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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一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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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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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云叔

《连云叔》(小说)

乙酉岁末。初冬,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外边的风呼呼地刮着,象是给那些爱俏的人一点颜色瞧瞧,让人们猝不及防。我在嘴里嘟囔着,还差三天就送暖气,还得演习演习防寒吗?

乍来初到的寒流,把不适应这突如其来冷空气的人们,窝憋在屋里,缩缩着肩膀,懒得开门。

老家西星河村连云叔家的亲戚,早早地就给我大哥打来了电话。说五服之末服的连云叔,因肺病晚期,凌晨四点钟走了。

还说,连云叔临走没留下什么遗言,也没去住院治疗。看来,是没有什么可牵挂和留恋的走了。弥留之际,仅花了几个钱,象征性地在家里打了几天点滴。

这里农村的条件差。况且,这个家族里得上这种疾病老去的人,也有几个了。在一些人的眼里,人老了,也就是那么回子事了。

我们兄弟四个,伯仲叔季,闻此噩耗,心中惋惜不已。怎么也有五服的这层关系啊。我娘说:"五服里,就是这个最近的了"。"半年前,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唉!娘叹了口气又说"多亏着春天里去给他过了个生日。要不,可真闪得慌"!

说一不二的大哥,决定回去。就在电话里一个传一个,叫上二哥、三哥。他们三人,早饭也吃不下去了。由二哥租车,连日驱车前往三百里以外的老家去吊唁,以示追念哀思。当时,我也应该同去。因为怕我晕车,安排在家照顾老娘,没去成,这让我内心非常愧疚。老娘更是喟叹不已,痛惜这个命舛的五弟。

家里人还是时兴老风俗。这种方式方法,已经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丧葬文化。千百年来,很少有人敢去简化它或改动它。有谁肯顶上一个不肖子孙的帽子呢?

二哥说:"嘿!老四呀,你没去,我们也替你尽心了。唉,也得亏你没去"。“从家门口到街道上,再从街道出村子,从村头到墓地。那是三步一叩首,九步一磕头啊。要是碰到老人或辈分大的,还要等着人家有那个拉你起来的意思,才能继续放行。不然,你就趴着吧”。我看看哥哥们一个个揉着膝盖,捏着腰和腿,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心内挺感激他们的。都是靠近60岁快进70岁的人了。虽说是尽了心,可这个血缘关系并不太远的亲戚兼长辈的影子,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因为常跟随父兄们回老家看看,我多次见过连云叔。他一年四季一身青布中山服,很少换洗。只不过到夏天脱下上衣,穿件单薄白粗布马夹;冬天换成棉袄棉裤,浑身清一色。连云叔,个头不高嗓门很大,说话声音洪亮,有一股子磁力,张开嘴就轰轰的响。村子里人有个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愿意请他出面去斡旋调停。街坊四邻,妯娌姊妹,老少爷们,家长里短,反正是些鸡啄狗撕猫咬的。大家不去叫村委,专门找他这个"老黑"子,反之,就是清白的意思。多少纠缠不清的,只要让他加以评说调理,甭管牵扯多少家子,连带多少人口,他都能捋出个头绪来。让双方息事宁人,甚至让三方满意或者六方皆大欢喜。用时髦话说,真是为和谐村庄建设奠定了基础,出尽了风头。

为啥人们不称呼他"黑包公"而是叫他"老黑"呢?是这样,意思不是说他人黑,而是佩服他说话 办事干脆利索,一清而白。就象是两口子上床睡觉关电灯,咔吧一下子,一切就黑了,一会儿就结束了。他就是办事料理这么痛快的一个人。

他要是看见人家结怨记仇,互相之间绷着个脸皮,象是久旱无雨闹饥荒,他可烦着呢!他这人喜欢,街面上集市里,不管是谁见了谁,都要点点头打个招呼,笑一笑,拉上几句才好。他说,人和人,什么叫亲啊近啊?怎么叫邻呀舍呀!就是甭管哪家子碰上事儿,都会有人去近乎去问一问,都会有人舍得出手,肯靠上前去帮忙。那才叫人厚道,那才叫有人情味呢!

