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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四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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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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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药的伤疤

嗜药的伤疤

□范庆奇

以前看农夫与蛇觉得农夫可笑,后来我去医院上班,经历一些事后反而觉得农夫让人心怜,甚至是可悲。他的可悲,也正是我们身边很多人的可悲——有些人不管被蛇咬过多少次,遇到蛇仍会去救。

而这样的农夫在爱情中最为常见,也就有了痴心汉子的说法。我在医院里遇到太多这样的人,有老有少,他们或是被出轨,或是被抛弃。当年,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所在的科室叫精神科,就算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科是干什么的,单从名字上也能知道里面的病人都是精神或多或少出现状况的。在这里,我遇到了浩浩。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精神病患者是读大二的时候,奶奶生病我送她去云峰医院住院,在那里我照顾了她十来天。而云峰医院就是我们那个城市收治精神病患者最多的医院,且患者病情都比较严重。送奶奶去拍片子的时候我听见旁边很吵,走出去一看是被围起来的一栋楼,唯一的进出口就是大门,有四五个保安守在那里。

奶奶拍片子的间歇我跑到铁门边,正好是病人出来活动的时间,隔着栏杆我看见那些穿着条纹汗衫的病人一排排坐在花台上,他们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眼神空洞无物,没有一丝神采。他们安静如同身旁的垃圾桶,不说一句话,也是由此我对精神病人理解为安静少语,殊不知他们暴躁起来是有多么吓人,当然这都是我大五进医院实习的时候才真的认识到。

浩浩大一刚读完半学期,高中太贪玩,没有考取好分数,填志愿只能选择一般的学校,最终被楚雄的一所高职录取了。第一次见他,以为是来照顾某位长辈的孩子,一点也不像精神状态不好,给人感觉还挺阳光的,除了胖一点。不过这也不影响什么,清秀的五官能给他增加不少印象分。我主修的是中医,去精神科属于流转,当时临教科分科室的时候提出换科室,我想了想,以后可能和精神科也不会有接触,不如实习的时候去待一个月。 其实也抱着私心,我想去精神科寻找写作的素材,从中获得不一样的情感体验。

我的带教老师是科室副主任,金丝框眼镜总是耷拉在鼻子的最低处,好像一低头就会滑下来。他是典型的多做事少说话的代表,一天到晚不和我说一句闲话,整个人看上去像打蔫了,提不起精神。

当时还想,年纪不大,怎么比退休老干部还消沉,更何况退休的人还能去广场上扭几下。我每天干的事就是叫病人和跟在他屁股后面查房,时间久了,我才明白在这样的环境里能一直保持正常的心理已经实属不易,还怎么敢奢望更多的愉悦。

心想再也不用像肛肠科那样每天换药,盘算着下班要去吃一顿犒劳自己,可进科的第一天就被老师要求必须跟着他,不许迟到早退,否则打电话给学校的实习处。他随手一指,说,那是你的柜子,以后东西都放在里面,现在跟着我去查房。小算盘碎了一地,把手里的书和杯子放进去就急忙追了出去,机械地掏出小本子记下床号和患者姓名,以及老师交代病人需要更换的治疗方案。

他语速太快,我连简单的关键词都记不下,他又转身去了另一个病房。看着他冷峻发黑的脸我又不敢问,为此我私下里都叫他黑煞神。我飞快地写着字,要走的时候看了看患者床头的信息卡,记下了那个名字,只因他比我还小五岁就患上了精神问题。

回到办公室我先是套老师的话,想了解更多关于那个男孩的情况,他简单和我说了几句,没有往深处说,跟我说自己去看病例,去和病人家属聊天。我知道和病人家属聊天是医生应该掌握的基本技能,在这方面,我天赋还是可以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病人都能说上几句,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社交牛X症。

输入老师的工号查看了浩浩的病例,知道他是本地人,父母是国企工人,家里条件还不错,是个独生子。

我虽然谈过恋爱,但是对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来说,还没有爱到死去活来的经历,也没有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的想法。很不理解浩浩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女孩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最后还患上了精神疾病,父母还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来照顾他。

