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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四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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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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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

大山深处

袁方华

1

立春已过。

遍地的马桑树依然低垂着光秃秃的枝条沉睡,除了涯畔有几簇迎春花吐露出鹅黄色的花蕊之外,莽莽荡荡的群山依然被白雪覆盖着。久和中心小学的校长王立志,送别了前往省城的哥哥王立新,扭头凝视着还未封顶的教学楼,不由得心烦意乱地长叹一声。

建校资金早已断了流儿,王立新此次前往省城去面见大学同学李青瑶,就是为了能说动人家投资建校。李青瑶是省城的富二代,手下掌管着一家已上市的旅游开发公司。立新大学时和李青瑶关系不错,李青瑶曾力挽立新留在省城,效力于自家的家族企业,被一心要回于家河洼的立新婉拒。

于家河洼位于河南、安徽、山东三省交界处的三不管地带,离安平镇二十多里山路,被苍苍莽莽的群山环抱着,羊肠子般的盘山路九缠十八绕,愁煞鬼神,想出的出不去,想来的也进不来。立新是于家河洼第一届大学生村官。他走出了大山深处,又回到了大山深处。

2

于二蛤蟆端了一碗白粥,白粥上撒了一撮腌成浅红色的辣萝卜条,蹲在简易操场上吸溜吸溜的喝粥。于二蛤蟆大号于保家,一生未娶的他收养了珍儿。在于家河洼这个地界儿,除了春格婶儿,从来没有人称呼过他大号。于二蛤蟆长的矮胖,脖子短,圆脸阔嘴,鼓眼泡,不知道谁给起了个绰号二蛤蟆,这一叫开,几十年就过去了……

于二蛤蟆看着做早操的娃们眉开眼笑,平时能拧成麻花绳般的抬头纹也舒展开来。大黄狗钻出狗窝伸伸懒腰,摇头晃尾巴地抖落一身尘土和草屑,跑到于二蛤蟆跟前摇尾乞食。

梳了俏皮丸子头的宁筱梦身穿一件月白色羽绒服,脖子里围了一块红色的丝巾,衬托的脸蛋儿越发白净,俊眉俏眼,笑意盈盈。她拎着缠了红绸子的鼓槌快步走过来,笑着给于二蛤蟆打招呼:“二蛤蟆叔,外面风大,去帐篷里吃吧!”于二蛤蟆并不转移目光:“宁老师,庄稼人哪有那么娇气嘞!俺就喜欢看这些娃娃们做操读课文哩!”宁筱梦红了脸颊:“二蛤蟆叔,给你说了多少次啦,以后别喊我宁老师,多生分呐!二蛤蟆叔,我想给珍儿姐学击鼓嘞”于二蛤蟆笑眯了鼓泡眼:“那就学呗!咱于家河洼的小娃娃们也能来上一段蹦蹦鼓嘞!”

宁筱梦有一搭没一搭地击鼓,鼓声散漫,在山谷回荡。宁筱梦扭脸看见立志,挥舞着鼓槌,鼓槌上缠绕着的大红绸在风中飘荡:“立志哥!快去吃早餐吧!我给你留了菠菜炝锅面呢!”耷拉着驴长脸的立志夺过宁筱梦手中的鼓槌,疾风骤雨般击向缠了大红绸的大鼓!于二蛤蟆跳起来,扔下饭碗跑过去,劈手夺过立志手里的鼓槌,心疼地大骂:“咦——你这个龟孙儿!鼓碍你蛋子儿疼了?你可着劲祸祸?”宁筱梦撇撇嘴角,低声嘟哝:“神经病!”引导完娃娃们做完早操的珍儿一阵风似地走过来,笑着对立志说:“立志,把立新哥送走啦?”立志看着珍儿温婉的笑容有些迷糊,呆头楞眼的点点头。珍儿又扭头对于二蛤蟆说:“爹,你看了一夜工地,回头就去睡,别把身体熬煎垮了。”于二蛤蟆笑嘻嘻的说:“还是俺闺女疼俺!闺女,你先忙你的!”宁筱梦一脚将一颗石子踢老远,冷哼了一声,转身跑到帐篷里,端出给立志留的菠菜炝锅面,“哗啦”一声倒进大黄狗的破烂搪瓷盆里,大黄狗摇着尾巴颠颠的跑过来,用脑袋蹭蹭宁筱梦的裤腿,低头大吃。

