下锅做辅食了,尽管使用冰箱的库存时,她会萌生一种沦为失格妈妈的羞愧之情。不过,林夕确认无误--冰冻的南瓜只要不变质,再烹饪做成辅食,绝不会导致宝宝拉肚子。
她在网上查过,绝大多数宝妈都会冰冻做辅食的材料。尤其是日本的年轻妈妈,她们甚至会一次性做好几天的辅食,然后冰冻冷藏,等到需要时再拿出来加热即可。
对于冰冻辅食这件事上,丈夫虽然没有直截了当地提出反对意见,他却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过类似于这样的话,“谁让宝贝有个懒妈妈呢?”
林夕对此的回应合乎情理,她说,“冰箱是干嘛用的呢,不就是保存食物的吗?南瓜那么大个儿,谁家孩子能一次性吃完一整个?”
至于把当天剩余的南瓜当作家庭料理,那就更不可能了。她和丈夫两个人都对南瓜提不起兴趣,别说煮着吃了,就是油炸南瓜条或者糖炒南瓜,他们都感觉难以下咽。吃南瓜的口感就像在嚼泥土。
除了南瓜米糊,林夕还做过花椰菜米糊、胡萝卜粥、紫甘蓝米糊、火龙果粥等辅食。总结一下,宝贝的辅食十有八九都是用花花绿绿的食材做成的。这种偶然的巧合,自然说明不了什么。林夕却觉得十分奇妙。就好像孩子们都是从颜料王国里诞生,吃着五颜六色的食物,又在七彩的世界里长大似的。
宝贝吃完早饭,被林夕抱到洗面台前,重新洗了把脸,还把脏乎乎的小手反复冲洗了几遍。外出的衣服是林夕前一晚提前准备好的,所以每次出门,给宝贝穿什么样的衣服,几乎不再耗费思索和纠结的时间。
林夕把宝贝抱到婴儿推车上,她拿起已经备好的水壶和湿巾出门了。乘坐电梯的时候,她才猛然想起,自己又忘了带防晒帽和防晒套袖了。
在她读大学的期间,这两样宝贝可是从来不离身的。她的防晒意识很强,即使只是穿梭于教学楼和餐厅之间,大家也从没见过晴暖的日子里不戴防晒帽的她。
自从成为全职妈妈,她经常丢三落四。每回都是落掉自己的需求。给宝宝忘带尿不湿或奶粉的时候倒是屈指可数。
暴露在光照下的她,即使蜷缩起手来,手也会从衣袖中露出来。宝贝已经出门,再推着他回家的话,他就会大哭大闹一番。正因为出门前总是忘带防晒帽、防晒袖,她的家里已经囤积了收纳箱里全然塞不下的防晒帽和套袖。
走在大街上会有小三轮车售卖草帽、手套之类的防晒物品。林夕只好收起恼人的自责和过量购买某类物品的罪恶感,把自己从头到手再次武装起来。
她推着宝贝穿越马路,平时这个时间点城市的交通会得以缓解。这两天却较为反常,在红绿灯前车辆排起了等候的长龙。林夕看到有很多外地的车牌,心里已经弄明白了一个大概。
小小的海滨之城到了夏季可是游客们乐意光顾的避暑胜地。靠近海滩的区域可以望见许多售卖泳衣、租售泳圈的摊位。尽管那些泳衣质量普遍不佳,依然有许多外地游客围在那里左挑右挑,试图选购一件比较心仪泳衣。
林夕早就给宝贝备好了玩水的装备。从泳衣到泳圈,再到可以漂浮的各种塑料海洋小动物。只是她没有换上泳装。会游泳的林夕,从怀孕到生产,再到现在的哺乳期,她一次都没有到海边游过泳。
怀宝贝三个月之后,她曾去游泳馆游过几次。后来当她的肚子渐渐凸显,管理员就告诉她,“我们这里有规定孕妇是不能下水的。不然,发生了什么意外,对你,对我们来说,都很麻烦。”
林夕记得当时她是怎么反驳的。她据理力争,“在国外,孕妇不仅可以游泳,而且科学证实,孕妇游泳还有利于宝贝的大脑发育。”
不过,规定既然被明晃晃地贴在了墙上,管理员也没有办法不执行。她劝慰林夕,“忍几个月吧。宝宝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免得下水遇到危险。谁都知道,游泳时避免不了碰碰擦擦,万一被别人踢到肚子可就麻烦了。”
林夕远眺着铺展在面前的浩瀚无际的大海,思绪被一下子拉回现实。她给宝贝换上了泳衣,把充气泳圈打好气,就和宝贝一起玩起水来。
她看着笑成花儿的孩子,好像一只大水鸭一样浮在水面上。此刻,大浪已褪去,大海好像一面平静的碧湖。带娃的辛苦仿佛过眼烟云,正随风缕缕消散。
不远处有几对年轻情侣在水上蹬天鹅船。他们把目光投向林夕和宝贝,笑嘻嘻地热聊着什么。林夕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随着海风阵阵的吹拂,她感到自己心中的怒火也被点燃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在聊什么话题。关于这个主题,林夕不知反复咀嚼了多少次了。
“带娃真够辛苦的。我以后生完孩子绝对不当全职妈妈。”
“还是上班更好一些。至少能待在空调房里,忙的时候过去了,还能刷刷手机,玩玩游戏。”
两个年轻女孩说完,她们的同伴也发出了他们的心声,“你们最好先别说大话。也许那就是你们未来的‘新工作’呢。”
“我们小时候不也都是妈妈带大的吗?等你们当了妈妈,说必定也会和孩子形影不离。”
林夕苦笑一声,低下头陪宝贝玩耍起来。孩子的开心劲儿也传染给了林夕,她恍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工作能比做全职妈妈更令人愉悦的了。
(第二章)
梦境究竟由什么组成?是现实撞进了梦里,还是在梦中勾画着别样的现实。
天还蒙蒙亮,林夕就被宝贝说梦话时伴随的拳打脚踢给弄醒了。起来一看,钟表的指针才直到五点。一旦被孩子吵醒,她就很难再睡着。
林夕定睛观察了宝贝几分钟,他仍在做梦。大概是一个长长的像历险记似的梦吧。她摸了摸宝贝那石头般坚硬的额头,不由得佩服起他的男子汉气概来。
基于她荒废了几年的跑步习惯,已经导致了小腹部上赘肉凸起,以及她的生产的证据—妈妈臀。林夕为自己强打了精神,飞速换上一身运动服,就下楼锻炼去了。
这个时间点正是千家万户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小区安静得像一座空城。她连跑了四圈,只遇到了一对老夫老妻。他们也在晨练。老大爷练太极拳,老大妈舞剑。
他们和林夕互相点头,打了个照面,算是邻居间的友好表示。林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朝着别的方向跑开了。
生宝宝之前,她喜欢到健身房运动。那里有时还会开设免费的瑜伽课、尊巴舞,以吸引更多顾客的加入。她想起当年在健身房曾投入了不菲的锻炼费用,就害臊似的涨红了脸。
换作现在,她才不要花那笔钱呢。她宁肯在小区里围着楼房跑圈,在家里摆上瑜伽垫想什么时候拉伸就什么时候拉,多自在啊,何况又能省钱。
提到省钱的话题,不得不说,年轻总和消费挂着钩。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夕渐渐发现了一个事实:她已经没有二十几岁时的那种消费欲望了。
二十出头时,走在马路上,她的视线总会被服装店深深地吸引。二十中后段,她又爱上了打折。哪家店铺在什么时候活动力度大,她背得门儿清。等到二十末三十初,她就开启了主妇的生活了,囤积的多半是卷纸、纸抽和洗衣液。
生宝宝之前,屯了不少婴儿衣物和尿不湿。到后来,她与丈夫都总结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结论。那就是,衣服穿不了几天,孩子就长大了;尿不湿和奶粉买多了的话,只会用起来不心疼,这样就会造成铺张浪费。
现在宝宝快一周岁了,他的两岁、三岁时穿的衣服还在柜子里压着呢。林夕跑着步,脑子里却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让她感到自己愚蠢又好笑。
放松自己的时候,脑子却仍处于为家庭事务的工作中。忙的时候是真的忙,闲的时候却不是真的闲。
她竭力阻止自己思索任何和跑步无关的事,可是不一会儿,脑子又在思考今日份的三餐要做点什么了。
伴随着公交车的提醒音,林夕也提醒着自己,“倒走请注意!”
