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姐弟五个。大姑是大姐,底下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我爸排行老二。有个弟弟,我叫二叔。两个妹妹,我叫二姑、小姑。二姑在北京,二叔在齐齐哈尔。那个年代生活困难,大姑十六岁就参加工作,十九岁入党,是我们家族里入党最早的。大姑每天要步行四五公里去上班,挣钱填补家用。姐弟五个唯独大姑没有上过学,但大姑很要强,她参加了单位识字班,一年后便能写字看报了。或因大姑是老大,对这个家付出很多,再加上退休前是单位的党支部书记,弟妹们都称她老领导。大姑父早年参加抗美援朝,上世纪六十年代参加震惊中外的大庆石油会战,常年和大姑过着两地生活。固照顾孩子的担子落在大姑身上。她既要工作,又要顾及家,生活艰难。那年大姑父突然病逝,令家人十分哀伤。
俗话说,长嫂如母。但在我们家族里应该说长姐如母。这一点在二叔身上尤为突出。二叔是个仁义忠厚孝顺的人,隔三差五给大姑打电话,问长问短。每年都用车把大姑接到家里住个把月,起初家人反对,因二婶瘫在床上十多年,恐怕拖累他。二叔说,一个也是伺候,两个也是伺候,来吧。
大姑患骨关节炎,走不了路,需支撑四条腿的凳子往前挪,还患黄斑病变,看东西模糊,瞅不清楚。
大姑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回来一两次。小儿子下岗,在一家物业谋份差事,常年不休息。媳妇又患心脏病,无暇顾及大姑,使大姑陷入两难境地。我爸、二姑、小姑、二叔商量把大姑送进敬老院。
小姑夫患脑梗,不能下地行走,小姑饭菜备足放到床边,嘱咐几句,便急匆匆赶往敬老院。路上小姑需倒三次车,给大姑送些水果,香肠和面包。大姑岁数大,饭量轻,饿得急,每天要吃五六顿饭,一饿就杵着凳子,挪到走廊,直喊我饿,我饿。喊得院长心里发毛,赶紧给她送些吃的。每次小姑回到家,都要忙活一阵。小姑夫不是坐到床下,地上扣着碗和碎成两半的盘子,身上撒着饭菜,就是拉裤子,小姑赶紧褪下裤子擦洗,找来干净的衣裤换上。即便这样也阻止不了小姑去敬老院。
一所大学组织学生慰问,演出节目。小姑正好赶上,大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腿搭到凳子上,高声唱道,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大学生们纷纷用手机录下来,并发到网上,听说点击率突破了五万。
武汉封城了。突发的疫情把人们惊呆了。哈尔滨大街小巷也管控起来。公交车停了,路封了,人们出门难了。亲戚间也断了往来。小姑在手机里建个群,把亲戚都拉进来,有个大事小情发到群里。网上信息很杂。专家说高龄是新冠病毒感染的高危人群。甚至传言有家敬老院十几位老人被传染。亲戚们的心不由提了起来。街上不许通行,敬老院又封闭,也不知大姑怎么样了。这天,小姑突然在群里说,老领导来电话啦,问大哥咋样,说他心脏不好,装了三个支架,眼下紧张不要出门啦;二哥要照顾文珍,别累坏了身子;二姐在北京,小心别染上病。说她挺好,甭惦记。
过了三个礼拜,临近晌午的时候,小姑的手机突然接到院长发来的视频,只见大姑头上戴着长寿帽,怀中抱着一个红色的毛毛狗,桌上摆着个大蛋糕,蛋糕的周围码着黄色的桃、草莓、樱桃和两个奶油做的仙桃,白白的奶油上绘着红色的寿字,一只碗盛着长寿面,面上是荷包蛋;另一只碗盛着西瓜。院长和护工围成一圈唱着生日歌。大姑吹灭了蜡烛,笑说,我今年87岁啦,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大家。小姑立刻找来日历,一阵乱翻,随即自语道,哎呀妈呀,可不是嘛,今儿个是大姐的生日,咋忘了呢?都是新冠闹的。小姑把视频发到群里,群里一下炸了锅,鲜花祝福潮水般涌来。二姑看到视频说,老领导活的好,解去亲人的后顾之忧。一向和大姑抬杠的我爸一遍又一遍地望着视频,许久没有言语。二叔看着视频里大姑的下颌、嘴唇、鼻尖和腮上粘着的奶油笑了,笑着笑着一汪泪水忽地滚出眼窝。
堂弟媳悄悄跟我说,你二叔哭啦。
原载《嘉应文学》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