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东路的日子
□张述
“你给我一场戏,你看着我入迷,被你从心里剥落的感情,痛得不知怎么舍去;不要这场记忆,不要问我结局,心底的酸楚和脸上的笑容,早就合而为一”……
离开山师南院,离开文化东路24年了。从“己卯年”到“辛卯年”再到“癸卯年”,是我整整三个本命年之间的时空转换。我就像一粒石子,沉没在时间长河的水底,任凭岁月激流的不断冲刷,兜兜转转,游游荡荡。24年间,岁月风雨与人事消磨的双重叠加,深度地改变了与我相关的所有的人、事与物。然而,每当听到张宇演唱的这首《一言难尽》,我还是会想起那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想起我在山师南院、在文化东路的日子。在这里,我度过了大学生活的最后两年。
关于这两年的生活,我很难用一句话或一段话从某个单一的角度进行描述。因为,翻阅在南院写下的所有笔记,我发现其中充斥着大量的“远离”“叹息”“抗争”等不安的字眼和由此流露出来的晦暗的情绪,它们深刻地记录了我——一个刚刚来到城市的农村孩子——面对光怪陆离的时代图景和五光十色的校园生活,内心几乎看不到终点的迷茫与自我流放式的坚持。那时候,我反复地被这两种情绪拉锯式地占领,我的感受,就像这首歌的名字:《一言难尽》。
“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德国作家歌德在他的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中这样写道。早在三千多年前,我国《诗经·召南·野有死麕》也明确描述了男女怀春之事,“野有死麕(jūn),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而我的爱情,在高唐一中,在小清河畔,就已经初露端倪。只不过由于我的后知后觉,再加上我骨子里的忧郁和鲁西农村孩子的自卑,就像缺少了阳光和雨露,我的这粒爱情的种子始终心事重重,迟迟未能破土而出。看到身边的一些男女同学已经花前月下、出双入对,属于我的只有“羡慕嫉妒恨”,只有暗夜里的辗转反侧。“豁出去了,明天就……”,我也曾试图改变自己,在不眠之中积攒起马上行动的万丈豪情。但是,当第二天一睁眼,看见晨曦再次投射进宿舍窗户的时候,我黑夜里的一切想法都像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冰块,迅速土崩瓦解,最后连点渣儿也不剩。更折磨人的是,这种情绪的变化像潮起潮落,会在下一个黑夜与白天的交接里再次上演,深度折磨着我这个“少年维特”。
那时候,很多同学在读《少年维特的烦恼》,有的老师也在课堂上推荐这本书,而我对维特这个角色尤为钟爱,没有人比我更懂他,因为我在他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和他感同身受。一想到,我在文化东路,而在地球的另一端,在8000多公里的绝对距离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曾经像我一样委屈巴拉地活过,我压抑麻木的内心感觉好受了许多。就这样,我无师自通地实践了《心理学》上的一个名词:“自由联想”,并在这个过程中明白了“原欲”、“内在冲突”的内涵,实现了由“原我”、“本我”到“超我”的进化。我不知道这是生活的“恩赐”,还是我的悲哀?
在南院,至少先后有两个女孩儿曾经像清风像薄雾,拂过我的心湖,激荡起我青春的涟漪。可最终,她们和先前那些在我生命里来了又去的女孩子一样,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整个看上去更像是我一厢情愿的暗恋。稍微有点不一样的是,在南院,我与那个名字和相貌同样清丽的女孩,似乎曾经有过一点开始。
大三上学期,系里开设了微机课。记忆里好像都是386、486的机子,系统是DOS或UCDOS,图形界面很少,有“软盘”驱动器,操作的时候需要输入“cd A:\ ”、“COPY C:autoexec.bat C:autoexec.bak ”这样的命令行——那时候,在中国,“人机交互”的概念,应该还只存在于某些IT精英的脑袋里。但是,就是这样一些今天看来是老掉牙的东西,在当时却是“宝贝”一样的存在。专门的无尘、防晒、冬暖夏凉的计算机房,进门要穿上鞋套,老师反复叮嘱开机和关机的步骤,一不小心弄错了,可能就要了“386”它老人家的命!