宁筱梦冷笑一声:“哼!喂狗还知道摇尾巴感恩呢!比某些人强多了!”于二蛤蟆心疼的直拍腚,抽抽着嘴角念叨:“哈呀,你这娃,咋祸祸饭食儿嘞!哈呀,你这娃!”宁筱梦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二蛤蟆叔!大黄狗也是咱们的工作人员,一点也不比某些人差!”珍儿狠狠横了一眼立志,赶紧去追已跑远的宁筱梦。

于二蛤蟆无语的指点着立志,摇摇硕大的脑袋,叹息一声,抹抹胡茬上的粥沫,抽出纸条卷着旱烟对立志说:“二娃,工地石头不够用了,你提前安排人去打。”立志伸手在脸上呼撸一把:“叔,我知道啦!明天我就去安排人去后山炸石头。叔,灶上还有粥吗?”于二蛤蟆捡起饭碗,用力吹吹沾在碗底的草屑,背剪着手,看怪物一样看了立志一眼:“哈呀,你这个瓷脑壳,人家宁老师好心给你留了饭食,你说你惹宁老师弄啥?活该你捱饿!”

宁筱梦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滴落下来,被凛冽的小北风吹走,宁筱梦感觉内心无限委屈,珍儿追上宁筱梦,拉住宁筱梦说:“筱梦!别哭了,小心皴了脸。别跟立志个倔驴一般见识!”珍儿不劝还好,这一劝更让宁筱梦心头难过,扑进珍儿怀里哭的就像戏曲里的李三娘……

3

春格婶是一个命比黄连苦的女人。

春格婶年轻时人长的就像小仙女,山歌唱的在整个安平县城无人能及。爹娘一心要给春格婶寻个吃皇粮的女婿,可春格婶却稀罕上不成器的于二蛤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更改。她娘天天坐在自家门槛上,拍着大腿、撒着泼骂春格婶,骂完春格婶再骂于二蛤蟆。但这两人铁了心肝的要在一起。

可是于二蛤蟆退伍那年,居然从县城抱回家一个女娃!

这在于家河洼引起了轩然大波!

你说你一个没成家、没寻媳妇的小年轻儿,抱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娃,这算什么事嘛!于二蛤蟆他娘披头散发地躺在自家院里绝食抗议,对于二蛤蟆说,娘和这女娃,你只能选一个。其实,于二蛤蟆最大的苦恼并不是这二选一的人生难题,而是春格婶怀疑这个女娃是他和别的女人在外面偷生的!于二蛤蟆百口难辨,但倔强的于二蛤蟆死也不肯将那个女娃送人。伤心绝望的春格婶心如死灰,任凭父母做主把她嫁到了安平镇,临出嫁那天,春格婶爬到东山顶唱了一夜山歌,丢了半条命般出嫁,两人注定各自天涯,生死无话……

男人在煤矿挖煤,也算是吃皇粮的。那年春格婶怀了身孕,可她男人却在煤矿出了事,一场突如其来的瓦斯爆炸,将他男人,以及一个班的工友都埋到了黑漆漆的地下……

伤心绝望的春格婶流产了。

婆家骂她是扫把星转世,将她扫地出门。于二蛤蟆套上驴车,赶到安平镇,接回了春格婶。

一个未娶,一个丧夫。两人互相扶持着走过了那么多艰苦的岁月,两人曾钻过高粱地,春格婶也曾夜宿过于二蛤蟆家的小破院,但两人谁都不提婚娶的事事。

年前珍儿和立新订婚了。于二蛤蟆终于给春格婶吐口:“珍儿和立新结了婚,咱就娶你过门子!”春格婶盼了星星盼月亮,只等珍儿出嫁,好了结那磨了半辈子眼珠子又磨眼眶子的心愿……

起风了,南风。

初起的南风就像温柔的手,轻轻拨弄已抽出鼓鼓叶苞的马桑树。后来,南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烈,猛烈的南风就像一头怪兽,叫嚣着、裹挟着漫天尘土和雨点搅乱了朦胧的月光,在莽莽荡荡的大山里,深一头浅一头的乱撞着。

残烛溢出粘稠的烛泪,烛光飘摇,于二蛤蟆赤裸着的古铜色皮肤上伤痕累累,他将春格婶搂在怀里。春格婶长发披散,眼眸就像沁了春水一样,迷迷蒙蒙,如烟如雾。

于二蛤蟆叹息一声:“春格,俺总感觉有目光在跟随着俺,盯着俺,就算在梦里也一样。”春格婶没言语,只是用热切的目光凝视着他,于二蛤蟆又叹息一声:“是该给珍儿找回亲生父母的时候了。”春格婶觉得这事比大海捞针还难:“咋找?没个只言片字?”