那时候,我内心是鄙视的,感觉他不像个男人。

夏末,虽说我们是高原,但是夜晚仍旧闷热难耐,加之别人都下班了,我还得上夜班写病历。心里很烦躁,没有理由,就是烦。就在我思想开小差的时候,走廊里传来护士的喊声,“37床发病了,37床发病了,李主任快来啊……”我听到声音就往病房跑去,只见几个护士把病人摁在床上,病人在挣扎,嘴里呜呜呜的吼着,房间里一时间乱作一团。我见状也上去帮忙,毕竟是男孩子,力气比女护士大得多,我的老师走进来指挥我掰开病人的嘴,把几颗药喂进他的嘴里,没多久他就安静了下来。

进精神科才第一周就遇到了这种事,想到还得待三个周,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让我终生难忘的事。

那天晚上也是我值班,老师忙完手里的工作就出去了,我不敢问,只能低头写病历。熟练地登上系统,点进新收病人那一栏,看着入院记录上那些坎坷曲折的生活经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是书写病历的机器,不过我有情感,有生为人的喜怒哀乐和悲悯。我想到白天路过枫叶广场时人们在阳光下打牌说笑的场景,而广场往上走三百米就是这个医院。

就算是晴天,医院的走廊里也总是阴冷的,一到晚上空荡荡的楼房里,咳嗽一声都能听见回响。我大一暑假去医院实习时就住在医院,宿舍斜对面是太平间,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反而不怕,风吹进屋里还挺凉爽。

就是这样收集人间苦难和泪水的阴冷的房子,也同时承担起救治的功能,生死在这里就是一瞬间。妇产科有新生命降生,急诊科也许就有人离开尘世。那时候每每值班到深夜,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望着白天排很长队的挂号窗口此刻空寂死静,这种时候往往就忍不住想记录一下。

许是出于讨好的心理,我每次去询问浩浩的情况,他妈妈对我都格外热情,时不时还会给我一些水果,甚至询问我的人生大事。

我理解这样的举动,他们想的是和医生关系处好了,对病人的治疗会更上心。这样的病人家属我见过太多了,要么是偷偷给医生一条烟,或者把老家的腊肉带来给医生,给的时候像是做贼,偷偷摸摸的,等办公室没有人的时候冲进去放在医生的办公桌上就往外跑。哪怕是我自己也做过这样的事,离开医院后我爷爷奶奶生病需要住院,我就会提上一些东西去找我曾经的带教老师,麻烦他多关心。

我去精神科的第二个周就和那里的医生护士混得很熟了,和老师主管的病人聊得很开,尤其是浩浩他妈妈。

他妈妈给我说,你叫他浩浩就行了,我随口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都十八岁了,他妈妈还叫这么亲,看来这孩子在家很受宠。”

果然,从聊天中得知浩浩他妈妈怀他的时候已经三十三岁,好不容易有孩子,真像电视里说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小想要什么就给什么,没有打过一顿、骂过一句。

也正是由于过分的溺爱,浩浩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导致他读大学第一次谈恋爱分手受不了刺激,患上了精神疾病。他妈妈提到这些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恨意。边叹气,边转头对浩浩说世上的好女孩那么多,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她,你忘记她,妈妈肯定找个更好的给你。浩浩低头玩手机,没有理会她。

我倾听着她的诉说,还时不时和浩浩聊上几句,可能是同龄人的缘故,浩浩对我的抵触情绪很小,反而能聊起来。走的时候他还主动和我打招呼,我笑着回应他。

后面再去浩浩病房的时候他就叫我哥哥,这小伙子情商挺高,很难让人不喜欢。他妈妈巴不得我去,私下里拜托我多开导浩浩,让他不要想着以前的人不放手。

从他妈妈还有护士的口中,我知道是浩浩被那个女孩甩了,人家女孩子觉得他没有男人的那种气质,做事拖拉,觉得这样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就提出了分手。浩浩完全没有准备,在他看来他是合格的男友,处处替女孩着想,怎么可能会分手。他QQ上给女孩发了很多消息,女孩一条没有回,他又换成微信继续发,女孩也是没有回复,次数多了女孩索性把他删了。