上课的时候,我们一个班的学生要先在楼下等候,等上一个班上完课下来,我们才能上去。这时候,就有点金銮殿外“候旨”等待天子召见的感觉。那一次,我们正三五成群地站着在台阶上说说笑笑,那个娇小的女孩儿忽然向我走近了几步,俊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木讷地没有反应,心里压根也不敢往那方面想。上去之后,在微机室里,我随意找了一个座位,小心翼翼地打开机子,眼睛盯着屏幕上的“aabb”,开始噼里啪啦地练习“盲打”。过了一会儿,女孩坐在了我右边的空位上,“你打得真不错,教教我呗……”。女孩为了看清我的屏幕,身子向我这边俯靠过来,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不断移动的右肘轻触到了她的胸部,女孩脸上顿时泛起了一小片羞涩的红晕。我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却不敢看她美丽的眼睛(天地良心,当时我没有任何猥琐的想法,只是那种感觉,对于还不谙男女情事的我来说有点“太残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从此,她的浅笑、她的善良走进了我的心里,她成为那时我心底最温润无暇的白月光。但是,这样的一个美丽女孩,这样一份美好的情感,对我当时的生活来说过于奢侈。我没有华衣美服,更缺少一个男人宽厚的脊背与担当。为了供我上学,家里的父母已经穷尽了所有;为了匀出买书的钱,我经常要为一日三餐发愁。每到月底,我常常在室友吃晚饭的时候躲出去,估摸室友们吃完饭了,我才敢回来,还要假装已经吃过的样子——因为我没钱买这顿饭。如果不躲出去,让我看着他们吃,我的味蕾受不了,我的贫穷更是无处藏身。无论如何,我的敏感与自尊绝不允许自己走近她,我不配。张爱玲在她的作品《爱》中写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于千万年之中,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巧遇见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我曾以为,这段话好唯美、好浪漫,后来我才读出了凄凉与悲怆。
那个落叶满地的傍晚,秋雨初歇,我和她相跟着先后走出1号教学楼。她右肩挎着一个小包,脚步不缓不疾地走在前面,我紧赶几步,与她并排走在一起,心照不宣。我们默默地穿过校园的“育才路”、“攀登西路”,在女生公寓楼那里也没有停留,直接走出山师南门,然后左转,向紧邻校园的山师东路走去。一路上,我们有的没的、咸的淡的聊了几句,大多时候是沉默。我看见秋风吹动她的发梢,她的衣袂飘飘,她的目光有些空洞,她好看的嘴角紧抿着……
我知道她在期待着什么,应该是一句话,或者是一个承诺。“我……”,鼓起勇气,我嗫嚅着准备说些什么,却忽然看见她脚上的小皮鞋红得耀眼,踩在山师东路的柏油路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而我破旧的球鞋上已经沾染了泥水,在鞋子看不见的里面,我的右脚大拇指已经磨破了袜子,在冰凉的鞋子里很不舒服。一刹那,我的勇气消失了,我像一个撒气的气球瘪了下去。默默无语,暮色渐浓,狭窄的街道上有行人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商铺门口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来了,美食的香味从小餐馆里飘出来,一家音像店传出凄婉的歌声:
“我一言难尽,忍不住伤心
衡量不出爱或不爱之间的距离
你说你的心,不再温热如昔
从哪里开始,从哪里失去;
我一言难尽,忍不住伤心
衡量不出爱或不爱之间的距离
隐隐约约中,明白你的决定
不敢勉强你,只好为难自己
我为难我自己……”
苦情的张宇,你有十一郎的陪伴,歌声为什么还如此苍凉?然而此刻,只有你的歌声流进了我的心里,和我孤独的灵魂一起翩翩起舞。而我的梦想,编织了无数次的美梦,和我脑海里勾描了无数次的美好画面一样,开始破碎,开始褪色,像我余额不足的青春,就要曲终人散。
在路口左转,沿着文化东路西行,我们经北门又进入校园。在这个傍晚,我和她用脚步划了一个圆,终点又回到起点,像我们只有蓝图而从未施工的爱情小屋。“嘶~”,秋风又起,摇落校园法桐树叶上的雨水,滴进我的脖子,我的灵魂凉彻心扉,发出一声哀鸣。
在女生公寓楼旁的那棵银杏树下,她站下了,眼神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无助和失望。而我依然无语,甚至恬不知耻地浮起了一丝微笑——我宁可给她留下玩世不恭的“渣男”形象,也不愿让她看出我的虚伪和懦弱。片刻之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地向明亮的公寓门口走去……这个美丽的女孩属于光明,而我不知何时才能摆脱人生的灰暗。
我最终失去了她,辜负了命运给予我的“人生外挂”和“能量加持”,让自己活成了女孩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那时候,如果我的军绿色挎包里有一把伞,撑开它,我们躲进同一把伞里,这个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多年之后,我曾经这样天真地想过。
告别了这段经历,我又回归到原来的生活。我按时去档案室勤工俭学,挣点钱补贴自己的用度;有时我跑到中文系,偷偷旁听宋遂良、李掖平教授的讲座;我躲在自习室里,我坐在1号教学楼北边“曦园”的石凳上,读张炜的《古船》,读路也的《心是一架风车》;我在“诺大的校园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的氛围里,写《书里书外的栖息》,在笔记本上涂涂划划,记录下自己的心路历程。
在山师图书馆,班里的那个男生曾经坐在我的旁边,专注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声问我,“这个单放机八成新,你要不要买它,便宜……”,几天后五一放假,他在黄河大桥上义无反顾地赴身滔滔黄水;也是在图书馆里,我遇到那个满脸疲倦、一头乱发的临沂青年,他白天在顺河高架桥工地上“搬砖”,晚上来这里准备考研。几个月后,他成功“上岸”了;同样是在图书馆,我看到男生厕所门板上的涂鸦,“XXX,我爱你”,比课桌上的表白更直接,我看到了一位焦灼的爱情囚徒和他缺乏勇气的内心独白。“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语境慷慨沉郁,悲壮豪迈,这应该出自一个奋不顾身的“考研”勇士之笔。“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眼泪,不带走一个学妹”,这是一个文雅、温柔而失意的哥哥。我沉吟良久,拿起笔来,在后面接了一个龙——
“学妹很好!只是,我也没有带走……”
作者简介:张述,本名:张树岭。高唐县第二实验中学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聊城市作家协会会员,聊城大学校园文艺与文化研究会特约研究员。1999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政法系。癸卯之年,重拾纸笔,教学之余,笔耕不辍,用文字记录生活,在笔端探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