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记忆里的味道
□孔庆武
看电视
星星扯着月亮在天上走,妈妈抱着娃娃在地上走。
娃娃的眼睛望着月亮,奇怪:为什么人在地上走,月亮在天上走?
乡村的路崎岖细长,好像总也走不到头。而电视连续剧中插入的广告片,就像脚下凹凸不平的路面,深一脚,浅一脚,搅了走路人的兴致。原来是贪看了一集电视剧,赶夜路心急火燎,着急忙慌惦记着自家的热炕头,又担心遇到野狗流浪猫惊了怀里熟睡的孩子……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村上哪家买了电视机,除了会引来羡慕和“啧啧”称赞声,晚上一定会有成帮结伙的村民来看热闹。主人好客,搬来木椅条凳,摆上大枣榛子栗子核桃,灶坑里多放些湿木头棒子,烧热南北两铺大炕,地上有火盆,火盆里有土豆地瓜,旺旺的炭火飘出几缕香喷喷诱人的味道。老人妇女小孩坐炕上,汉子小伙子在地上拣个座,一起热热闹闹地看电视。
电视多是黑白的,起初还没有彩色的,银屏也小的可怜,十四寸的算是大的。遇到信号不好,屏幕出现雪花点,还要爬到屋顶转动电视天线杆搜索信号。
电视里面演播一出戏,电视外又是一出戏,有面红耳赤争论剧情的,有给小孩子喂奶的,有咳嗽声,有放屁声,有睡着了打呼噜声的。戏里戏外都是人生,哪个更真实呢?昨夜的星辰依旧,今晚群星依然闪烁。
忙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电视机前更多的时候像一个牢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小学生,认真地听、看、想。这里有村庄以外的国际国内大事,有田野之外的稀奇事,可以开眼界长见识。也有那些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像解不开理还乱的一团麻。
电视节目每天准时播放,村人每日准时等待。放电视的人家每晚都要多扫一遍地,多撒一遍水。也有余兴未尽的,隔日在田里遇见了,相互谈论相互倾诉家长里短。过得舒适自在的心里乐呵呵,日子过得艰难的愁眉苦脸,甚至眼泪含眼圈愣是不让流下来。坚强的性格没有开垦不了的荒地,相信生活中没有趟不过去的河。唠过了,说过了,心里就舒坦了,手里的活计儿干完了,回到家,炊烟又升起来了。贫也好,富也罢,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得过,终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的。说不定哪天咱们的故事也能上电视哩。说这话的是村里的文化最高的李校长,听说李校长的儿子,后来成了一个大作家,还真为老家写了一部电视剧,准备在中央一套播放了。
酒老头
二爷姓赵,人称酒仙。
每次见到他常常是手握酒杯,面色红润,说话摇头晃耳抑扬顿挫,只因缺了一把鹅毛扇和神仙的宽袍仙服,才能在众人堆里识得是凡人还是仙人。即使是凡夫俗子,却也有不俗的地方,擅喝酒,闻酒能识度数。如果是家酿散白,不仅能辨出方圆三百里谁家酿的酒,更能猜出是哪个季节酿的酒。这让那些贩卖假酒的小贩不敢在村中卖酒。
二爷满族人氏,祖上住长白山九道沟,喝酒的能耐,不随姓氏不随民族,只因两个字——烦恼。俗话说:“借酒浇愁,愁更愁。”用在二爷身上似乎看不出来,他内心的忧虑,不安,痛苦,早已在酒精的作用下隐遁起来。
二爷的命途多舛,像他手里的二胡拉出的曲调,曲折婉转,低沉涩生。十六岁参军,打过鬼子,参加过辽沈战役,去过朝鲜战场。先是赶走了日本鬼子,后又打败了国民党,战胜了美国佬。仗打了不少,身上留下的伤也不少。几枚军功章见证了一切。这是二爷一生中最大的财富也是最大的痛苦。回乡后落实工作才发现丢了档案,无奈投亲去了黑龙江。北大仓地多粮食多,日子过的厚实。又先后有了二男二女,可谓是儿女双全家庭和睦。二爷一家人温和谦厚,四邻八乡邻里往来,大事小事总是把别人想在前,自己想在后。因为人缘好,大家也愿意到赵家串门唠嗑。