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失眠症的一个解决方法,就是倒着走上一段路。这可比晒太阳使人增加睡意要容易得多。更何况,晒太阳对女人来说心里总会不太踏实,不涂抹防晒霜就约等于毁容。
林夕更喜欢倒着走路这个方法。不仅为了睡眠,倒着走的时候,人会更加小心,也就会专注于走路本身。
想到运动能为她带来种种益处,她庆幸自己今天终于战胜了睡“回笼觉”的懒惰。也许,这得感谢小宝早上所做的梦。是他的拳打脚踢把林夕弄醒的。比起被闹钟叫醒,要舒服一点,从情感上来说。
走到单元门的入口时,一刹那她突然觉得好像在某种梦境中梦到过这扇门。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啊。她记不太清了。只是隐约记得她梦见过大雪皑皑时,她被挡在这扇门外,冻得瑟瑟发抖。
现在可是炎炎的夏天。她把思绪重新拉回现实。不过,刚刚回想起的梦境,给她带来了一份清凉。那片雪地,那种冰封的寒冷,特别适合在夏天回味。
林夕感触颇深,“原来梦境就是时间地点人物错开的现实。”她把这句话又延伸了,说道,“生活也是一场时间地点人物错开的梦。”
(第三章)
年轻也是一场梦。林夕记得姥姥曾跟她这样说过。她回想起姥姥来,不由得在心中涌现了几波激动的浪潮。泪水之河早就在永恒地失去姥姥的那年流淌干了。
人人都不愿面对生老病死,人人都渴望自己的亲人永远健在,可是,这个世界连树木花草各有其生长和死亡,人又怎么会永世长存呢?
林夕每每思索起“存在”这一主题,就管不住自己地念起姥姥。尽管她的母亲一再强调—对已经不在的人,不要时时念起,不然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林夕觉得,自己总是把握不好“追忆”的尺度。有时,连她也会莫名地惊诧。明明只是在脑海中回放一段回忆而已,竟会把自己搞得心神不宁。
当她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她相信书中所言是真的。正如绝大多数人都知道的那个观点:逝去的亲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守护着他们所心爱的人。
在青春时代,她对此深信不疑。每当夜幕降临,她会抬起头用目光寻找天上的星星。神奇的是,她总会在天上找到距离非常近的两颗星星。一颗硕大又明亮,另一颗微小又暗淡。她喜欢想象自己是那颗微小的星星,而姥姥则是那颗硕大的像一盏灯似的星星。
时间过去了将近二十年,现在的林夕忙碌于自己的生活,匆忙于带娃和做主妇理所应当的琐事,她已经彻底遗忘了那两颗星星。
抬起头,看到星辰。她会指着星的方向,告诉宝贝,“看!天上有星星。”再者,她可能会追加一句,“明天会是一个大晴天哦。”
小宝的目光紧紧望向星星所在的方位,有时却像得了近视眼一样,他会用只有婴儿能听得懂的话,追问妈妈,意思大概是“哪里有星星?宝宝没看到星星。”
就这样,以星星来寄托对已故亲人的思念,已经是林夕的过去式了。她知道,这并不代表自己对姥姥的彻底遗忘。相反,姥姥始终还是姥姥,她永远都活在林夕的心中。
丈夫是个务实的老实人,虽然没有多少兴趣爱好,不过,炒菜倒是他的一大乐事。他喜欢搜索制作美食的视频,跟着视频学烹饪。
有些菜经过他的巧手,竟有了和饭店的菜肴差不多的味道。这让林夕感到既惊讶又开心。对做菜毫无兴致可言的她,只要一日三餐吃得健康就好,味蕾的美感就不在她所追求的范围内了。
在做饭这件事上,她和丈夫开玩笑地说,“将来宝贝长大了,离开家后,他可能会思念‘爸爸的味道’呢。”
丈夫没有应声,他用表情做了回答,“还是思念‘妈妈的味道’更正常一点吧。”
林夕对此已经练就了可以纳成鞋底的厚脸皮。她不擅长的事,任凭大厨亲自教她都没辙。
几年前,婆婆还为此唠叨过。违背大家的希望,那当然不是林夕的本意。只是,她的一天过得也相当忙碌了。她已经顾不上面子的问题了。
生下宝贝好像也把她自己给掏空了。年轻妈妈的眼角出现纹样,过去上翘的嘴角如今只能在旧照片中看到,肌肤开始显现松弛状,臀腹部仿佛不是自己的。
她的神经时常处于得不到适宜休息的境况。尤其当宝贝夜晚哭闹的时候。她觉得,她的整个世界都跟着紧绷了起来,头一撅一撅地疼,仿佛在里面长了一只跳蚤。
她在育儿的网站上看到不少类似的情况。有说需要服中药调节的,有说最好吃点营养神经的西药。更为奇葩的是,有人赞同多吃鸡蛋。说鸡蛋里有对神经友好的成分。
她还没来得及一一去实践,家庭匆忙的车轮就载着她去向别处。她的注意力,她的喜与哀,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已捐献给了孩子和家庭。
宝贝还在熟睡中,外面的天空仍带有几分暗淡的夜色。宝贝的姥姥打来电话,看起来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林夕揉搓着像戴了滤镜似的双眼,轻声地叹了口气。她不想过于大声地表达对自己亲妈的不满,免得被丈夫日后拿来取笑她。可是,心中的不满却真的无处安放。
自从辞掉工作,做了全职主妇,妈妈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颇为明显的转变。过去只是在周末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发视频;得知她不工作了之后,从前对于时间方面的克制也就省略掉了,只要想起女儿,哪怕最细小的事情,也会立刻给她打电话。
林夕看了一下日历,便恍然大悟。每年只要到了奶奶生日的时候,妈妈总会吃一肚子气,接着就会打电话给林夕。她知道,爸爸在听了妈妈关于奶奶的任何言论后,要么发一顿脾气,要么就干脆堵上耳朵不愿再听。
妈妈无处释放满心的悲伤,进而就会跟林夕诉苦。其中自然有奶奶或奶奶其他子女的一些问题,但是林夕觉得,妈妈作为一个成年人,却不知道如何消化负面情绪,每每只会让林夕跟着她烦恼。
林夕从小就不愿意参加奶奶的生日聚会。奶奶常常会邀请她喜闻乐见的亲戚来参加聚会。看着是一个大家庭,其实早就四分五裂,大家还各自心怀怨气和不满。可奶奶就是喜欢被众人捧着的“幸福”。如果问一问,吃这一顿生日宴,她老人家是真的开心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妈妈是一个舍得花钱,舍得出力的人。可是,她同时也是一个对过往岁月念念不忘的人。记仇,翻旧账,一种恨可以延伸出四五种。这一类女人通常会把仇恨牢记一辈子。
奶奶年轻时对她的不友好、不待见,甚至是近似于欺负的种种行为,她不可能轻易地忘掉。林夕,总是劝妈妈赶快忘掉过去,不然,受伤的总是妈妈自己。
她的妈妈也是一个性格非常刚烈、倔犟的人。她常常为自己说服不了执拗的妈妈,而悲悯不已。她有时觉得,她才是那个最后背黑锅的人。不幸福的妈妈只会养出不幸福的女儿。
妈妈在电话那头诉苦,说爸爸一大早就在联系亲戚们了。他提前几天就订好了饭店,也通知了奶奶钦点的到场“嘉宾”,就等着大家七嘴八舌地围着奶奶坐成一桌了。
可是,奶奶今年却在她生日的前一晚因病住院。这样一来,爸爸只好一一向亲戚们通话致歉,并通知他们生日宴取消的事情。
妈妈怨气十足地说,“谁家的老人年年都过生日啊。连基本常识都不知道吗?老人不应该少过几个生日吗?难道不知道过生日太多也会折寿吗?”