于二蛤蟆探胳膊从椅子上拿过衣服,悉悉索索的掏摸出一块白色已泛黄的粗布条:“当时珍儿的襁褓里有个写着字的布条哩!”春格婶拿了,凑近到烛光处细看,白色粗布条上有一行已经变成紫黑色的字体:阴历一九九零年五月初一凌晨五点三十。字迹潦草仓促,看得出当事人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仓促间而写,那人的内心是何等纠结、何等绝望啊!

春格婶捏着布条的手在微微战栗,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噗嗒噗嗒地滴落下来,春格婶不可抑制地掩面而泣。于二蛤蟆犹疑着伸胳膊将春格婶搂在怀里,烛火挣扎着,跳跃着,悄然熄灭。

黑暗里,春格婶捶打着于二蛤蟆哭道:“保家……你当初为啥不拿这个布条给俺看……呜呜……保家,俺恨死你啦……你为什么那么傻!”于二蛤蟆长叹一声:“唉,这都是命啊!当初你就像急捻儿的炮仗,一点就炸,俺当时就算拿出来又能咋样?”春格婶哭的更凶了,如同一只小兽,闪着白光的牙齿狠命的撕咬着于二蛤蟆……

大山深处一夜之间完成了季节转换,马桑树用不可思议的速度抽出红嫩嫩闪着光亮的枝叶,舒展的枝条在轻柔的小南风中摇曳。粉红的桃花开遍了山坳和河畔,灿若云霞。

安平河春水陡涨,漫过老木桥,裹挟着杂草树枝,从上游倾泻而下。东山响起沉闷的开山炸石的声音,于二蛤蟆伙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脱去棉衣,喊着号子,热汗直流地扛石头。开山炸石可是好汉子不干,赖汉子干不了的危险活儿路,一个闹不好就要伤人嘞,哪个敢大意?

立志分派完活计,饭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学校就立志、珍儿和宁筱梦三个老师,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宁筱梦留守帐篷,珍儿去安平河的老石桥接应各村的娃们过桥,娃们可不能有啥闪失。

宁筱梦眼皮浮肿,声音暗哑:“珍儿姐,你留守,我去老石桥接应孩子们!”宁筱梦拧身就走。珍儿紧咬小虎牙,伸手在立志腰间拧了一把:“余!立!志!”立志呲牙咧嘴地揉着疼处说:“你有病啊!狠拧!”珍儿一瞪眼睛:“宁筱梦对你那么好,你干嘛老惹她伤心难过!”立志后退几步,有些烦躁:“我的心不在她那里!”那句在立志心里盘桓了千万遍,萦绕了多少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立志开始恨自己的懦弱,不就一句话么?说出来能死吗?可他不怕死,但话到嘴边打转转就是无法说出口,大黄狗打着响鼻,摇晃着尾巴跑过来,立志恼怒的踢了一脚大黄狗,大黄狗夹着尾巴,“嗷嗷”叫着跑到珍儿跟前,百般委屈地蹭着珍儿的裤腿儿,珍儿哈腰摸起一块鸭蛋大小的土坷垃砸向立志:“你闲的啊!没事踢大黄干嘛?!”立志接住砸过来的土坷垃,用力捏个粉碎,立志抬手扬了攥在手心里的尘土,脸庞扭曲:“我愿意!”立志驻足,并不回头:“这些天东山炸石头,别让孩子们靠近!”珍儿跺着脚大骂:“你神经病啊!快滚!”

饿的前心贴后背的立志跑到帐篷里翻吃食。还不错,铝铁盆下面罩着一大老碗炝锅菠菜面,两个馍放在腌成淡红色的萝卜条上。立志呼噜呼噜地吃面,两个荷包蛋互相依偎着卧在碗底,立志噎了一下,心里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似地疼。立志知道,是宁筱梦给他留的面,立志湿了双眼,长叹一声:这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傻妞啊!明明知道自己的心不在她身上,为何还要像噬火的飞蛾那样百折不回?立志又如何不懂宁筱梦的心?但是,立志心里满满当当都是珍儿,让他痛苦,让他疯狂,让他夜夜失眠、夜夜捶着床板呻吟着珍儿的名字直到天放亮……可,一回到阳光下,他又不得不隐忍、不得不控制自己,他就像双面人一样苦苦挣扎在这无法见人,又无法说出口的感情漩涡里……

面条变得苦涩,难以下咽,立志从里到外都感到苦涩难言。他放下碗筷,打算去东山看着开山炸石,正事要紧,可容不得他儿女情长!

