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体康健,行路本是不必手杖的,他有根手杖,是七十大寿时姐夫姐姐送给他的。
手杖长短可伸缩,手柄里装电池,意外倒下可自动报警,寿辰那天,父亲向所有客人都展示过,一天时间换了三次电池,晚上睡觉姐姐要他就把手杖靠在床头,但父亲执意要放床上同睡。
从那以后,父亲无论到哪里,都会带着手杖,有报警声响起的地方必定有父亲在那里,而且围观的人很多。东洋冲里杨柳铺,杨溪莫家码头都是五天一场集的,父亲从有手杖开始场场不落的赶集了,我们那里喜欢用松针做柴火,松针笆是每家必备的,父亲就没日没夜的用竹子做成笆子,逢场时,把笆子往手杖上一挂,上肩一背,在场集里找个合适处,五角钱一把售卖着,他时不时按响手杖的警报,有人听了会说:“看幺爷那支千把块钱的手杖去。”于是围拢的人多起来,玩过手杖的人会自然而然地花五角买一把笆子。有人买又不买,会问:“幺爷,享儿女福还卖笆子干什么?”这时的父亲被话问到了兴奋点,笑开了花。回道:“好玩,好玩”。
卖完了,散场了父亲会用卖笆子的钱,打一胶壶苞谷烧,照样用手杖挑着往背上一搭回家去了。
不知不觉中,父亲的手杖从压在肩上,慢慢地压在背上了,父亲还是五天一场地卖他的手工,买清明吊和纸钱,但看他手杖稀奇的人不多了,人们只是说:“看也白看,谁愿花一千买条手杖?”父亲的货物照样每场可以卖完,照样有钱打五斤苞谷烧,但没有人到他摊位上看他的手杖了,似乎父亲脸上的笑没有以往那么浓厚了,有时父亲会打开手杖警报,往不注意他手杖的人屁股上一杵,“日,日”一阵叫,四周的人哈哈一阵笑,场集上的欢乐气氛被父亲的玩笑点燃到快要烧红乡村的老街,父亲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快感。
记忆中父母亲只争吵和传宗接代,没有亲热恩爱过,但母亲七十三岁时,终于重病卧床了,白天里,父亲进出都会对母亲床头看一眼,也不说话,暗淡着目光,父亲的世界不知还有多少他的目标和希望,他牵挂着母亲,又丢不下他想做的事。下雨的晚上,父亲搬张椅子坐在母亲的床头,父亲那双龟裂的手,抓住母亲因风湿而变型得象鸡爪的手,他又把手杖柄递给母亲,帮助母亲握住:“老妈子,你快点好起来,这拐杖让你拄,我也用不上”。这是父亲母亲最恩爱温馨的场面,母亲不能说话,只眼角有了泪光,父亲也抽出手,摸了摸眼眶。
我们都在外工作,回家陪伴父母亲的时间少,直到父母亲双双离世前,陪伴他们的就是那条手杖。
父亲的手杖没有让给母亲,那夜,母亲终于没有挺过去,装殓时,父亲试着想让母亲握着手杖柄,但冰冷僵硬的手握不住,父亲举起手杖做出要打母亲的架式,我们六姊妹围着,都懂,父亲是在责备:“老妈子,苦了几十年,刚刚子女成人,日子好过,你怎么就挺不住?你不想过几天好日子吗?没用的老妈子,你却丢下我先走了。”棺材里,母亲的背弓着,怎么也捋不直,鸡爪似的双手,固执的手指并列,曲向一旁。母亲的身躯生来并非如此,我们边捋边禁不住泪眼如裟了。
办完母亲丧事,我们姊妹陆续返程,父亲第一次拄着手杖,一个一个送别,父亲背佝偻着,要依靠手杖方可站立了,经历了几十年风霜的老眼,成了两口烂泥塘。父亲颤娓地安慰我们干好工作,不担心他,吃的他还能搞上嘴,看着父亲颤抖的身体和快扶不住的手杖,我们赶紧扶父亲坐在路口的石滚上,“几时又回?”父亲轻轻问我们,“十一回来的”,我们许诺着手杖支持下风烛残年的父亲,“许”是许了,但“诺”却很少践行过。
今年的“十一”,有种迫切的归乡愿望,但我们只有回不去的老家了,父亲相隔半年后也随母亲去了。父亲的手杖是他对六双儿女的炫耀,是他的一种亲情寄托,他需要手杖的时间不多,但我们还是把手杖给他陪葬了。于是,我们成了六只断线的风筝,有了回不去的老家。
2024.0728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