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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四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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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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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海洋(原九歌文学社副社长)

虽还是浅秋,天已有些凉了。栓叔穿一件淡蓝色的秋衣刚出屋门,就又被大清早的冷气儿逼回了屋里。再出来时,栓叔身上就多披了一件中山装。

栓叔家的院子四周是砖头堆起的不及人高的院墙,也没有院门,一推开屋门,就能看见大门口的路。而且看到的几乎是整条路,这又得益于栓叔家位于路的最西头第一户。

栓叔是上河村的村支书,干了有十几年了吧。他就独住在这样一个简单且永远打扫得干净的小院里。老伴在一个月前下葬,年近四十岁才得的儿子方兴在外地读大学。栓叔的老伴孙氏在怀完方兴后意外淋雨,落下了经年头痛、胸闷、腿疼的毛病,过了五十岁,更是只能做些烧火做饭的轻省活计。就在一个月前,上河村修路队来施工的第五天,拉着满车石子的小卡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就在那突然出现的轰鸣声中倒地,暖瓶中淌出的开水就溅洒在她的身上。她却只是张大着眼睛和嘴巴,没发出一点声音。她是要给栓叔去送水的,却成了生离死别。

上河村的修路工程就这样停止了。栓叔和村民都坚持要工程队对此事负责,而穿着西装衬衣、肚子像被注了一桶水的工程队长马天华,眯着一对小眼睛坚持车并未碰到人就没有责任。他的话让栓叔和村民有些无奈。

处在鲁北冲积平原上孤寂无名的上河村刚想被打破沉寂就又被迫停了下来。村民对修路的兴奋已完全变成对自己宁静生活被打乱的恐慌。养了三十只绵羊的长水不再幻想着等路修通了把羊拉到城里卖出个好价钱,他开始把羊圈里废弃的木栅栏丢在路边;在县城干建筑活的宝西不再幻想能在雨雪天里脚不沾泥地岀门,他也就不再用心垫平门前路上的坑洼;种大棚的海亮不再幻想着有菜贩子开着大卡车来收购自己的蔬菜,他将烂掉的菜随手丢在路边。

栓叔就披着衣服站在路口望着这条修了一半却又被抛弃的路,如同望自己被截断的肝肠。这条路是上河村的生命之路,其实,这条路在很久以前是一条河,上河村就依河而建,逐渐干涸而裸露出的河床也就成了村里唯一的主路。而最先于此定居的就是方姓人家。这些是上河村人从未考证,却一直深信不疑的,栓叔十几年的村支书似乎也因此当得理所当然。

入了秋,天的确亮得晚了些,在冷冷清清的路上栓叔独自往东头村委会走。原本,这个点会有村民勤快地清扫着自己院门口的路,那是一个每户人积极参与的比赛,他们借此来证明自己的勤劳和干净。

栓叔不愿再去想了, 他背过手,勾下头加快了脚步。栓叔踏上了那段柏油马路,他似乎又看见了路边圆睁着双眼和嘴巴的老伴,就使劲地去跺脚下的坚硬的路面,只是硌得脚生疼。他担心这么硬的路会不会把老伴的魂儿永远地压在下面。

远远看见村委会门口那颗枣树上几个顽童的身影,走近了才发现他们在树上左顾右盼地够着通红的枣吃。树叶已经泛黄,微微摇动就哗哗地往下掉,栓叔心疼地嗔道:“小兔崽子,爱惜树!”顽童们却并未停下来,仍得意扬扬地坐在枝头吃着甜蜜的金丝小枣,他们自是知道栓叔不是真的撵他们。

进了村委会,坐在靠窗的桌边,蒙蒙亮的天正好不用开灯。栓叔左手从抽屉里拿岀一个黑封皮大开面的本子,右手习惯地从左上方的口袋抽出別着的钢笔。写下日期,就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大清早在这里写点工作小记是栓叔多年的习惯,可在路停修后他竟发现没什么可写,感觉生活一下被抽空了。栓叔就望着窗外叶子还在往下落的枣树出神。

电话铃声吵醒了栓叔,原本披在身上的衣服掉在了地上,升起来的太阳晃得他睁不开眼睛。栓叔匆忙地接了电话:“喂,噢,王镇长。好的王镇长,我马上去。”挂了电话,栓叔才捡起地上的衣服,禅着上面的土就出了村委会。

