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草有一份特殊的情感。物质匮乏的年代,没有什么像样的水果,我们的味蕾开始走进大自然。春天,上下学的时候,同学们三五成群,结伴去田野里摘一种茅草的茎,我们那里叫“毛易”。撕开毛易的绿衣裳,里面有如棉絮一样白,鲜嫩的最好吃。小伙伴们一摘就是一大捧,然后,一根根剥开,挑最嫩最美味的吃。毛易不能吃太多,它毕竟是草,如果吃的太多,很容易引起便秘。
还有一种可以吃的,我们叫“茅根”。其实,就是巴根草的根。白色的根,洗干净,放在嘴里,嚼起来,甜丝丝的,有如缩小版的甘蔗。乡间还产一种美味,曰:地衣,也有叫地米菜的。雨后,在巴根草的草丛间里生长出来。捡起,洗干净,放上青葱和蒜叶子一炒,馋的我们直流口水。甚至有了地衣这盘菜,我们的胃口都要比平时好很多,米饭都会多吃两碗。
草,让我童年的胃有了某种温暖。
故乡地处黄淮平原。淮河、浍河、漴河、潼河、沱河五条河流,交错着,盘旋在大地上。那些或高或矮,或漂浮或扎根,或青葱或翠绿的草,就恣意地生长在房前、屋后、河边、田间。甚至院墙上也会冒出“墙头草”。更有甚者,把根扎在了朽烂的树根里,从树上长出一簇簇茂盛的野草。草的生命力,是我见过的植物中,最顽强的。
草在乡间一直做着无私的奉献。它们成了我童年的零食,成了猪马牛羊的饲料,成了虫子的粮仓,也成了鱼虾蟹的美味。母亲养的母猪最爱吃马郎菜、羊蹄稞、富木秧,爷爷养的牛则偏爱马齿苋和茅草,父亲钟爱的马,对苜蓿的品质要求最高,而奶奶圈养的羊则非拉拉婷和齐齐芽莫属。这些草,是我的亲人,是我亲人的亲人。它们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一想起它们在山冈上、在淮河边、在旷野里迎着风,沐着雨,弯下腰身,湿了叶和根,却依旧顽强地在日光中、在雨水里茂盛地生长着,就如同想起住在草屋里的草民。他们卑微但倔强,弱小但生生不息。
草在乡间,在农家的生活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村里的二奶奶是编制锅蒲的高手。锅蒲就是用草编的锅盖。二奶奶精选河边棵大不腐烂的茅草,割草、挑拣到编制,一棵棵茅草在二奶奶的手里又焕发了第二次光彩。二奶奶编的锅蒲实用且有艺术性。锅蒲盖在铁锅上,煮饭的时候,水的蒸汽透过锅蒲向外“滋滋”的冒着热气。茅草的清香又混合在水蒸气中,让米饭多了一份草香。盖上锅蒲煮出来的米饭,香呐。
淮河边经常会长出一种叫“铁扫帚”的草。没有人去刻意种植,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哪片区域的铁扫帚长得最旺。铁扫帚砍下来,可以扎成笤帚,也可以扎成扫帚。用起来,不起尘,扫土也扫的干净。铁扫帚还在发芽时,只是一粒很不起眼的小草芽,和其他草的草芽并无不同。但几场雨水过后,铁扫帚就像青春期的少年,疯长起来。可以一夜间长得有一人多高。根扎在河边,成了蛇啊、蟾蜍、青蛙的栖身之所。
爷爷在世时,喜欢编草鞋,他也喜欢穿草鞋。现在这份手艺差不多要失传了。爷爷编好草鞋后,总喜欢把草鞋套在脚上,自己试穿一下。他总是笑呵呵地问我,这鞋穿在脚上怎么样。爷爷编的草鞋的确很美,样式永远是一种样式,圆头,圆帮,类似于黄球鞋。但那些茅草的颜色却很纯天然,绿色、黄色、棕色叠加着,让草鞋看上去十分美观。
进入秋天,秋风抽去了草的绿色,它们开始变得焦黄。枯黄的草却性格依旧,它们的性格似火,又似乎在等待着一场野火的到来,完成生命的圆寂。母亲总会在秋日的午后,提着镰刀去田间地头或者湖泊沟岔,割一些茅草回来,为冬天做储藏。茅草是引火的好材料。茅草易燃,划一根火柴,立马就会把一捧茅草变成一团火焰。火焰在树枝间穿梭,熊熊的烈火在灶膛里,亮通通的。火苗舔着锅底,铁锅里的菜籽油榨去水珠,冒着油烟,看着农家菜下锅,茅草的价值就在一顿饭食里得到了体现。