光脚丫、裤腿挽到膝盖的宁筱梦在老石桥头接学生娃过河。水漫过了石桥足有两拃深,怕学生娃有闪失嘛!

宁筱梦本名李青歌。

说起她就得先说说她那个花心没品的老爸。她十五岁那年,患病多年的妈妈病逝。令她心寒、愤懑无比的是,妈妈尸骨未寒,她老爸却迫不及待地娶回了新欢,并带来了只比她小一岁的女儿!很显然,那个花心大萝卜还不等他病殃殃的老婆去世,就和新欢在外勾勾搭搭,生下小女儿。

十五岁的李青歌就像一只愤怒的小暴龙,砸了她老爸的新房,烧了她老爸的结婚照。代价是她老爸的一记耳光,李青歌和她老爸闹翻,反出家门,随母姓,更名为宁筱梦。自力更生的宁筱梦就再也没回过家。宁筱梦大学毕业以后,把留校任教的机会给了其他同学,跑到于家河洼小学支教了三年。

宁筱梦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喜欢朴实的村庄,喜欢二蛤蟆叔的鼓声,喜欢春格婶的山歌,更喜欢余立志。可令她抓狂、令她绝望的是,余立志的心却不在她这里,余立志心心念念都是珍儿姐,可珍儿姐爱的是余立新啊,这场三角恋真叫人心力憔悴,生不如死……

春格婶背着背篓在路口等宁筱梦。在这地界儿给珍儿寻亲,只有神通广大的宁筱梦能做到,宁筱梦是城里人,路子阔嘛。

宁筱梦将布条小心叠好,放进衣兜里,对春格婶说:“春格婶,我这个礼拜天就回城,我会发动所有我认识的人去找珍儿姐的亲生父母!”宁筱梦又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春格婶,忍住笑意说:“春格婶,从实招来!昨天晚上二蛤蟆叔去找你了吗?”春格婶羞红了脸颊,伸手拧了宁筱梦一把:“这憨妮子!又胡说嘞!”转身逃似地走远……

4

宁筱梦放学整队时,发现小胖墩李绍皓不见了!仔细想了想,上节体育课时,小胖墩还咋咋呼呼的和同学在沙坑旁边跳远呢,这一会还能跑哪去?小胖墩会不会跑到东山去啊?那里可在开山炸石头呢!宁筱梦的白毛汗一下涌出脑门,忙跑去找珍儿,珍儿也慌了,忙拉着宁筱梦去问小胖墩的同学,圆圆脸、门牙掉了一颗的刘雨轩举手说,李绍皓上午说过他想去东山挖竹笋,作为春天的礼物送给宁老师。

怕鬼来鬼,宁筱梦差点急哭了:这个小胖墩!天天拎着耳朵嘱咐千万别去东山,千万别去东山!这熊孩子咋就不听话呢!快去东山找吧!现在的东山太危险了!万一磕着碰着,咋给家长交代?!

宁筱梦和珍儿赶到东山时,西北方向突然冒出一块巨大的、型如怪兽的黑色乌云,张牙舞爪的乌云随着风势渐长,慢慢包围蚕食蓝钢钢的天空……

东山山脚拉着红色的警戒线,村民二牤牛正炸煞着一头蓬乱、满是石屑的乱发吸烟,蓝色的安全帽被他当作板凳坐在屁股底下。二牤牛看到珍儿和宁筱梦过来,忙扔掉烟屁股,一脚撵灭了,摸起安全帽歪戴在脑袋上问:“珍儿妹子,宁老师,你们咋跑这来了?”珍儿说:“二牤牛哥!你看到一个小胖墩来过东山吗?”二牤牛挠了挠后脑勺,皱眉回想:“半小时前是有个小胖墩来过,不过让俺给撵走了。”宁筱梦和珍儿面面相觑,珍儿说:“小胖墩肯定去了后山!”二牤牛立时感觉一个脑袋八个大:“俺日他祖宗!后山的石头都炸酥了!!随时都能滚落下来!咱们快去找!”二牤牛拿了两个安全帽扔给宁筱梦和珍儿,拿出对讲机呼喊着跑向后山。