走在回家的路上,栓叔碰见了海亮的婆娘蔡苗,蔡苗自然也看见了栓叔。她在丢那袋烂菜叶子时就有点迟疑,可很快还是故作随意地扔在了路边。蔡苗对栓叔打招呼:“栓哥,走这么急干啥去?”“到镇上开个会,你哩?”栓叔瞥了一眼蔡苗。“俺到长水家坐坐。”

海亮家的蔡苗和长水家的贵凤是整天黏在一起的,她们一个是斜眼,一个是歪嘴,都是绝对的长舌妇,在背后嚼起谁的短来,蔡苗的眼就更斜,贵凤的嘴就更歪了。

回到家换上一身板正的衣服和新布鞋,栓叔就跨上自行车往镇上去了。自然还是与马天华的施工调解,他听镇长说,马天华这次情愿拿出五千块钱的赔偿。栓叔自然也是希望事情快点了结,路也尽快修好,一切都正常起来, 只要马天华有明确的承担责任的态度,赔偿多少钱倒有些无所谓了。

太阳的下沿擦着地平线的时候,栓叔才回来。他的确显出了疲态,扔下自行车,舀着瓮里的水一气儿喝了有半瓢。在里屋外屋转了好儿圈,栓叔终于抽出了一直揣在怀中的右手,同时捏出了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塞进了炕里角的褥子下面。看了这似乎略有些凸起的褥子半晌,栓叔又把被子往墙角旮旯里挪了一下,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他拔起脚往外走,仔细地锁住屋门, 还使劲地拽了两次来确定的确是锁好了的。

栓叔急匆匆地来到村委会,熟练地打开广播。正吃着晚饭的村民就听见了村子喇叭里的声音:“大家在明天晌午之前都把路收拾干净喽,明天下午人家施工队就重新开工了。”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含着满口的饭停止了咀嚼, 脸上涌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笑,原本弓着的腰也忽然挺得笔直,显不出半点劳作一天后的辛苦。倏忽之间,所有人又都恢复了原貌,小声地切一声来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

饭后,大家就都或站或坐地在路边遥望着闲谈。太阳虽已整个落了山,天却还并不怎么黑。蔡苗和贵凤自然又是隔着路在扯谈。

蔡苗斜着眼说一句:“这方长栓也着实没人味了,婆娘才埋了一个月就又让路修起来了。”贵凤歪着嘴回一句:“就是,不过也是个见钱眼开的种嘛。”关于栓叔与路的话题就这样从她们这儿向整个村子传播,可到后来更多的只是一声声“就是,就是!”的简单附和,他们还不能像蔡苗和贵凤那样违着心地叫嚣着反对修路。而蔡苗和贵凤总因这样的号召力而自豪着。

不出栓叔意料,第二天清早,路上还是满目狼藉。栓叔就又打开了广播. 声音里也带了些若有若无的嗔怒:“头晌午必须把门口的路收拾干净.要不后果自负!”还不出栓叔意料,每户人都出了门开始收拾。长水收起了堆在路边的旧栅栏,宝西仔细地平着坑坑洼洼的路面,海亮用小推车一车车地往外推着堆在路上的烂菜叶子。他们表面上看懒懒散散、愁眉苦脸,其实谁都没停下过手里的活,扎扎实实的,这是一场新的比赛。只是,临近中午的时候. 忽然刮起了风,飘起了雨,所有人都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躲在门洞里无奈地瞅着自己门前还未收拾到令自己满意的路。

到第三天,风才渐渐息了,雨也断断续续地下到了第三天。等到第三天,更像月亮的太阳毫无生气地挂在半空的时候,栓叔急切地出了门,才发现气温又骤降了不少,远远地看见村东头停着辆卡车。许多人在拆着帐篷,往车上装着石子和白灰。

栓叔终于发现了人群里指挥大家的马天华,着急地奔上去握住了他的手:“马队长,这是为啥?咱不谈妥了路接着修吗?”“不是,老方,我们计划着是抓紧修路的,可天突然转冷路就没法修啊,这我也没办法,不能逆天而行不是?来年春天吧,我们尽早回来。”马天华推开了栓叔的手,声音不大却让栓叔哑口无言。栓叔就那样杵在旁边,看卡车拉走了所有的材料和工人,只留下那段修了不足十米的柏油路。连夜的雨冲刷后的柏油路泛着青黑的光亮,与灰白的土路对比鲜明,倒更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压在了栓叔的胸口。