童年的我们,草对于我们来说,更多的喜悦来自于草能变成手中的玩具。把青草编成花环,用牵牛花点缀。用草扎出一头牛或者一只羊,还可以制作成一把手枪。晴朗的春日,午后,和小伙伴们去麦地里打猪草。蓝天的蓝,青草的青,河水的碧,白云的白,这份诗意,在我的脑海里存储着,久久难以抹去。打猪草的午后,孩童内心的野性在旷野里得到了无尽地释放。我们在田埂上奔跑着,在麦地里穿梭着,在老榆树下唱着儿歌,在老槐树下透过树荫仰望太阳。芳草萋萋,童年是一幅青草调出的自然画卷。
我之所以感恩于草,还因为草有一次治好了我的疾病。八岁那一年,我得了罕见的皮肤病。全身长满了水泡,胳膊上的水泡甚至有了局部的溃烂。母亲带着我寻遍了四方的名医,却依旧没见好转。夏家湖的老中医诊断后,告诉母亲,回去到田地里采一些车前草,晒干,煎水,连续给我服下,七日见好。母亲照做了。果然,第七日,皮肤上的水泡开始结痂,十日后,已痊愈。自此,我对那一株株车前草有了发自心底的感激。车前草是乡间最普通的草。他们多生长于房前屋后,和益母草、苍耳、苘麻等混长于屋檐下或者杨树林里。后来我还听说,车前草能医治便秘,是润肠通便的自然良药。
与草为伴的日子里,故乡的风景是一首歌。清晨,村庄上空飘起炊烟,那是茅草的灵魂在起舞。草用绿色装点着春日的浪漫,夏日的热情,秋日的肃穆和冬日的宁静。当然,黄豆地里的杂草,水稻田里的水稗草还有玉米地里和西瓜地里的野草,乡亲们是要把它们拔去的。父亲经常说,地里的杂草就像健康人心中的坏心情。只有把忌妒、忧伤、恐惧、愤怒这些负面情绪铲除掉,一个人才会阳光起来,健康起来,才会有一个好心情面对未来。地里的杂草只有用锄头、镰刀把它们铲去、割去,粮食才能获得养分,才能在秋天有一个好收成。
而那些被铲去的草,晒干了,还可以当柴烧。杂草,也能变废为宝。
这些年,我久居都市,离故乡的草越来越远。在城市,草是城市风景中的一个点缀。它们在都市繁华的拐角,可以是一片绿地,也可以是一条绿色的走廊。足球场上,它们是足球运动员脚下的战场。就算喜爱花花草草的人,种植的草,也是没有野性的温顺的草。草的野性,青草丛里那耀眼的疯狂的绿,草药中草的药性,在城市的风景中很难寻觅。
没有草的日子里。我总会在梦中梦见自己是一棵草,心儿飞回几百里外的故乡。故乡的草,身子挨着身子,头拱着头,它们微笑着,依旧是童年的模样。益母草开着花,蜜蜂栖在花心。车前草在风中摇曳着,散发着草药的气息。巴根草的草根依旧很甜,毛易成片成片的长在山坡上,但已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摘。编制锅蒲的二奶奶已90高龄,她的眼睛花了,编锅蒲已是一种奢望。她钟情的茅草生长在河边,葱绿而茂盛。
我经常去的那片草地,喜欢和小伙伴们躺在上面仰望星星的草地,青草已有一人多高。草儿们仰着脖子,迎着露水畅饮。青草几度荣枯,人生几多风雨。时光中,我和草儿们是一群长不大的孩子。我们在肥沃的泥土里,将一粒粒草芽的梦想,包裹好,在一阵阵春雷声中,小心翼翼地,让它们饱满起来、翠绿起来,让蓝天和白云一遍遍呼唤我们的名字:小草,小草……
【注】本文刊于《九歌.四季刊》2024春季阅读专号。作者简介:周维强,男,80后诗人,结业于浙江文学院青年作家诸暨班,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北京文学》等,部分被《新世纪文学选刊》《诗选刊》等转载。近期作品入选《2020中国年度诗歌》《2019诗歌精萃》《2019青年诗人作品选》等。获2019年闻捷诗歌奖、浣纱文学奖等奖项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