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我回乡下看舅舅。小时候,我是跟着姥姥姥爷及舅舅舅妈长大的,那里的庄稼地、芦苇荡、河坝上的小树林都留下了我无数的童年记忆。每次回来,都有种沉默的忧伤,近乡情更怯的忧伤。
舅舅家来了许多亲戚,男一桌、女一桌,孩子一小桌,吃饭时热闹非常。吃完饭,我打了招呼出去走一走。
舅舅的屋后不远有一处小宅子,是舅家的祖宅。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祖姥姥还在世时,每回寒暑假我回来,祖姥姥就在这宅子里间屋的炕上,颤巍巍的从床里侧摸出糖果塞给我,说:“我藏起来的,别叫他们看见。”
我的鼻子又一次发酸,祖姥姥和姥姥姥爷都已去世很久很久了,老宅荒废很久很久了。
我推开没挂锁的两扇破旧的木门,二月的院落,没有暑假回来时蜜蜂嗡嗡忙碌的叫声,没有一畦一畦的小白菜、西红柿、紫茄子和黄瓜架,到处都荒凉冰冷,我站在土坯房前,半掩的房门里堆着些烧灶的柴草。仿佛又看到小时候的我从抽屉里翻出古钱的兴奋,和梁间燕子啄垒春泥的翩然⋯⋯
我正想的入神,冷不防土屋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抓住了我!我吓得大叫起来,毫无章法的用力踢踹着那人。那人力气奇大,无论我怎样踢,他只是紧抓住我两只胳膊,却再没别的举动。
我脑海里闪过许多可怕的想法。他会拖我进屋虐待?再杀人灭口?我又吓又累,最后只剩下哭。
“媳妇,你怎么了?莫哭,谁欺负你我找他拼命。”
我挂着满脸的泪怔了一下,谁是你媳妇?
那人见我不哭了,笑了。说:“媳妇,我有两处房子哩,你想住哪就住哪。”说着就扯着我进土屋。
我又怕又没力气,看他似乎精神有毛病,忙喊:“你再拽,我生气了。”
那人果然停下来,委屈的看着我:“媳妇,我带你看房子去。”
我哄他:“你看你一身破破烂烂的,我不喜欢。你收拾干净利落了再带我看房子。”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忙说:“好,好,媳妇你别生气,我⋯⋯我去收拾干净利落。那你等着我?”
我说:“好,你去吧。”
那人松开手,跑出了院子。
我吓坏了,飞快地跑回舅舅家。
舅舅他们已吃完了饭,正磕着瓜子聊天。看我惊慌失措的跑回来,赶紧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重述了一遍,又掉起泪来。
舅舅懊恼的说:“哎呀,刚才光顾着说话去了,忘了告诉你,那是前院你王姥爷家的小良,他在咱后宅子里住了快两年了,去年疫情你没回来,你不知道。”
小良?我恍惚有点印象。小时候,我和村里的小山、小良、小良的弟弟小刚等几个同龄的伙伴常常一起玩:春天到河坝的草丛里拔“故笛” 、捋榆钱、摘槐花;夏天到水里摸鱼和小虾,在荷花池里摘荷叶;秋天逮蚂蚱、撵兔子、打枣摘杜梨儿;冬天到河上滑冰、敲开河冰钓鱼⋯⋯记忆里,小良长相清秀,与刚刚那个言语混乱乞丐一般的人根本对不上号。我疑惑的问舅舅:“怎么回事啊?”
舅叹了口气:“哎,也是真可怜。小良前几年没考上大学,就去南方打工了。每个月挣不少。这孩子把钱都寄回来供小刚上学。后来小刚上大学了,学费都是人家小良出的。小良在外头七八年,每年都寄回好几万。咱村都说老王家养了个好儿子。前年过年,小良回来,带回家一个姑娘,说是谈的女朋友,带回家看看。小良爹娘一听小良准备在南方安家,不乐意了。对人家姑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还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说人家姑娘不要脸,八字没一撇呢就跑到男方家里过年。人家女孩受不了大年三十就跑了。小良爹娘死活拦着不叫小良追。年三十没有车啊,姑娘堵气走着去火车站,没想到,路上碰上流氓了,把姑娘糟蹋了。大年初一,拜年的起的早,天还没亮透,隐隐约约的看见小良家门口黑乎乎的,走近了才看见那姑娘吊死在门上。被关在屋里的小良出来见了姑娘,看了她捏在手里的纸条,当时就疯了。哎!作孽呀!”
我难过极了。
“为什么小良爹娘不同意他和那姑娘结婚?”我问。
“还不是因为小刚大学毕业留在大城市了,小良爹娘想把小良拴在身边以后好给他们养老?"
我无语了。
“这事发生后,姑娘家来人把小良家砸了,小良爹娘住不下去了,搬走了。小良却不肯走,不知怎的跑到咱老宅子里去了。他爹娘也狠心,不管小良死活自己走了。我们可怜他,四邻八舍的轮着给他送饭,别叫他饿死了。”
大家正感叹着,亲戚家的一个孩子跑进来:“傻子在河里洗澡呢!”
我一下子站起来,不是小良还能是谁?
我跑到河坝上,立春后天暖,河里没结冰。太阳照在河面上,小良光着膀子,下半身浸在水里,正把水往头上潦呢!