“大家注意啊,今年的路修不了了,等明年春上了……”栓叔突然不知如何跟大家交代了,急忙关了广播。抬起头,他就看见那颗枣树上已经看不见一片叶子了,只有几颗瘪小的枣还挂在细小的枝子上,颤悠悠的。村民都跑出来看那一小截柏油路,它像一截骨头堵在每个每个人的嗓子眼儿,谁都说不出话来了,蔡苗和贵凤竟也只是睁圆了眼,张圆了嘴。

秋天来得那么急,去得也那么快。栓叔只披了半拉月的中山装就不得不改披棉大敞了。栓叔每日盯一会儿村委会门口的枣树,他的本子上都列了长长的一列日期了,后面却毫无内容。他就去数那些无聊的日子,毫不可惜地糟蹋着它们。

第一场雪降下来了,它完完全全地封住了路面,让人很难发现柏油路与土路的茬口,如同额上的秀发遮住了上河村人脸上的伤疤。没有人清扫路面的积雪,甚至没有人舍得去踩踏那片洁白的雪地。

可雪还是在新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开化了。积雪融化处露岀的柏油路面像光洁皮肤上的一处处烫伤,让人恶心、疼痛。方兴说要在外面积累工作经验,竟没回来跟栓叔过年。栓叔坐在没有贴春联的屋子里,守着孤独的年三十儿的夜,自然而然地靠在被卷儿上迷糊过去了,而就在石英钟刚刚敲过十二下后,栓叔又自然而然地醒来了。他披上棉大敞,顺手拿了板柜上的一刀烧纸就出了门。在那棵枣树下,看着轻飘飘的烧纸在跳动着燃烧,栓叔捂紧了嘴巴才没哭出大声来。看见纸烧完后露出的焦黑的路面,栓叔猛地一怔,慌乱地从路边捧着雪尽量均匀地撒在上面以求掩盖这些。

过了年,春天就不远了吧。积雪已经融化得无影无踪,上河村的人爱上了两件事。一件是他们比先前更认真的清扫村里的路,但这不同于曾经的比赛了,已经没有人仅仅满足于清扫自家门口的那一小段。另一件是他们都热衷于观察树木,尤其是村委会门口的那颗枣树,“咋还没发芽呢?”“春天还没到吗?”成了他们的口头禅和相互间谈论的主题。

这几天持续地刮着南风。风停的早晨,栓叔急切地来到村委会,真的就看见那颗枣树的枝上抽岀了嫩绿的芽子。栓叔在他的本子上写了日期,一笔一画地在后面写下:枣树发芽了,春天来了。念一遍极幼稚的话,满意地将钢笔插回口袋。他又奔回家里,从炕旮旯里取出了那个信封。

栓叔拿着好些条好烟在村口等着。临近晌午,一辆卡车终于开进了上河村,车上跳下了工人,卸下了材料。栓叔就上去散烟,抓住马天华的手张了半天嘴却没吐岀一个字。

路的修筑速度快得有些让上河村民无法接受了,就像饥困的人突然开怀大吃了一顿,感觉只有堵得慌。可终归是要不了十天半月就修好了。

路修好了,日趋增多的轿车和货车就在这条路上穿梭,甚至昼夜不息。

上河村晚饭后临街的杂谈不约而同地废止了,中间那条宽阔平坦的柏油路和呼啸而过的汽车阻隔了上河两岸人的交流。特别是蔡苗和贵凤,一见面,蔡苗总会给贵凤一个斜眼,贵凤也必会还一个歪嘴,嘴里都是不干净的话。原因大概是贵凤说蔡苗前年的时候借了她家的簸箕没还,而蔡苗坚持说借后第二天就还了回去。

长水真的是把羊拉到城里去卖了,宝西可以穿着双没沾泥的鞋去县城打工了,也有大卡车来收购海亮的蔬菜了。

坚实的柏油路完全遮过了上河村原始的河床土路,只是栓叔申请离开了村支书的职位。村委会门口那棵枣树还没等刚抽出的新芽舒展开就死了,大约是厚实的路面压住了它的根脉。

有人说时常看见栓叔深夜里独自坐在枯死的枣树下对着柏油路发呆,有时候还对着烧着的黄表纸自言自语。

作者简介:牛海洋,山东无棣人,2015年毕业于聊城大学文学院,原九歌文学社副社长。幼年十载放养于乡野,现圈养于市井。对童年记忆和乡村往事尤其迷恋,始终将此作为小说写作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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