“这些年你奶奶过生日,她的亲生女儿连个蛋糕都不知道买,儿女中有几个知道带箱酒过来的?都是我跟你爸爸在张罗酒席。”
“每年我都给你奶奶买新衣服,可她在出门露脸的时候,却还是穿着十年前的旧衣服。真不知道得给儿子长长脸吗,还是想在亲戚们面前‘哭穷’一番?”
林夕听着电话里不间断的话语。她甚至插不上口。她真想把自己当成局外人,任凭妈妈不休不已好了。可是,她又不能对妈妈放任不管,任由她在怒火中烧。她只好点着头,对妈妈表示认同,报以深切的同情和等量的愤慨。
通常这样的通话会持续很久,有时连手机也会达到滚烫的境地。在妈妈为婆家的人事物语伤心动怒之际,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女儿的感受会如何。
林夕挂掉了妈妈的电话,紧接着又拨通了爸爸的手机。
“爸,您就不能听听我妈的劝告吗?先不说生日宴的问题,就是为亲戚们鞍前马后的事,你们这辈子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到了你们现在这个年纪,竟然还在为这些争吵!”
林夕挂了电话,她也气愤到了极点。就好像受委屈的不是妈妈,而是她自己。她用微微颤抖的手做蔬菜蒸蛋,竟被烤箱烫到手了。
她盯着手背上新添的一道淡褐色的疤痕,不知该埋怨谁。也许,不该埋怨爸爸的;对妈妈自然也不能怨恨;至于奶奶,她不想思量起这个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蛮横霸道的老太太,怨恨就更加不会了。
她想把早上的事情全部忘干净。就好像自己才刚刚起床一样。用幻想恢复一如从前的平静。可是,伤疤却永久地留在了手上。即使经过一段时日,痕迹会变浅变淡,却永远不会恢复到无疤的状态。
(第四章)
林夕简单地化了妆,挑选了一件新中式连衣裙。换上得体连衣裙的她,似乎把早上的憔悴面貌一扫而光。
为了方便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林夕特意穿了一双黑色帆布鞋。她的高跟鞋们已经连续处于睡眠状态长达几年之久。她甚至怀疑自己当初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渴望和动力买下它们。现在的她,宁肯让双脚舒舒服服地走路,也不要踩着像高跷似的鞋子活受罪。
那份被称为“少女之美”的粉色浪漫,已经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润色下,演变为铁锈色的现实。她再也不能折返到过去了。
公交车一路颠颠颇颇,几乎把乘客们早上的精气神给摇晃得所剩无几。被沥青马路所占领的城市竟也有那么多坑坑洼洼的地方。林夕无奈地支起下巴,把视线投向车窗外。
此刻正是上下班时间点,也是城市交通拥挤的高峰期。如果再下点小雨,恐怕一个半小时都到不了医院。
宝贝在林夕的怀中睡得香香甜甜,嘴角上还挂着奶味的唾液。他大概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的妈妈之所以起这么早,竟是为了去医院看望妈妈不太喜欢也不喜欢妈妈的老奶奶。
他虽然是男孩,可是毕竟不姓林。老奶奶之前见过重孙,她对他的感情十分淡泊。老奶奶几乎没有好好地抱过他。宝贝过百岁时,老奶奶只是处于礼节性地接过孩子,把他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逗孩子乐了一两分钟。
林夕记得,她小时候曾见过奶奶抱着奶奶的大孙子时的样子。那画面看了真叫人嫉妒。她对于奶奶和自己的回忆少之又少。那倒不是因为记事晚,相反,林夕自上幼儿园小班起就已经开始记事了。
一辈子重男轻女的奶奶,到了晚年,还得靠她不大喜欢的孙女。这像话吗?林夕想到这里,顿感滑稽可笑。她真心不想见奶奶。可是,又不能不来。只要妈妈一个电话打来,她就得屁颠屁颠地过去。
妈妈自己也不想见她的婆婆,竟还会派女儿到医院探病。林夕猜测,十有八九奶奶现在已经快要走到她生命的尽头了。
下了车,她把婴儿推车重新展开,解开身上的背带,把宝贝放进婴儿推车里。这一系列动作都没有把宝贝吵醒。身体上压着的重量终于被解除,她的脸上也随之绽放了笑容。
跨进医院门诊楼的大门时,林夕被展现在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匆匆忙忙的人们带着各自憔悴的表情穿梭于医院的各个楼层。沸腾的喧哗声飘荡在空气中,和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使她感到头晕目眩。
“医院越来越像菜市场了。”林夕哀叹道,“这里恐怕还比不上菜市场呢。菜市场里至少一份价钱一分货,不喜欢的可以不买,但是医院可不一样,既不能让患者像挑菜一样挑选药物,也不能因为价格高昂不想买就不买。”
林夕记得她在经济新闻里听到过这样一则新闻:本市人气最高的医院一年所缴纳的税款超过五个亿。
她当时认为那条新闻不一定是真实的。不过,现在看来,如果医院不曾漏掉一点税款的话,实际恐怕会远超五亿的数字。
也许是医院里的分贝实在太大了,宝贝刚到医院就不情不愿地醒了。他皱起了鼻子,嘴巴一撅,就放声哭了起来。林夕轻轻摇晃着婴儿车,打算用摇篮一般的晃动来安抚宝贝。可是,宝贝仍旧大哭不止。
婴儿的哭闹声一下子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向林夕投来略带同情的目光。她很想大声地告诉他们,“他很健康,没有生病。我们是来探病的。”
穿过连廊,林夕终于找到了住院部。本来可以从住院部的大门走进来的,林夕想到这里,有点懊悔。她立马拿出孔乙己的精神来安慰自己,“无所谓嘛,绕了一圈就当散步了。更何况外面还非常晒。”
奶奶果然处于病危的状态。一贯肥胖超标的她,如今看上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瘦了可不止一圈。
林夕抱着宝贝走到奶奶的病床前,把宝贝放在耀眼的白床单上,她自己就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时的奶奶已经把平日她额头上那令人恐惧的八字纹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慈眉善目的微笑。
林夕第一次深深地感悟:因生命的状态不同,人的面貌也会完全不一样。现在的奶奶都有点不像奶奶了。
“如果过去的奶奶也能像此刻这样温柔该多好啊。”林夕突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她在心底猛然一惊,“原来许多家庭矛盾的产生是和表情有关的。”
妈妈曾经最看不惯奶奶摆出那嘲笑人的神情。近乎一种高人一等的傲慢。同时,奶奶又对“高级人士”过于刮目相看,进而把巴结和谄媚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那些都已经是过去时了。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神奇。随着年龄的增长,会生成对于人生不一样的感悟。表情,心态,世界观,也会随之改变。