没了联系方式后他还在假期直接去女孩家,人家父母以为是同学来玩,热情招待了他。聊天中得知他是来找女孩复合的,一开始女孩父母好言相待,浩浩不听劝阻,情急之下说了不尊重的话,被女孩父母赶出了家门。那以后,他连女孩的家门都没有进过。

那几天浩浩的病情都挺稳定,见谁都主动打招呼,我和老师心里还替他高兴。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偏偏浩浩已经死心的时候又看到了一丝光,正是这一点点虚无的光把他害成后来的样子。

女孩突然给浩浩发消息,说可以考虑复合的事,这让浩浩高兴得觉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查房的时候,见他在床上抱着手机笑,我取笑他是不是做梦娶媳妇了,他说,不做梦也娶媳妇了。

不过这样的好事来得太突然,去的也会很突然。等我休息回医院,见到浩浩妈妈的时候她说浩浩更严重了,那个女孩子本来答应浩浩和他复合,可就在前天又给他说,不合适,还是分吧!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对躺在精神科的浩浩来说却是致命的打击,他想不明白,嘴里一直重复为什么要分,为什么要分。

经过几天的治疗,浩浩病情又慢慢平复下来,我也时不时去和他聊天,就是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见他爸爸。微胖的中年男人,进门就没怎么说话,他坐在病床的右边,右边靠近窗户。他低着头,翻着手机朋友圈,浩浩也玩着手机,他妈妈背对着他们,这样的气氛怪怪的。

吃晚饭的时候他妈妈说出去吃,让他爸爸别走了。他爸爸答应了,可是去饭馆的路上他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就走了。我分明看见他一直盯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女人,他们肯定认识,刚刚在病房里他眼睛往外看估计就是看这个女人。浩浩和他妈妈好像习以为常,连一句路上慢点的话都没有。

医院旁边没有什么大饭店,基本都是小馆子居多,炒菜火锅应有尽有,味道都还不错。我们选择一个专门吃火锅的小店,浩浩他妈妈熟练点了菜,看向我的时候我说都行,不挑食。

饭间我们聊起浩浩他爸爸,我才知道他爸爸有外遇,还是明目张胆的,浩浩和他妈妈都知道。就像苦情戏里一样,起初浩浩和他妈妈也恳求爸爸回归家庭,没有用,也就死心了。她一开始去他爸爸上班的公司闹,去外遇住的楼底下闹,亲戚朋友都知道家里的丑事,时间长了家里人反而劝她不要闹了,丢脸。她想了想既然没有用就这样吧,要离婚不可能,就拖着他们,看谁先熬不住。

他爸爸现在不回家,都是和外遇住,每个月会给一笔钱。那边也有孩子,虽说他爸爸工资不低,但久而久之地往这边给钱,那边心里终归是不情愿了。浩浩他妈妈说,她知道浩浩他爸爸也不容易,这边要养,那边也要养。她也说不可能离婚,她就是耗着,那个男人耗完了她的青春,她也要耗着他们,让他们永远不合法。

我听着她说这些话,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一个可怜的中年女人,一个可怜的母亲。浩浩对他爸爸的态度很冷淡,没有恨,也没有爱。 我理解他这种感情,就像我对我的母亲一样。

浩浩吃着吃着饭突然说自己心里面很慌,我和他妈妈知道是要发病了,我在旁边鼓励他,坚持一下马上就回医院了。一路上他痛苦得掉了眼泪,不是因为外伤疼痛,而是心痛,没有口子心里却在滴血。

我在路上就给护士打了电话,她们提前准备好药,吃了药的浩浩慢慢冷静下来。他跟我说,哥哥,我也不想这样,我控制不住。那一刻我心碎了,一把抱住他,让他放心治疗。

走下楼回出租屋的路上,看见公园里有我认识的人,也是我们科室的病人。三个孩子和两个老人,他们在锻炼的器械上玩,笑声很大,周围的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

是的,那三个孩子就是智力缺陷的患者,他们的年龄和岁数不成比例增长,照顾他们的两个老人比他们还瘦小。他们的腰间永远有一根绳子,另一头则握在老人的手里。这两个老人不是他们的亲人,只是照顾了他们十几年的保姆,我没有见过他们的父母。我想,他们的父母是爱他们的,只是不敢看见自己的三个儿女是这样的模样。