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突然有一天,村里传来赵家大儿子杀人的消息,杀的是乡里的地痞黄三。消息传来村人不敢相信,二爷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既成事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举家老小连夜逃往辽东老家。此后的二爷忧愁不断,开始喝酒来消愁,先是自己的伤病犯了,后来老伴忧虑过度疾病缠身,先走了一步。爷几个住在大棚中不足十平方的小屋中,靠卖菜维持生活。话说地痞黄三,横贯乡里欺男霸女偷摸抢砸恶贯满盈,百姓早有怨愤。过了一年全国开始严打,赵家老大投案自首,被判为防卫过当获刑十五年有期徒刑。本来生活拮据,现在更是雪上加霜。直到现在赵家老二每天都骑着自行车托着一条板凳走街串巷去磨刀,狱中的赵家老大又一次叹息,如果不是跟爹学了磨刀的手艺,如果不是遇见地痞黄三欺人太甚,也不会操刀误杀人。当初二爷若不是丢了档案,也不会学了磨刀的手艺。说不定现在是一位大人物,喝的应该是茅台五粮液吧!世间因果报应,怎能说得清。因缘结果还是因果结缘,因果留给别人去研究吧!二爷的酒杯,又空了,该倒酒了。
杨老太
杨老太的年龄,就像她的小脚稀有且珍贵。
九十六岁的年龄,在村中是可以称得上老寿星的。别人活得这般年龄,早已被身后经历的沧桑往事压弯了腰,变得老态龙钟,眼花耳聋,而杨老太却精神矍铄和她的小脚一样,留下的脚印是往还是返不重要,谁还会仔细分辨小脚走的方向是前还是后。好在杨老太岁数大了,近几年在村中少有走动。可是最近村中出现了一件怪事儿,每逢初一和十五有人在十字路口焚香烧纸,还有一行小脚印留在地上。起初以为是外村人干的,后来是杨老太的孙子解开了村人的疑问。杨老太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有一次村上一家办喜事,儿媳妇喝多了,别人还在劝酒,杨老太看不惯,端过酒碗喝了底朝天,正巧被邻桌一个算命先生看见。给杨老太画了一道符,要求每月初一和十五买二两纸钱烧可以活百岁。杨老太信以为真,也就有了村头烧纸借寿的一幕。
小卖铺
小卖铺过去叫代销点也叫小卖店。我们喜欢叫小卖铺。就像铁匠铺、裁缝铺、这些名字在村子里格外受到欢迎。
家家户户都和小卖铺的老板熟识,老板也会在你购物时免费送上一个微笑。除了村里人家需要的烟酒糖茶,还有一些过路人也会来买东西,来的次数多了,被称为回头客。石破烂是回头客中的常客,也是方圆几百里的破烂王。能被称王者自有异人之处。石老大有八个兄弟,每天赶着八架小马车,经卖铺门前打马而过。空车出,满车回。鱼贯而行秩序不乱。头天夜里定好去哪里。第二天,天蒙蒙亮八架车八匹马八兄弟已经赶早出发。或是到东金矿,或是到西铅矿,或是到北边玉石矿,或是到南边码头。总之,去的都是富的冒油的地方,收回的物件,说是破烂,但里面真有不少稀罕物。有一次,兄弟中的老三,按破铜价收了个纯金聚宝盆。老四、老五、老六哥三收的都是古董类,别人当做仍货,都去拣金银铜铁去收,哥三起初见了甜头,后来再给低价就不那么好收了。老大、老二稳坐钓鱼台,收来的物品有金沙块等硬货。剩下老七、老八两个老疙瘩拣些鸡零狗碎也够过日子。只几年功夫,哥八个就发了家。在人前走路大摇大摆,嘴上叼根烟卷喷云吐雾,看人用额头看,用眼看也是斜着眼睛看,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别人见了哥几个烦,小卖铺老板李老黑见了乐。每次哥几个起早走,傍晚回。一路上鞭哨响,马脖子上的铃铛也响,哼着小曲不停地唱。到了小卖铺老板早已准备好酒、肉、烟、茶、扑克、色子等。酒是散酒中的老白干,需烫热;肉是酱牛肉,切成片;烟是大前门;茶只能是花茶了(本地不产茶)。酒足饭饱后,再赌上一阵子,谁赢了谁付账,从不赊欠。哥兄弟八个一起来,哥兄弟八个一起回,哥兄弟八个一起喝,哥兄弟八个一起赌。外人看着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眼红的,于是就有了张家兄弟,李家兄弟,王家兄弟也赶着驴车、马车去收破烂。收回的东西堆了满院子满屋子,到后来真正成了没人要的破烂。而石家八兄弟早已改行,在城里爿了两盘店开起了酒楼,吃住玩一条龙。八兄弟已经是城里有名的富商,据说他们手头囤积的金沙石、古董字画能够买下整个龙门镇。
李老黑的小卖铺细水长流的开着。春节一副对联,正月十五两盏灯,日子一天天过,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进项。几年过去了,村里人都成了老客,路人多半是过客,也有少数的回头客。只是有一人例外,他一次也没有从小卖铺停留过,每年五一之后来,十一之后走,在村里他是李老黑唯一的竞争对手,李老黑确又奈何不了人家。此人姓王,人称摩托王。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能骑上摩托车,恐怕不亚于今天的宝马奔驰,可是见过骑摩托车卖冰棍雪糕的,你还见过开宝马奔驰卖冰棍雪糕的吗?一定没有。