宁筱梦和珍儿决定分头寻找小胖墩,宁筱梦由东向北,珍儿由西向北。远处隐隐传来雷声,凌乱纵横的光线在黑暗里乱晃,看来二蛤蟆叔和立志也停工寻找小胖墩了。

铜钱大的雨点落下来,砸在宁筱梦的身上,如鞭抽般生疼。不远处传来立志的喊声:“筱梦!筱梦!”宁筱梦听到立志的呼唤,心头一暖,哭着回应了一声。手电筒的光芒纵横交错,立志从东边跑过来,看到狼狈不堪的宁筱梦不由得心里一软,紧紧抱住宁筱梦,宁筱梦放声哭起来:“立志哥!小胖墩找不着了……”立志拍拍宁筱梦:“筱梦别怕,一切有我在!二蛤蟆叔他们也在后面寻找呢!”立志脱下雨披给宁筱梦披上,宁筱梦听到有轻微的呼唤声,凝神细听,呼唤声又消失,不由得前走几步,却一脚踏空,宁筱梦惊叫一声,被眼明手快的立志一把拽了回来!手电筒的光晕漫过去,发现一丛茂盛的石兰草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坑洞,可能是以前逮野猪挖的陷阱。

白色的光晕里,小胖墩儿就像一头小野猪,沮丧而绝望地坐在坑底。宁筱梦喜极而泣:“小胖墩儿!你可吓死我了!”小胖墩儿哭了,泥巴和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立志把手电筒交给宁筱梦,伸手拽出小胖墩儿。立志拿出对讲机,呼唤于二蛤蟆:“二蛤蟆叔,二蛤蟆叔!小胖墩找到了,快来我处集合!”对讲机刺啦刺啦响了一阵,传来于二蛤蟆沙哑的声音:“立志,立志!用手电筒打信号!”立志用手电筒往东北方向晃去。

两帮人汇合到一处,二牤牛看看坑洞,再仔细瞅瞅小胖墩儿:“小胖墩,你爹是不是李王官村的李三喜?”小胖墩不敢抬头,小绵羊般嗯了一声, 二牤牛一拍腚说:“哈呀,这可真巧!这个陷阱还是你爹年前挖来逮野猪哩!这倒好,野猪没逮着,倒把你小子逮着了!”众人大笑。紫色的闪电拖着分叉的长尾巴跃过黑锅底般的夜空,一声炸雷过后,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从半山腰滚落,冲着小胖墩迅疾如风般而来!立志大吼一声:“闪开!”伸胳膊将小胖墩儿搂在怀里!立志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滚石轧过立志的腿而去!众人皆被这突发事件惊的目瞪口呆!立志疼的昏死过去,左腿膝关节以下血肉模糊!宁筱梦扑过去将立志抱在怀里,泪如滂沱:“立志,立志!”珍儿手忙脚乱的将衣服撕成布条,勒绑在伤腿上方止血。二蛤蟆大吼一声:“二牤牛!快砍竹杆制作简易担架!”又一块大石冲着忙乱的众人滚落而来!于二蛤蟆吼叫一声,坦克一样冲过去,用身体阻挡住大石的冲势!珍儿尖叫一声跑过去:“爹!”于二蛤蟆被人七手八脚的推开大石拽了出来,于二蛤蟆面如金纸,胸口塌陷进去,他微弱的咳嗽了几声,从鼻子嘴里喷出鲜血……

于二蛤蟆快不行了。

但他始终吊着一口气。立志和于二蛤蟆被抬到久和中心学校的操场上。珍儿和宁筱梦早已哭成泪人。宁筱梦拿出手机,拨通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宁筱梦平息一下情绪,手机接通,宁筱梦对着话筒说:“爸!我的两个朋友受了重伤!需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省医院,你帮我弄一架直升飞机到安平镇的于家河洼村!半个小时后我会在降落处点燃一堆篝火!”话筒里的男人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春格婶跌跌撞撞跑来,握着于二蛤蟆的手,一声声呼唤着他,于二蛤蟆终于睁开眼睛,春格婶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流着泪的脸上,于二蛤蟆的眼神开始涣散:“春格,俺想,听你,唱山歌……”于二蛤蟆的手无力垂下,丢下春格婶撒手而去……

