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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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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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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工吴三

回老家东洋冲,在二姐家小住了几天。自从父母亲过世后,我很多年没在乡下住过了,这次有了新感觉。乡村生活和城市截然不同,每天上午九点十点才吃早餐,晚上天刚黑,除了打麻将的都很早就入睡了,外面有路灯亮着,但少有夜行人,连狗的叫声都没有,乡野里,灯光安静,微风轻拂,空气里带着桂子香和泥土味,没有城里的喧嚣和吵闹,晚上觉得从未有过的温馨舒适。我在那里几天时正值农闲,曾约几个人上道人山顶看风车,今年才有的新鲜事,去看看是令人愉快的。风力发电站几十架风车,在道人山顶垭口一字排开,每架风车混凝土基座都有几十平方,支柱粗得要几人合抱,中空的,有可供维修时使用的到顶电梯,启动风车,旋转时轰轰有声,脚下的地面都会微微颤动。多年来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突飞猛进,乡村变化日新月异,站在山顶向北麓远望,东洋冲尽收眼底,省道,乡道,村道,机耕道像交织的网,在东洋冲四通八达,目之所及,东洋冲里房屋俨然,二层小楼和四和院放眼皆是,整洁干净得如同才被水洗过一般,几个镇政府所在地街道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霓红和广告灯箱莹光闪烁,公交车在山弯穿行停靠,显示着美丽乡村的现代气息,生我养我的东洋冲变得陌生起来了。

要回城了,二姐在土灶柴火中煎炒着,准备早饭,我灶前灶后转着,时不时给灶里添柴火,和二姐说着没边没际的话。

“吴三想坐你车,他在长沙打工。”二姐知道我的个性,似乎是壮着胆子怯怯地说。

“你就喜欢扯淡,他自己搭车去。”乡下人总爱沾这些小便宜,自己坐车去也就是百把块钱,我断然回绝道。

“是老亲戚,你一个人开车也有个伴。”二姐没有放弃,用亲情做起了我的工作来。在我的印象中,乡下人,灰头土脸,脏西西的衣裤,满是泥土的胶鞋,和我同车,想想都不是滋味,何况还有汗味和劣质烟味,污染了车不说,几百公里长途,闻几个小时臭味,业是够受几个小时的,路上吃的喝的,或万一有什么别的事要打岔怎么办,我十二分不情愿,忍着不说话了。

踌躇间,客厅里来了个穿迷彩服的中年人,个头不高,但全身干净,精神抖擞的样子,拉进一个手推箱,还有箱包和大袋小袋。进门就喊姑婆婆,二姐迎声前去,连忙喊我出来,介绍说这就是老亲戚吴三,我点了下头,神情漫不经心,眼都没正视面前的人,吴三肯定是搭便车节约钱心切,也管不得我放不放他在眼里,毕恭毕竟给我敬烟,我瞅一眼,差点惊掉了下巴,还敬的“和天下”,眼盯着烟心里在说死要面子。我接了烟,对他递来的火摆摆手表示暂时不抽,嗯都没嗯一声,就算打了招呼了。

吴三又从外面抱来一只刻意包装的小泡沫箱,递给我说:“这是送给您的鸡,杀好洗净冻了。”看着废旧的泡沫箱精心的包装,我有点对面前的人刮目了,接包装箱时正眼看了他,脸上带了点不易察觉得笑意,吴三又递来只编织袋,“这腊肉也送给您的。不知叔公回来,乡下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叔公莫见笑。”

本来不想带个陌生乡下人,但他还没听到我说同意,就又是送鸡又是腊肉,而且谦恭得像个奴才,我有点左右为难,内心挣扎着,搭个便车花这么大成本,轻易答应了,莫搞出麻烦来了啊。

趁二姐夫和吴三闲谈,我躲灾似的进了厨房贴着二姐耳朵问:“不会是有事求我吧?”边拿眼神示意二姐说话轻声点。

“不会,他有么事求你?”二姐肯定道。我很为难得样子道“带吧,带吧”,心里想一只正宗土鸡少说也要百多块钱的,还有腊肉,再怎么着坐车去也花不了这么多钱的。不带吧,这些鸡啊肉啊善财难舍。答是答应了,还是防着点,现在的人都不可轻信,父母亲常教育我们小心行得万年船。

吃完饭收拾好,我们准备出发了,吴三上车局促地坐在后排我的身后,悄悄递两包烟给我“叔公抽烟的,路上抽。”

转眼一看又是“和天下”,我心里打起鼓来,对吴三的行为疑虑起来,看看后排和尾箱里二姐给的大包小包,心里默记着大包几个小包几个。吴三嗬嗬的笑,不待手收回,又帮我拍了拍肩上,“有毛发,叔公也有白发了”,废话,叔公了没有白发?我开始感觉吴三多话了,这个便车搭的好也是不好,更放不下心起来。