只是奶奶变化的过程太缓慢了。她就像一头驴子,一生稳稳妥妥地保持着她的高傲和自卑,却在一夜之间颠覆了过去的自己,成为一个既不像她,也不像别人的人。
林夕拍了拍奶奶那苍白的手,轻声宽慰她说,“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吧。”
奶奶挣扎着坐了起来,她摸摸索索地找着什么东西,似乎这才是她让儿媳把孙女叫来的原因。“这是我结婚时你爷爷送我的玉镯子。别的已经送给孙媳妇了,就只剩下这个能给你了。”
林夕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过去对于奶奶的所有不满,像蒸馒头时锅里升腾起的水蒸气,一下子全都释放了出去。她的眼里只剩下对奶奶的怜悯,还有几颗滚烫的泪珠。
“你自己带孩子这么不容易,还来看我。奶奶真高兴啊。”
“奶奶,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温柔。真的不像你啊。还是早日康复,变回到原来的你吧。”
“这些年让你妈受委屈了,也委屈你了,孩子。”
“确实呢,奶奶。您不知道我接了多少通我妈生气时打来的电话。我的耳朵都快结茧子了呢。”
祖孙两人一直聊到医生来查房。主治医生是一个六十出头的女教授。她的身后跟着一大帮年轻的医生。大家尾随着她款款走进病房,在她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默不作声,毕恭毕敬地在本子上做着记录。
医生查完病房后,奶奶的其他几个子女也陆续赶来探望奶奶。大家七嘴八舌地闲聊起来,病房的沉闷气氛也随之消散。林夕给了奶奶一个深情的拥抱,就推着宝贝离开了。
在林夕刚走不久,姑姑们热聊的话题中心便转到了林夕那里。
“她真是没有当医生的命啊。不然,从那么好的学校毕业,专业还是影像科,怎么说也能有个合适的岗位。”
“咱家祖辈就没出过医生。哪能指望这丫头呢。”
“身为女人,嫁得好倒也罢了。问题是,她真没选好婆家。我看大侄女的日子过得实在不怎么样。”
“这个时代,女人也得自己养活自己。别看她带孩子辛苦费累的,靠丈夫的工资生活始终是雾里隔纱,丈夫和公婆不见得会多么待见她。”
“你们不说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憋闷与愁苦的神色,接着,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老太太陷入了困顿与疲乏的状态中,她紧紧闭上了双眼,静候死神的降临。这样的日子在医院重复了几天后,她又被送回了家。医生给她开了几样药,并轻描淡写地嘱咐,“回家按时吃药,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第五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过去的追忆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中循环播放。有时会插入一段几十年前模糊得仿佛不真实的影像;有时却恍如昨日,清楚得堪比高清电视。
早上喂完老猫,我便慢悠悠地走出了门。以前总觉得大街上行驶的汽车像蜗牛一样慢,才不过二三十年而已,现在出门时撞见的自行车竟然也像飞碟似的。难道人上了年纪,连视觉都变慢了吗?还是说如今的科技日新月异,自行车已不再是过去的自行车了?
转身看看我的周围,比我还老的楼房正等着被拆迁,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公园已经改建成一个市民广场。曾经的供销社几番变动,去年已被扩建成一家连锁超市。
那些年,我在这一带所花费的时间一点不比这些年在医院住过的院少。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也变得越来越懒惰。不愿意出门,不喜欢逛街,整天就只知道待在家里。
正因为变懒了,身形也突如其来地走样了,脸面发福到照镜子时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女人的五十岁就是一个门槛,夹在瘦与胖之间,从此把女人分为两类:微微发福的和发福到令人吃惊地步的。
而我属于后者。那时,林夕还是个婴孩,除了会喊“爸爸”、“妈妈”,就不会第三个词汇了。她喜欢爬到我的肚子上玩,仿佛我那柔软又弹力十足的肚皮是她的“跳跳床”。
可惜后来她就被送到她姥姥家了。这其中也有我的原因。每每看到孙女,心里就会感到焦急,生怕儿媳妇领了“独生子女证”就不能再生孩子了,而我一直渴望能抱个大孙子。
我六十岁的时候,那时林夕也刚好十周岁了。她喜欢自己抱着娃娃玩过家家,性格看起来有些内向,不喜欢跟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我当时为她担心了好一阵子。
孙子出生后,我满心欢喜,心想,这下终于能对得起祖宗了。我对他喜爱有加,生怕他出现任何意外,还主动提出帮忙带孙子。这一强烈的对比,想必是冷落了林夕。
林夕十五岁的时候,过春节来到我家,嘴里念叨得都是她的姥姥。我才恍然醒悟,原来孩子就是这样和自己渐行渐远的。她对姥姥的那份喜爱,让我感到十分嫉妒。感情一旦形成,就不能轻易扭转。
她越是喜欢她的姥姥,我就越是疼爱我的孙子。我越是疼爱孙子,就好像和孙女隔得越来越远了。人常说,没有对比就不能真正了解。经过这番比较,想必她也十分清楚,奶奶不喜欢孙女,只爱孙子。
我还没到七十岁的时候,林夕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充分地复制了她妈妈的容貌,甚至连腿型和脚型都一模一样。我在心中一边赞叹着她的美丽,一边暗自伤怀,要是能有什么地方像她爸爸,那该多好啊。这样我儿子也能有他的小翻版。
林夕结婚的时候,我已经是真正的老太太了。不仅身体胖得像只熊,连胖带肿的腿脚也已经有些蹒跚的意味了。在她的婚礼上,我高高兴兴地喝了二两白酒。别人还以为我是个会喝酒、酒量很大的老太太,其实只是因为那天我实在太高兴了。
我迈过了八十的坎儿时,林夕生了孩子,我也晋升为一个“四世同堂”的老奶奶。在我的生日宴上,她的怀里抱着婴儿,脸上一直在淌汗。我看到她的前胸后背已被汗水打湿。
从那之后,我就很少见到林夕了。渐渐地,她对我就像对陌生人一样冷漠。我曾经爱孙子胜过爱我自己,现在也是这样。只不过,孙子从来没有爱我胜过爱他的妈妈。有时回想起来,我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过去就应该把对孙子的爱分一半给孙女的。
我的孙子大学尚未毕业,就早早地结了婚。我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如今这个时代,光靠父母的供给是不足以幸福的。想要获得真正的幸福,还得靠自己才行。
孙子结了婚,他的妈妈才意识到当婆婆的不容易。不过,先不说儿媳的事了。让我最最悔恨的是,和我的孙女之间没有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不然,我会拥有一个隔辈亲的我自己的“小翻版”啊。