大雨如注,白亮亮的雨点子就像从天空射向人世间的乱箭,触地生烟。低沉的鼓声响起,回荡在莽莽苍苍的旷野。

世界沉默着,没有了哭声,没有了各种嘈杂声,只有风声,雨声,还有春格婶的歌声。后来,风声雨声也没有了,只剩下春格婶的歌声,回荡在这个寂寥的世界……

5

于二蛤蟆发丧那天,九个村的乡亲都来给于二蛤蟆送行。人群一片素白,春格婶不哭,也不让珍儿哭,不让连夜赶来的立新哭,更不让二牤牛哭。于二蛤蟆不喜欢别人哭天抹泪呀!春格婶想给于二蛤蟆唱首山歌,唱于二蛤蟆最喜欢的那首《东山顶上》,春格婶张着嘴巴,可她发不出声音。

于家河洼的十六个壮小伙抬着棺材,赶往久和中心小学。因为于二蛤蟆最稀罕听孩子们的读书声,最稀罕看孩子们笑闹着做操哇……

五星红旗依然在春风里哗啦啦翻飞,红艳艳的榴花在马桑树的掩映里开的就像着了火。老支书嘴唇颤抖着,从供桌上双手捧起于二蛤蟆他爷用了一辈子,二蛤蟆他爹又用了一辈子,二蛤蟆也用了多半辈子的乌梨木鼓槌:“受鼓槌!”一身重孝的立新双膝跪地,给老支书磕了一个头,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乌梨木鼓槌,哭吼了一声:“爹啊!”立新起身,走到大鼓前,肃立片刻,双臂齐举。乌梨木的鼓槌轻击大鼓,大鼓鼓面震颤不已,荡起一片细微的尘埃,混合了立新的热泪,在血色夕阳里溅落……

老支书喊声沧桑:“棺稳稳的落嘞!”黑漆漆的柏木棺由十六个汉子用粗大的缆索溜着,缓缓落进墓坑里。珍儿搀扶着春格婶,春格婶走一步抓一把泥土,往墓坑里撒一半,剩一半放回衣襟,开始圆坟。

圆完坟的春格婶用力咳嗽了一声,“哇”地吐出一口淤积在嗓子的血块,春格婶想最后一次为躺在棺材里的男人唱一首山歌,那个自己爱过、恨过、怨过、念过千万遍的男人,以后,还有以后的以后,他将永远躺在这黑漆漆的棺材里,自己再也不会与他相见……

春格婶的嗓音就像用安平河里的河水涤荡过一样清灵透彻:

呀啦依啦呀

呢玛啦呀嗦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阿哥的面容浮现在阿妹心上

如果不曾相见,

我们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

我们不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呀啦哩啦呀

玛给阿玛

……

暮色苍茫,春格婶忽然仰天吐出一口鲜血,春格婶慢慢倒下去,倒下去,落红缤纷里,春格婶看到笑眯着蛤蟆眼儿的于二蛤蟆踏着灿若云霞的桃花而来……

6

宁筱梦坐在手术室外的绿色四座连椅上,默然不语。整个走廊安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憔悴不堪的宁筱梦想起第一次见到立志,第一次见到立新,第一次见到珍儿姐,第一次见到二蛤蟆叔,第一次听春格婶唱山歌;那么多、那么多的第一次,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又排山倒海般呼啸而去,宁筱梦的眼睛干涩无比,她的泪腺早就在这揪心的几天,为立志,为二蛤蟆叔而枯竭了……

走廊里,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男人凝视着宁筱梦:“我帮你完成心愿,投资建完那所学校,并投入使用。你,离开那里,离开手术室里的那个男人!”宁筱梦猛然起身,“咣当”一声带翻绿色的四座连椅,声嘶力竭:“你要死李青歌还是要活宁筱梦?!”春格婶托付给宁筱梦的白色粗布条悄然飘落,男人捡起粗布条,看了一眼,不由得如遭雷击!声音都变了调:“这,这,这是谁给你的?!”

手术室的门开了,护士走出手术室焦急的说:“谁是病人家属?!病人失血过多!急需输血!”宁筱梦推开男人,一把扯掉沾满泥渍和血渍的外套,快步跑过去:“大夫!我是O型血!抽我的血!”

两滴眼泪被宁筱梦甩在身后,犹如两只挥舞着透明翅膀的蝴蝶,滴落在男人手中的白色粗布条上。宁筱梦的眼泪是灿若云霞的粉红色,就像初放的桃花,洇入白色的粗布条,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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