摩托王骑的是重庆轻型小摩托,可以使用脚蹬,不用烧油也可以跑。每次来时,冒着烟载着货,卖完货挣着钱悠闲自在的蹬着车子回。每天生意都特好,一分钱二分钱的冰棍冰砖,五分钱的雪糕卖的抢手。没钱不要紧,孩子可不能馋着,要是哭坏了嗓子可不是小事,没钱咋办?拿鸡蛋换啊。鸡屁股不就是钱罐子吗?谁家的鸡窝里老母鸡被撵走了,准是这家的娃娃要买雪糕冰棍吃了,所以每次摩托王的雪糕箱里白色棉被来的时候压着雪糕冰棍,返回时装的全是红皮新鲜鸡蛋。李老黑的小卖铺不卖雪糕冰棍,只有汽水香槟。没有冰箱吃了大亏,眼看着花花绿绿的票子装进了摩托王的腰包。又过了几年,摩托王年纪大了,骑不了摩托车就再也没有来,关于他的身世也始终像个迷一样笼罩在村人的心中。那久违的摩托车还有清脆的“嘀嘀”声,一起不见了。
小卖铺还在,李老黑的皮肤还是那么黑,笑起来牙齿还是那么白,他的微笑还是免费的。
铜火锅
老北京的铜火锅,招牌响亮,去了,品尝过了,你会夸赞味道纯正。木炭火还原森林体内的阳光和树香。火锅里沸腾的江湖,平静的有些汹涌。
东北的冬天嘎嘎冷,火炕上的泥火盆上面酸菜猪肉炖着粉条子。在老家的村庄几乎家家户户可以闻到这种香喷喷的味道。
大缸里腌渍的酸菜,捞出几棵洗净切丝,放进铜火锅,你会发现酸菜丝还原成大白菜翠绿翠绿的颜色。这是铜火锅独特的地方。
一锅酸菜丝早早地染绿了春天,不知不觉地打发着东北漫长的冬日时光,春天就不会觉得遥远。
老北京的铜火锅,筷子夹着内蒙古的牛羊肉,入水一涮即熟,漂成一片片雪花肉。再开上一瓶北京红星二锅头,酒暖肉香,美味火锅。把干冷的空气拒之门外,让日子变得丰盈。
小时候,铜火锅是奢侈品。村里的泥匠阿吉嘎选择在每年的春秋制作泥火盆。春秋季节泥水易干,可筑器物。选优质黄土做坯料,过筛碾细,去除杂质,泥水调和均匀,把乱麻绳茅草掺进土里,和好的泥反复摔打,走泥成型。阿吉嘎严格延续老手艺做法,每个环节不丝一苟,在他眼里每一个泥火盆都是有生命的。
先放在室外自然风干七天七夜,接着一遍遍的抹制,修复干土裂纹,打磨至光滑完整无缝隙。阿吉嘎学过绘画,在红旗营子乡方圆百里内,木匠打制的家具,都要经过阿吉嘎的画笔。或人物,或山水,每件都显得光泽有神韵。日子从他的指缝间滑过,如今所剩无几的老家具成了稀罕宝儿,城里的收藏家愿意花大价钱收购。
年岁大了,眼花,手握着纤细的笔锋,家具上的绘画濒临失传。如今,阿吉嘎在没有物色到徒弟之前,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在泥火盆上绘画。他为亲身做的泥火盆一遍遍描绘作画到最后的刷油上色。仿佛从前逝去的时间又回到了他的指缝间。他认真地勾勒,细细的描绘。笔锋娴熟缓慢的画着吉祥图案。泥火盆上又多了一道即将失传的风景。
东北的村屯靠火炕取暖,劈柴棒,木疙瘩,大枝柴,燃烧的火焰“吱吱,吱吱”“噼啪,噼啪”地尖叫着,取灶下的炭火放置泥火盆中,三角铁架上架着锅,涮肉,涮菜,涮海鲜,圆形火盆四方沿上摆满涮锅的肉菜和佐料。黄土火盆陪伴着我们的成长,即是取暖的太阳又是温饱的粮仓。土豆,地瓜,栗子,核桃……埋在炭火里,栗子要剪口,核桃尖蘸水,不然它们会从火炭里蹦出来。香气氤氲从炭火里钻出来的热气,会把浮灰吹出个小洞,孩子们喊着:土豆土豆你姓刘,放个屁你就熟!一个个小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美食,吃的小嘴巴两边留下长长的“黑胡子”。
这是泥火盆优于铜火锅的地方。光阴如白驹过隙,昨天骑白马的少年坐在老北京火锅店,还时常想起一首诗句:踏花归去马蹄香。
【作者简介】孔庆武,辽宁岫岩人,满族,祖籍山东。1980年出生,曾在空军航空兵某部服役。鲁迅文学院27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辽宁省作协定点深入生活作家,鞍山市作协副主席,岫岩作协主席,《玉都文学》主编。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星星》《美文》《青春》《词刊》《北京文学》《山东文学》《鸭绿江》《北方文学》《安徽文学》《陆军文艺》《橄榄绿》《绿风》《满族文学》《诗歌月刊》《文艺报》《空军报》《辽宁日报》《北京日报》《中国民族报》《中国自然资源报》等报刊。作品被《诗选刊》《都市文萃》《作家文摘》《民间故事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