市场那边熙熙攘攘,人声、车声吵得我头晕。买完菜,我拖着推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大街上的行人走路都那么快,我不得不紧贴着墙走路,不然就会挡着后面的人。
孩子们请了保姆为我做饭。她人的确勤快,可是嘴也不少唠叨。我宁愿自己出来买菜,也不愿干坐着等人伺候。被过分照料的感觉,其实一点都不舒服。我竭力想做一个生活能自理的老太太。这样也能显得更年轻一点。
(第六章)
过节总免不了人情的往来。林夕的丈夫经常从公司带回一些其他同事分享的土特产。而她的丈夫--一个过日子以过分谨慎和明显呈现抠门趋向的男人,却时常忘记回礼。
她怀疑丈夫是处于吝啬。说得好听点,或许是因记性不太好而遗忘了该做的事?在梦境中,她曾梦到自己去别人家里做客,由于没有提前准备伴手礼,而显得十分落魄。
她的丈夫自然也不懂得如何讨好上司。该有的礼数和礼物不曾送出过,马屁就更别指望让他去拍了。林夕昨晚上就做了一个和节日挂边的梦。
她梦到自己在费心费力地挑选中秋节礼物。马上就要过节了,糕点店门口排起了购买月饼的长龙,好不容易轮到林夕,她却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款。在梦里,她急得真像热锅里的蚂蚁。
醒来后,她由心地发出感叹:梦由心生啊!现在正处于节前的一周。她必须要抓紧时间为丈夫做点什么了。
林夕匆匆洗漱完毕,耳畔伴有宝贝的哭声。每天清晨,宝贝醒来后,林夕都会喂他喝奶,今天因为忙着想别的事情,竟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宝贝坐在床上生气地乱踢一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个不停。林夕来不及抹开脸上的防晒霜,就急忙跑过去安抚儿子。宝贝美美地喝上了奶,他脸上的烦躁表情也随之舒展了,好像已经忘记了前一分钟他还哭闹过。
林夕给宝贝换好外出的衣服,把他抱到婴儿推车上。走到电梯门口时,她才惊讶于自己的坏记性!她的身上依然穿着睡衣呢。尽管脚上的拖鞋已经换成了一双芭蕾舞鞋。
她火速打开衣柜,随随便便套上了一件T恤衫,又把阔腿裤像军人穿裤子那样一把提上,就拎着包百米冲刺似地赶到宝贝的身边。
难怪这段时间宝贝没再发出能震颤整栋楼的哭闹声,原来是保洁阿姨。她一边擦着地板,一边逗着宝贝。只听保洁阿姨的嘴里重复地发出“咕咕咕”、“嘟嘟嘟”的声音。
林夕有点不好意思地跟保洁阿姨道歉又致谢。就这样,母子俩总算能正式出门了。
推着宝贝走在大街上,林夕顿感神清气爽。初秋微凉的风把她前几分钟的憔悴也一吹而散。紧张同时又伴随着丝丝舒缓,正是全职妈妈的节奏。烦躁过后,她似乎比丈夫更容易忘事。此刻,她的心中只留下那恬美又令人心旷神怡的晨光。
林夕走进糕点店,刹那间,她好像从现实又回到了梦境。排队的人虽然没有梦里那么多,却也严严实实地把柜台包围了起来。
站在林夕前面的大婶正和她前面的大叔聊着天,只听大婶说,“前几年过节,都跑去超市买月饼,现在大家又一窝蜂地来糕点店了。”
大叔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好像一团乌云从他眼前掠过一样,“流行这东西,就是一阵风。风往东刮,大家就往东;风往西刮,大家又随风倒地都往西去。”
林夕想起在她上中学的时候,逢年过节,她的父母的确会去超市购买节日物品。那时候超市人气超高,在超市排着队抢购月饼礼盒,那可是一种时髦。那时的超市,绝非一般的糕点店能比得了的。
时光斗转,现在人们已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月饼礼盒”,转而把目光投向新鲜出炉的月饼。而且礼盒月饼的价格向来不低,光是那包装盒就足足几斤重。如今,人们宁愿花钱买新鲜的,也不愿把钱浪费在包装费上。
林夕认为这是一种进步。不仅是消费的升级,同时也是兼顾环境、综合考量的理性消费。她在心里已经默默认同了这股流行的新风。
终于排到她了。林夕的不安的心绪总算降到了低区间内。这期间宝贝一直在瞪大眼睛四处观望人群。顾不得哭闹反倒使他收获了许多称赞,比如,“真是个乖孩子”,“能安静地陪妈妈排队买月饼,宝贝可真听话”等等。
林夕听了,越发开心,再加上丈夫喜欢的红豆月饼没有被售尽,她感到无比舒心。买完月饼,林夕推着婴儿推车高高兴兴地往公园走。边走边注视着那几个铁盒子,心想,“这已是糕点店里最好看的礼盒了。”
她知道丈夫喜欢包装精美的东西,尽管他不太舍得花钱,但是看得出来,他对外观之美的要求一点也不低。
林夕给他买过只用布袋包裹的鞋子和盒子套盒子(过度包装)的鞋子,其实布袋包裹的鞋子反而比那些用看似精美的包装裹挟的鞋子,从价格上贵了二百多。丈夫却以为布袋里的鞋子更廉价,还说,肯定是林夕把两双鞋的价格搞混了。
怎么可能弄混?林夕连小学时学过的语文课文在哪一页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到这里,林夕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隐约觉得丈夫会嫌弃这几个铁盒子。
“既然已经买了,就不要再纠结了。”林夕这样安慰自己,“好吃的味道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林夕的心中泛起了阵阵温柔的涟漪,她幻想着丈夫会对自己竖起大拇指,对自己连连称赞月饼的味道,“真好吃!这是哪家的月饼,下次还要买这家的!”
(第七章)
婆婆发来信息,说她已经坐上高铁了,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到。林夕瞪大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这行字。仿佛一切都是梦境。
“以往婆婆来看孙子,都会跟公公一起。今天是怎么了?”林夕心里正泛着嘀咕,丈夫发来一条信息。
“妈今天要过来,说爸跟一帮大叔们出国旅游去了。”丈夫又发来了另外一条,“这几天就辛苦一下老婆了。”
林夕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释放出来。过去在上学和工作的时候,常常会有类似的动作。遇到考试或者面试,深呼吸的确是很好的减压方法。
可是,“深呼吸”这一招用在婆婆这里,就没有多少效果了。林夕知道,婆婆热心肠,也擅长做菜,同时,她也是一个一旦唠叨起来便刹不住车的人。
婆婆经常过度干涉她和丈夫的生活,这也还在她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只是忍虽忍下去了,乳房却会长结块。
林夕不知道其他家庭的媳妇是怎么消化掉婆婆的闲言碎语的,反正烦恼和郁闷的情绪总会给她带来悄无声息的内火,使她舌苔变厚,乳房胀痛。
娘家妈曾告诫她:凡是不要往心里去,一辈子长着呢,要保养好自己的身体。林夕有时甚至向自己发出责难,“林夕,你连这点小情绪都消化不了,你还能干点什么?!”