二姐非要送我到镇上,说是给我买点野生葛粉回去好吃。我不明白二姐坐车去,走路回,买葛粉给我为的是哪样,不是当日前的乡下二姐了吧,我想。站在车边和二姐夫告辞的当下,院子里邻居,牌友知道我要走了,有的端着饭碗,有的专程赶来。唐老五送来两筐橘子,王二妹送来一袋玉米,艾婆婆只有九个鸡蛋全用衣襟包来了,非要我收下部可,一个劲说“和你妈只像是一个人的”。东洋冲的乡亲们原来如此亲切的,我被感动了。唐三儿站在车边,不说话,端着碗也不见吃,饭都会冷了,我想起前天打牌,最后一把她和了,我没给她钱的,欠她十元我记得,但也用不着我走时来收账啊,“还差你十元”我说,唐三儿一听来了精神,筷子连碗底都戳穿,“一堆两块的,看你要走来送送你,是收账?”旁的人也搭腔“三儿不是那样的人,不是前些年了,一块钱都是钱。”唐三儿拉一把说话的人说“刘姐,下半年我们杀了年猪到长沙找他收账去,哈哈”。一阵大笑,穿透了东洋冲,充满了欢乐的气息,后来有人送来的南瓜和红薯,我都忘拿就和吴三开车上路了。

一路上,吴三话真多,他不抽烟,但时不时小心翼翼从烟合中拍出一支来,每次都谨慎的烟蒂对着我递到我嘴边,恭敬得连我都不好意思起来。他告诉我,放假回家七天,怕有客人来就买了一条,剩几包正好路上抽,还说父母告诉他该叫我叔公的,究竟是什么亲戚说不太清楚。

他曾经是慈一中的高中生,年级前十名,还是物理竞赛全省第一名,快高考时父亲和妹妹遭车祸,父亲当场身亡,妹妹治疗花了不少钱也终于没救住,看着无助的妈妈和年迈的爷爷奶奶,无奈之下,他选择了退学,外出打工,他要支撑大难的家。开始几年也做过小工,做过钢筋工,随农民工大军在全国各地盲流了十多年。因物理基础知识牢固,后来考了证,到三一重工做起了机电和机械设计,近二十年里,他随团队跑了包括非洲,中东,西欧等十多个国家的工地,工作还算稳定,工资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说父辈那代农民工和他们这代的农民工不同,现在他们都有一技之长,是单位的技术骨干,工资,绩效,五险一金什么都有保障,只是没有城市户口,他在星沙买了房子,成了家,现在一儿一女两个小孩,大的读初一小的读三年级了。我总觉得吴三话太多了,谁知道是不是吹牛,也就只专心开我的车了。

“陪你说说话,开车不会瞌睡分神,我开车喜欢有人陪我说话的”吴三末了又说。我有点赞同,也开始接纳他的话多了。

“新冠时期,武汉的局势让人看了心痛,我一个农民工,也为国家解不了多少难,我只休了半个月年休假,把原来的工友都召集在一起,赶到武汉。叔公布要以为我吹牛,火神山,雷神山方舱医院的水电是我们意帮兄弟没日没夜的一周时间完成的,那一周真累,但一个农民,当国家需要时,能出把了,值了”吴三有点激动,从反视镜里可看出他快流泪了,他递给我一支烟,又继续说“报纸上有我们兄弟的报道,等会给你看”

“那周有工资吗?”我问。

“有啊,国家不得亏农民工的。”他由激动变得自豪起来。又说:“我们一分没拿,全部捐给乡上,给老百姓买防疫物资用了。”吴三的叙述没完,但我只想把车靠边停一会儿了,有点把握不住方向盘了。

说话间,我们到了服务区,上完厕所,见有卖时令枞菌的,我围上去,选着,问着,很想买点,但六十元一斤的价格让我艰以抉择了。吴三见状,告诉我这是真的野生枞菌,回去做成菌油,是吃面条的绝佳佐料,我“是,是”着,心里还是惦记六十元一斤的价钱贵。

“都买了,称一下。”吴三也不等我答话,我听了吴三的话,眼都鼓暴了,好大几百,谁拿钱的呀,非要买,也是你买你的,我买我的,少买点,几百元买点枞菌我舍不得的。有点怕惹火上身似的,我下意识离摊位越离越远。

“八斤差二两。”摊主说。

“装好,我来算账”吴三拿出手机算完,接过菌子,递给老人五百元,头也不回径直向车边去了。

我站在摊远处,看着老人找零的钱,接也不是,不接又有点不舍,二十多元啊,此时的我有点象个小丑。

重上高速,我有点越狱的感觉,连对吴三回应“是,是”的底气都没有了,近二十年来,除了一年几次和姐姐们见面外,很少接触东洋冲老家的人,东洋冲人怎么了?变得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经历了。

我没有了先前的不屑一顾,没有多话,主动要直接送他到家,到了,吴三客气地又是敬烟致谢,又是打躬作揖,在后备箱拿了行礼箱就过马路去了。

我喊“菌子”。

他答:“送你了。”

于是,汇入长沙的车流人流里的迷彩服,我忽然觉得像一个音符,组合成城市的交响。

我自己倒像被游离被边缘了,在手机的高德地图上,怎也找不到家的位置。

2023.10.08 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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