我远远看着,没有上前,心里充满了愧疚,身为医生。

我们医院精神科收治的病人是精神问题轻的,病人只要按时吃药,不受刺激,基本能控制情绪。偶尔也会遇到家属因为长期照顾病人心里产生厌烦情绪和病人大吵,在房间里就能听见破口大骂的脏话。此时医生护士和围观的病人会上前去劝说,情绪激烈的病人连劝说的人也打骂,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剧目在医院上演了一场又一场。

浩浩的病情越来越好了,他妈妈考虑到自家的经济条件,决定还是回家慢慢修养。走的那天我们吃了一顿饭,浩浩说想加我的微信,此后虽然再也没有见过,还是会微信联系。

汽车总站离我们医院很近,走路十来分钟。浩浩家在一个县上,以前得进站买票,后面开通了市县公交,在总站外面的广场上就能坐车。我帮忙提着一包东西,里面装着浩浩吃的药,还有在医院看的各种检查单。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还开导他不要想着以前的那个女孩,把书读好了什么样的好女孩都有,最好是争取专升本去更好的大学接受更好的教育。他点头说好,眼睛却没有看我。

我们来的也巧,刚好公交车正在买票上人,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说,以后来市里找我玩。他妈妈也说有时间去家里玩,还感谢我这段时间的帮忙。公交车走了,浩浩也走了,在热闹的广场上我反而有种失落感,毕竟在一起待了那么些天,多少是有点感情了。

我喜欢写现代诗,自己也有一个公众号,偶尔会在公众号更新作品,当然,也就转发到朋友圈。浩浩从来不给我点赞,但是他都会把我所有的作品看一个遍,看完还会来找我探讨。他说他自己也喜欢写,只是太懒,又因为谈恋爱的事就迟迟没有动笔。我脱口而出,你的恋爱经历就是很好的题材啊,为什么不写!?

当我说完就后悔了,生怕这句话会刺激他想起以前的经历,此后我和他聊天从来不提恋爱二字。

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们都断断续续的聊天,有一天他突然给我发消息,说:我爸妈离婚了。我想当时我的表情肯定很平淡,一开始我就知道早晚会离婚,只是没想到他妈妈才拖了一年。这一年里应该又发生了很多事,我没有问浩浩,他也没有和我说。

后来忙着找工作,找到工作忙着上班,和浩浩的联系就少了。我没有回实习医院上班,却还是和以前上班认识的医生护士保持联系。从护士姐姐那里我知道浩浩出院后去找过女孩,这次更惨,看见女孩和别的男生在一起。回家后的浩浩精神又出问题了,去医院治疗一个多月也没有效果,他妈妈说带他去昆明看。这一去,也不知道最后治疗得怎么样。

护士姐姐叹了口气,她说,不知道浩浩怎么样了。挂掉电话我给浩浩发信息,出现了红色的感叹号,提示我还不是他的好友。

也是,已经那么久没有聊天,彼此都淡忘了。我点进他的头像,微信朋友圈背景是一张漫画,两个穿着古风的人正在拜堂。

我希望浩浩彻底痊愈,把我删了是想告别曾经的记忆。除此之外,别的可能性我不敢想,也不敢去想。要知道,他才刚满二十岁。这样的经历对他来说不是美好的体验,是生命中一次彻骨的疼痛,仿佛人生必经的第一场风雨。只不过这场风雨对于浩浩来说,显得格外无情与猛烈。而恋爱后的伤疤像是嗜血的小兽,吸引着他一次次步入记忆的循环。

【作者简介】

范庆奇,1997年生于云南,滇西应用技术大学珠宝学院教师,中国自然资源作协签约作家。曾参加重庆市第二届青年作家培训班,有作品发表在《北京文学》《诗刊》《清明》《诗选刊》《星星》《草堂》《诗歌月刊》《江南诗》《草原》《延河》《美文》《延安文学》等。曾获主要奖项:东荡子诗歌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二届东江诗歌奖,第四届“求是杯”一等奖,曲靖市政府文艺扶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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