随着做媳妇的时间越来越长(也就是‘媳妇龄’的增长),她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内化掉大部分的负面情绪了。身体也渐渐不再敏感。
这是往好的方面迈出的进步。想到这里,她打住了自己的回忆,心想,“那就去菜市场多买点菜,迎接婆婆的到来吧。”
她暗自庆幸给宝贝买了一辆质量超级过关的婴儿推车。车轮很大,上下坡十分方便;座椅的下方能放置物品,还能放一个小型的行李箱。
现在它已经承载了宝贝和十斤月饼的重量,车子和早上出发前一样,只要轻推即可前进。当初为了买这辆婴儿推车,她可是打了几天的口舌大战,才成功地说服了丈夫。
丈夫有时倔强得像头牛。她要想事事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为此,不下一番功夫,那是绝对拉不住他的。尽管有时这也会使她恼火。甚至大动肝火。
和婆婆基本上每次都是从陌生的熟悉开始接触的,经过几天的磨合,渐渐转为熟悉的陌生。无论是陌生的熟悉,还是熟悉的陌生,总而言之,这两个形容词很难分开使用。
婆婆来后,她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急忙点开了抱怨的主页面。先是在林夕的面前呈现了一幅独守房门的失落画卷,紧接着则是关于宝贝的爷爷的“自私”列表。
老夫老妻的婚姻生活竟是这般情景。这让林夕感到惊诧又惶恐。她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自己的将来会不会就是婆婆的现在。
当两位老人都从过去忙碌的岗位上离开,当他们每天不得不时时面对彼此,当两个人的兴趣爱好完全相左而无法决定做点什么,也许这就是矛盾的开端。
林夕的父母也有着类似的情况。妈妈喜欢生活在热闹的城市,说是买菜方便;而爸爸却喜欢静谧的乡下,说只有安静的环境才能提供舒适的生活。
他们就像两条彼此不相交的河流,又像是一条河流的两岸,总之,无论如何都代表着两个不同的阵营。想到这里,林夕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和丈夫的婚姻生活。
丈夫和她也是各自持有完全不同的兴趣与爱好。她向往过竹林雅士的恬静般的隐居生活,而丈夫则对觥筹交错的社交生活孜孜以求。
当初是怎样的因缘际会才把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合并成一对夫妻的?林夕的父母、公婆,还有她与丈夫,好像都是带着某种盲目结合在一起的。
楼上传来了夫妻吵架的噪音。虽然不能说“声声入耳”,但是隐隐约约吵架的核心话题已被林夕听得一清二楚。
这也难怪,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了。林夕曾看过一则新闻,说是因中秋节的礼物分配和节日该去谁的父母家里过而导致了许多夫妻的离异。
如果回溯到五年前,楼上发生的闹剧,就是她自个家情况的复制。她和丈夫也曾在节前大吵大闹过。他们现在已经不再为这些争吵了。不过,争吵永远都不会彻底消除。夫妻间或为这个或为那个意见不合的情况,也是时有发生的。
只能说经过了若干年之后,他们夫妻之间的吵架也“升级”了。他们不再为了“你家我家”争论不休,也不再像小年轻夫妇那样冲动与好胜。
他们的吵架内容多半是为孩子。比方说,当宝贝哭闹起来,他的爸爸已经降服不了这头小怪兽时,就不带好声好气地嘟囔,“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孩子哭成这样也不管管!”而这往往会引发身为妻子的她的万分委屈和十万分的愤怒。
每一次的争吵基本不会在一小时之内和解。有时冷战会持续好几天。最后两人是怎么讲和的,谁也说不清楚。就这样,婚姻的列车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前奔跑,抵达一站后,又紧接着开往下一站。
林夕二十几岁时的冲动与莽撞,早就飞上了九霄,现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经过时间淘洗和发酵的她。
“三十五岁真是女人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林夕深有感触,女人时光的飞逝速度比男人的快多了。就像人常说的,“男人四十一朵花”,尽管这句话的下半句恐怕有些侮辱女性的意味,但是林夕真的觉得自己的三十五岁和丈夫的三十五岁是完全不一样的。
丈夫不会在三十五岁的年纪脸上就长斑、出现皱纹,也不会经历生孩子、喂奶的辛苦后,头发掉得露头皮。男人的衰老是徐徐缓缓的,如果用曲线来表示,他们的衰老曲线应该是弧状的。相比之下,女人的衰老却是一段段进行的,曲线自然也就呈现了明显的线段状。
刚生完宝贝的那半年,林夕连一斤都没有瘦下来。不停地喂奶,就需要她像头水牛一样猛喝水、喝汤。吃得少了,就会饿得前胸贴后背,导致体力不支;吃得多了,又继续虎背熊腰,减重就会变成一句口号。
经历了那一阶段的痛苦,林夕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可是,她在心里又暗暗地渴望有个女儿。推着婴儿车在小区里散步时,她见过许多可爱的小妞妞。她们看起来十分乖巧,不像小男孩皮得让父母招架不住。
林夕盘算过这笔账。生二胎,她的丈夫会美得蹦高儿,乐得合不拢嘴,而且丈夫依然是年轻的男子,一如从前缓缓走向衰老;她却得承担养育两个孩子的双份的辛苦,肚皮会像起了褶皱的旧皮鞋,她的“妈妈臀”也会继续无边无际地生长。
女人为了家庭而牺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放眼整个国家,连国母都只生一胎,大妈们宁可每日闲逛与跳广场舞,也不愿再为了子女的子女而鞠躬尽瘁。年轻一代又有几个舍得出那份力辛苦费累得养好几个孩子呢。
(第八章)
林夕是个懂事的孩子。昨天打来电话说,她的婆婆要在他们家过节,今年中秋节就不回家了,这丫头还挺细心的,为了哄他爸开心,特意给我们买了肥牛火锅的餐券。
我是绝对不需要孩子“哄”的。再怎么经历了更年期的痛苦,我的性格还是活泼向上的。疾病都改变不了我,年龄又怎么会影响到我呢?