我对跟来的舅舅说:“舅,他是因为我说叫他收拾干净利落了才下河的,怎么办啊,会冻病的。”
舅说:“我去说他。”
舅跑到河边:“良儿,快上来,你媳妇说你感冒了就不理你了。”
这招果然好用。小良立即紧着扑拉两下头脸,哗啦哗啦淌着水上岸了。
我舅赶紧把身上的军大衣扣在他身上。小良冻的瑟瑟发抖,嘴唇发紫。又有大妈大婶的上前来,这个给戴帽子,那个给围围巾,把小良裹严实了向他家走。可小良死活不进自己家,非要去舅舅家老宅。村里独居的老人张石头说:“良儿,上叔家里去。我给你整利落喽,准叫你媳妇喜欢。”
小良一听,乖乖跟着去了。
听我舅说,小良到老人家后发了烧。好在他身体壮实,两天退烧了。
我一直不敢去后宅。
可是我又很同情小良。我总想起小时候他用力掰弯了槐树枝让我够槐花的笑脸,还有他们男孩子爬上柳树折柳枝,做柳笛吹得响亮的声音。我觉的小良一定满心欢喜的在老宅那等他媳妇。
我终于决心去一趟老宅,若他不在,我就不用愧疚了。
我犹犹豫豫的往老宅走,小良正在门口左右的张望。一见我来满脸笑的迎上来,局促的说:“媳妇,你看我干净利落了不?”我仔细看着他的眉眼,果然有一丝熟悉的清秀。我点点头,笑着说:“干净利落了。”小良放心的嘿嘿笑起来。
然后他又一把牵住我,我抖了一下又镇定下来。
“媳妇,跟我回家。我有两处房子了。一处是这,还有一处,别人都不知道。”小良神神秘秘的在我耳边轻语,“媳妇,我带你去看。”
他牵着我兴冲冲的走到老宅对面的空地上。指着地上一个圆形木盖板说:“在这。”然后蹲下把盖板移开,露出一个黑洞。我一看,这不是储白菜的地窖吗?我装作欢喜:“我挺喜欢的。”
小良大喜:“那媳妇,你下去看看。我搭了木板,你看看好不好。”
我哄他:“我看见了,挺好。可是地方小,咱两个都进去太挤了。”
小良皱了下眉头,似在思考我的话。
我说:“小良,你住的那个土屋下大雨会塌的,不安全。你搬回自己家呗。”
小良受惊一样缩了一下脖子,说:“媳妇,你不喜欢那,我也不喜欢。”
我怕他再想起什么受刺激,不敢劝了。说:“那以后有合适的房了再搬。我得走了。明天给你带好吃的。”
小良依依不舍的看着我离开。
夜里,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气温骤降。我听着敲在窗檐上的雨声,想起住在老屋里的小良。我有点后悔为了哄他高兴让他误会我是他媳妇,过几天我该回去上班了,小良会不会很难过?
迷迷糊糊的,我睡着了。
天亮了,我吃过饭,收拾了点心零食,拎着去后宅。边走边想怎么组织语言让小良不受伤害的接受我不是他媳妇的事。
我走到门口,院子里不见小良。难道还没起?我在老屋门外喊:“小良、小良”,没有回应。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虚掩的房门,往里看了一眼:成堆的秸秆后面,有半截土炕,被褥堆在炕头。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紧张兮兮的,但是哪里都不见人影。我纳闷的寻思:大早上的去哪了呢?
我猛得想起小良提到的地窖。难道他去地窖了?我向那个空地走去。地窖的盖板果然半开着。“小良?”我弓看腰向窖里喊。没有应答。我把点心盒子放在一边,从兜里拿出手机,打亮手电筒,往里面照着。小良倚着窖壁坐着、双膝屈起。“小良、小良”,我喊。小良没有应声。我的头“嗡”一下木了,一下跪在满是泥泞的地窖口,一声一声的大叫:“小良、小良⋯”,我抖着手拨舅舅的手机:“舅舅,舅舅,来地窖,小良⋯”我泣不成声。两分钟后,舅舅来了,赶紧着下梯子,他的手扶住小良的一瞬就停下来了。舅舅直起身,不发一言的爬了上来。
“舅舅?”我带着哭腔。
“可能半夜就冻死了。我去叫人来,你别在这了,回家去吧!”
舅舅拽着我往家走。我难过的受不了,在门口停下脚步。舅舅打电话喊了七八个人,一会儿他们从门前经过了。又一会儿他们抬着小良经过门前,我从泪水中瞥见小良的头微微向后仰着,一绺头发贴在额头。
我想起昨天跟小良说:“可是地方小,咱两个都进去太挤了。”
小良夜里下地窑是为了把“房子”弄宽敞吗?
我仿佛看见,小良挥着短锹一下下凿着窖壁,他的一绺头发让汗粘在了前额,疲倦的小良倚着墙睡着了⋯⋯
我失声痛哭。
村里人给小良爹娘打电话。小良爹娘来了,哭天抢地的抱着已冰冷的小良。
我要回去上班了。前一天下午,我又来到老宅,还是半掩的门,还是冰冷荒凉的院落。六天前,这老宅里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拉住我叫我媳妇。他为了“媳妇”下到冰冷的河中洗澡,为了“媳妇”把“房子”拓宽。他是个疼媳妇的好男人。
亲情!爱情!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踏上了返程的路。家乡的麦地、房屋、芦苇荡一点点消逝在远处。
愿逝者安息。
愿有情人,情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