想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得把心态调整好。积极向上地活,就像院子里藤架上的葡萄,不管日头有多晒,只管喜气洋洋地储存甜分就可以了。
关于林夕她爸的性格,在这里我就不必吐槽了。尽管我总是在家庭中扮演一个活跃、快乐且看起来健康的女主人的角色,然而这个家里却总有一个消极的、厌世的、病恹恹的林夕她爸。
逢年过节,只要孩子不回家,他就坐立难安,横竖都不舒服。我算是服了这个半老的“老头子”了。明明才六十出头,就已经在演绎一个七老八十的老爷爷了。思想不开明,性格不乐观,行为距离豁达相差十万八千里。
和他相比,我倒是挺适应环境的变化。孩子毕竟长大了,已经嫁为人妇,就得有自己小家庭的生活了。过好她自己的小日子,这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某大的欣慰。
我才不会为孩子不回家过节这点事情而伤心呢。我可以十分确信一点,管他节日不节日,我都是开心、快乐、幸福的女人。我的丈夫虽然性格糟糕了一点,可是他却非常顾家。他绝不会像林夕的公公那样,只为自己的快活而快活,把老婆子一人留在家里,自己却跑出去旅游。
说白了,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过惯了苦日子,即使出去旅游,也只会图便宜跟着旅行团瞎逛而已。这和旅行的真正的意义是背道而驰的。
大部队式的旅游,我可受不了。那简直是另一种“军训”。按点起床吃饭,按时上下车,列队参观这里那里。真没什么意思。
林夕的公公喜欢打卡旅游景点,拿去过的地方当聊天的谈资,到处显摆自己见多识广。其实要我说,一个人真正的见识与气质,必定要与文化底蕴挂钩的。
林夕她爸这人虽然多愁善感,却也是性情中人。每年中秋节到来之前,他都特意查看天气预报。现在科技发达了,他就开始查看“月亮轨迹”的预报。
等到中秋节的当天,他会准备好摇椅和茶壶。接着一心等候月亮的出现。他的不花钱的赏月,在我看来,要比费心费累地跑去外国看月亮要浪漫得多。
“外国的月亮更圆吗?”要我看啊,真不如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观月,更令人心旷神怡。
我的林夕,这个节日恐怕也不会开心到哪里去。她的婆婆,和林夕他爸的性格差不多,不积极向上,思想不开化,遇到自己不顺心的地方就非得说出来不可。
虽然我比她婆婆大了两岁,可我的心态要比她好得多。如果从“心之年龄”来讲,我至少要比她年轻十岁。
林夕从来不向我抱怨婆家的种种诟病。她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这点倒是很像我。不过,身为过来人,即使她什么都不说,我也明明白白。
她从小到大都吃好的穿好的。她小时候,我可从来都没让她穿过别人的旧衣服。即使那时的经济状况并不好。我宁肯自己省吃俭用,也不愿委屈孩子。
那是她嫁人后的第几年,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日子是正月初二,这点一定没错。我去她婆家做客(主要还是去看女儿)。
我看到她穿得邋里邋遢,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头发毛毛躁躁,衣服看起来也是廉价款。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冰点。
那是我的女儿啊。他们怎么能放任自己的儿媳以这样的妆容生活?那还叫幸福的婚姻生活吗?她过得还不如在我身边时更好。
我临走时偷偷给她塞了一万块钱,没让她爸知道。我十分了解我丈夫的性格,他也疼爱女儿,只不过,每次我塞给女儿零花钱时,他都满脸不悦。
“你这样会惯坏闺女的。她都嫁人了,你还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对她。”丈夫那副凶巴巴的嘴脸,我实在懒得看,也不想和他争论。
我爱女儿的方式就是这样纯粹。我不会看着她缺钱花而不管她,也不希望女儿过得不如在自己的家里。她以前在我手里,那可是我的掌上明珠,是我们家的小公主呢。
当初她和女婿订婚的时候,我就为此伤心了好一阵。也深深地自责自己。为什么在当初不告诉她,其实婚嫁也要看条件的,选择对象的时候,要现实一点。可是,我却告诉她,“人品是最重要的,条件好坏无所谓。”
林夕就真的选择了一个憨厚、老实的丈夫,而不是嫁给了好的条件。然而,在现代这个社会,嫁人时不看条件的又有几人呢?没车没房不说,还一而再地让她省钱、过节俭的日子。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催着女儿去看房的。我给她出主意,只要能帮到她,我就感到万分舒心。我告诉她,“你尽管选房子就行了,妈妈会让你婆家出一半的钱,妈妈给你垫另一半。”
林夕就这样买了房子,这是在她婚后第几年,我也忘了。不过,好在是在她生孩子之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算落地了。
我常督促女儿,要好好打扮她自己,不能只穿打折的便宜衣服,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电视剧里的情节就跟现实一模一样,女人不精心打扮自己,出门也没有好的形象,男人是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的。再说了,男人有几个不花心的呢?要想让婚姻稳稳当当,就得穿衣打扮,让自己成为一个受丈夫尊重、被丈夫喜爱的女人。
即使是为了女儿的衣着形象,我也愿意被她“啃老”。这是我心甘情愿的。谁让我是她妈妈呢。我仍然在努力工作,一方面为了开阔自己的视野,有事情可做,不干巴巴地等着老去;另一方面,我也是为了让林夕的生活能更加优渥。
我不知道,她只靠她丈夫以后能过上怎样的日子。我却清楚一点,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我就会让她一直过着体面的生活。
(第九章)
“节日是女人的受罪日。”这话出自哪里,我无处知晓。不过,我打心底赞赏敢这么说的人。她一定是一个勇气可嘉的女人,一个饱经节日辛苦的女人。
节日的这几天正巧赶上了我的例假期,腰疼、胸疼时时折磨我,本来就不怎么轻松的生活,因为病痛而变得更加沉重了。
有时候,我在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难道就是为了博得短暂的一瞬间的快乐,而承受各种压力和疼痛的打击吗?
身为女人,可以化妆打扮,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可以踮起脚尖轻歌曼舞。这就是全部的幸运和福气了。结了婚要相夫教子,要聆听公婆的“日子经”,还要精打细算以此换来未来生活的保障。
如果能自由选择的话,我宁肯不做女人。即使皮肤粗糙,天天身穿黑西装和白衬衫,只要能像他们那样自由自在地被隔离在家务之外,我宁愿下辈子做个男人。
婆婆说能遇到像他儿子那样会做饭的男人,这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可是,即便婆婆遇到了勤劳的公公,几乎刷碗的事都是公公独揽,他们过得也并非那么和谐美满。
难道婚姻是呈现曲线下滑的趋势吗?刚开始时,蒸蒸日上,到了某个时间节点,就开始急速下降吗?有没有那种婚姻,走着相反的路线,一开始互相嫌弃,过着过着,反倒相敬如宾了。
朋友在朋友圈上传了几张照片,附带了几句感想:生活就要自娱自乐。我看到一张照片拍的是塞纳河。另一张是她自己。包裹她的是米白色的建筑,灰色的屋顶,还有暖色调装饰的咖啡店。
不知是自然的光线,还是经美颜处理过而产生的特效,每张照片上都有一抹灿烂的阳光。
“真羡慕她!一个人的生活也过得十分有滋有味。”一贯拥抱单身主义的朋友,前前后后谈过多次恋爱,却从未和婚姻扯上关系。过单身的生活,曾经是朋友间拿来取笑的话题。才不过十年而已,被取笑的她反倒成为大家心中所羡慕的对象了。
我也很想去巴黎。那是多少女人朝思暮想期盼光顾的地方啊。光是咖啡店就会让人目不遐迩。瘦骨如柴的巴黎靓女比比皆是。
虽然自己的体重并没有和婚前相差太多。然而,体重是体重,身材是身材。生下宝贝后,赘肉这个词有着何种意味,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多想恢复到过去的身材啊。我当年也被大家形容为“瘦骨如柴”呢。
妈妈曾经训斥我不好好吃饭,说我就跟个“钓鱼竿”一样,只有长短,没有宽窄。
我现在已经告别了过去的平板身材,进入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浑圆状态。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只会让少女的光彩一点点地流失,却从来不会“逆生长”。广告语上的词汇,只是用来给喜欢掩耳盗铃的人自我麻痹的心理罢了。
镜中的自己,面黄憔悴,也许是刚来完月经的缘故,也许是自己精神面貌的折射。趁婆婆还在玩手机的时候,我急忙梳洗完,匆匆出门了。
大早上的,能去的地方,也只有超市了。早上买的菜新鲜。这也是丈夫上班前叮嘱过的事项。走在楼房阴影里的我,已经在脑海中刻画出五颜六色的蔬果的样子了。
多年以前,我曾幻想过自己未来会过着怎样怎样的生活。那些金色的幻想,就像湖水里荡漾着的银波一样,只存在于某个特别的瞬间和角度,它们是摸不着、拿不起的东西。
现在我总算知道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了。不过,美好的幻想有时也会给人带来希望。妈妈说,人活于世,总得有点期盼的东西。
她那个年代的人,几乎都有着跟她类似的思想。那就是,拼命挣钱,日子才会越过越好。钱,当然是重要的,因其重要性也被千千万万的人所心心念念。不过,到了我们这一代,没有经历过恶劣的自然灾害和罕见的饥荒,我们对于物质的重要性的认识,也就比上一代浅薄了些。
对我而言,生活最重要的是心平气和。即使没有别人羡慕的职场生涯,没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也没有大富大贵的物质享受,只要天天能以平静而充盈的心态过活,那就相当不错了。
就像此刻我正在做着的事情—买菜。挑菜有挑菜的乐趣,称重有称重的乐趣,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回家也自有别样的乐趣。买菜能让我短暂地脱离两个不同时代的女人在一个屋檐下的尴尬,也能为午间和晚间的餐桌增添几份新鲜。
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倍感温暖。尽管秋风已经在围着半黄的叶子频频打转了,我的内心还处在一片绿意盎然的盛夏之中。如果婆婆能以和颜悦色和开朗明快的眼眸等待我回家,那真的会让我心中的夏天更加美好。
走进单元门的时候,我这才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还没有撕掉价格标签呢!”我庆幸这次总算想起得及时。不然,今天又会是那天的情形再现。
那次我给儿子买了奶粉和尿不湿,袋子里面不仅放着收据,还有一双儿子的新鞋子。记得好像是店家说购物满多少元就能参加满减。本来兴高采烈地挑了那双小鞋子,还为鞋子的柔软舒适而沾沾自喜呢。
回到家后,婆婆查看了收据,满脸不悦。我以为她顶多就是看看而已,不会多说什么。结果真的令我大跌眼镜。先是教导我“给这么小的孩子买鞋用不着买那么贵的,孩他爸小时候一直都穿小护士鞋,一双才十几块钱”,一会又在沙发上坐定,看起来像是打算给我好好上一课。
“要会过日子才行。不然,赚多少钱,都存不下。”
“某某某的媳妇挺能花钱,发了工资就去买衣服鞋子,结果到现在仍然还着贷款;某某家的媳妇相当会省钱,都省出一套房子了。”
我当时到底有没有微微点头,然后淡淡地说“嗯”,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我却傻乎乎地楞在原地,像个白痴一样。这幅画面,我记忆犹新。
从那之后,我就彻底领教了婆婆的“唠叨功力”了。自此之后,不再敢保留收据了。她从不唠叨不知道的事,即使谎称半价买的,她也会信。
“息事宁人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我家,就是不变的真理。这一条也适用于消化掉来自丈夫的内火。
他有时候下班回到家,是带着工作时遇到的不满和火气回来的。我就十分纳闷,一个成年人怎么就不能当好一个“演员”呢?难道就不能假装快快乐乐地回家吗?我也是上过班的人,无论在职场上遇到了何种风雨,每天一到下班点,我的内心就雀跃不已。那是一份只有下班时间点才有的快乐。
在外面辛苦劳累了一天,不就是为了高高兴兴地下班回家吗?我正是这样理解工作的意义的。也许有失偏颇。不过,连下班都不感到快乐的人什么时候能快乐得起来呢。
(第十章)
爱既是无私的,也是自私的。林夕的奶奶最终没有抵挡过家人的强力坚持,被送进了养老院。
这里的护士告诉她,“养老院就是老人的‘幼儿园’,护士们乐意随时帮助有需要的‘老小孩’。”
林夕的奶奶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再怎么说,她既不耳聋,也不瞎;既不痴呆,又不傻的。竟然被当成“孩子”,送进大院里了?!
林夕之前从未进过养老院。为了看望奶奶,她平生第一次以一种区别于走进医院的心情,缓缓地跟着护工慢步前行。她被领进了家属参观示范区。在那里有的老人在写毛笔字,有的在画国画,有的在练习美声,也有的老太太在一旁边聊天边赶着织毛衣。
她的奶奶因为是高龄的缘故,再加上身体的状况不太好,不能参加这些项目。养老院的负责人说着,面露遗憾的表情。
他向林夕继续介绍这里的餐食,“我们这里真的是养老院中的‘天花板’,目前在本市还没有第二家能做到小锅单做的。在其他家养老院,吃‘大锅饭’都是常态。”
林夕微微点头笑了笑,她心里装着的不安,好像渐渐被释放掉了。来这之前,她还有些同情奶奶。在她过去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里,把老人送进养老院是有点残忍的事。
来到奶奶的房间,她看到奶奶的室友一直在卧床休息。和奶奶的谈话声自然就小了许多,更像是祖孙间在说着悄悄话。
奶奶拉着林夕的手,脸上洋溢着幸福又略带害羞的神情。她用另外一只手捋顺了头发,像个害臊的小姑娘似的,轻叹,“早上没来及梳头,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吧,像疯人院里的老太太吧?”
这时,护士走了进来,给奶奶量体温、测血压,在奶奶床头的夹板上填写了什么。她提高音量朝着邻床的老太太喊道,“阿姨,该醒醒啦!这是早上,不是晚上!”
她不耐烦地拉起帘子,小声嘟囔道,“白天睡、晚上睡,生命就这样白白浪费在睡觉上了。”
林夕的内心升腾起一股怒气,她按捺住想要发火的冲动,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就不能过一会儿再来测量吗?”
护士冷笑一声,没有接话。她给邻床的老太太测量完,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
“奶奶,这里的生活是不是很不自在?”林夕的心里有些焦虑,她努力克制自己,试图不在奶奶的面前表现出来。
“哪有不自在?大白天的也可以睡觉,晚上十二点也可以看电视。多自由啊!”奶奶大概意会了林夕的心情,反倒安慰起她来。
“孩子,这里不像‘医院’那么吵吵闹闹,也不太像幼儿园,反倒像一个会漂移的房子,就像蜗牛壳一样。我们都是寄生在这个壳里的蜗牛。”
“奶奶要是住腻了这个蜗牛壳,咱就回家住吧。哪里感觉自在,就去哪里。”
走出养老院时,天上竟出现了一道彩虹。林夕把视线投向那七彩的光线,久久凝视。这一刻,她想起了诗歌里的句子,“过日子就像等待一道彩虹,心中怀有期待,日子就会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