其实,连云叔那一招。关键词就是他对村中舆情人事了如指掌。调解事儿不偏不倚。所以,就有人替他吹,说他对村里人和事的根底,能上溯到明、清前朝,甚至自民国至解放,从本村到邻庄,打乡里到县上。他真是样样件件旁观者清,无所不通。人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连云叔说:"那是因为他对人和事不清,找不着个头绪"。因此,他认准一个理。清,就能断浑。他还有句名言,叫做有理走遍天下,浑理村中难行。

而私下里,我却听人家说。青皮、二愣子之流们,并不服气他。只不过看在同村祖上的面子,只好给他老人家一个台阶下来而已。面和心不和的还是大有人在的。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人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道。

不管怎样,连云叔可是在这块不大的地皮上,小有名气的人物。有人奉承他说,你相当于"村事委员长"那么个角色,他听了眯着小眼睛光咧着嘴笑,脸上那皱纹也堆成了地瓜沟。

人们还传说,他与远隔千山万水的台湾风云人物连战有点亲戚关系。说真的,我看这事儿可有点儿悬!无非当作纯属无聊之辈编造而已的噱头。这话可千万别传出去,弄不好弄个骗子名称。往大处说,影响了关系可就麻烦大了!一个小小土坷垃村子,能有这么大的统战对象?这绝对不可能!人家连战寻根祭祖不是去的连云叔老家。而连云叔家供的族谱里好象也没有连战这一枝一系。这就是说,极有可能他与连战并不同宗同祖。别说八杆子打不着,恐怕使足了劲打上108吉祥杆子,也是沾不上边的。

可连云叔身上有着108个好汉的气魄,他有天地不怕的精神头儿。起码,副部长级的大官,在他的眼里不当东西。

“文革”那年代,村革委会窦主任发酒疯,把一脉流传有千百年神话的清泉,和旁边竖立的一块正反两面都有铭文的明清石碑,拿炸药毁了。还念念有词地说"让他娘的见鬼去吧"!从此,一条小溪也就断了水流。地下水脉改辙换道,干涸的小河沟象没娘奶的孩子,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再也看不到往年牛羊畅饮憩息,鹅鸭凫游嬉戏,鱼儿追逐欢跃,小孩子击水冲浪的欢闹。早先一辈子那一眼望去清水汪汪流淌的场景没有了。

一天,连云叔听说打省城里来了一个副组长,来考察农村运动。对窦主任的壮举大加赞赏,说"这一革命行动,就是好得很"!连云叔气得脸色更黑了。他找到那人,叉着腰,当众指责他"你这个绝户种"!"这么大一个村子,人畜共饮,还得浇园子浇地,都指望那眼泉子。百年不遇的大旱不曾断流,让狗日的一炮炸瞎了,水没了”。

连云叔小眼睛瞪的很大,嗓子都哑了,还在说,”穷老百姓一年下来才收入几块钱?还能再花钱打井”?

他说着说着,还动了情,眼睛有点儿红,“老祖宗时,就是指望着这眼泉子,才傍水靠河安家落户的。这风水是天生地造神赐,不是官府给的。朱元璋打天下还在这里支灶开火,饮过马呢。水没了,叫人怎么活!你们这些断子绝孙的行动,好狠啊"!

这个大人物遭受布衣草民的责骂后,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一定要对连云叔采取点行动。事有凑巧,那人的吉普车出村后,与一辆牛粪车相会。牛没见过吉普,喇叭一响,吓的掉头就往庄稼地里拼命的钻。粪桶底下的木塞子一下子别在吉普的前保险杠上,塞子掉了下来。黄澄澄臭烘烘扑哧哧的汤水粪便四下里飞溅。把个小车司机慌得猛打一把方向盘,左前轮子掉进了路边的一口枯井里,半个车头下了井,把车上人吓出了一身大汗。那个副组长的右膝盖骨碰碎了。回去腿没修好,听说是留下了残疾,这是后话。当时,这个大人物真是恨上加狠,非要置连云叔于死地不可。人们猜测议论说,这都是连云叔诅咒的结果。

工作组回到省城整理材料后,把文件下发到了县里。然而,县里却又退回省里,并附有报告说明。然后,就没有了音信。再后来,内部消息说连云叔是革命时期的有功之臣。这有点让人匪夷所思,云里雾里。村里人谁也没听说他这辈子有啥功劳?

后来,听说窦主任下台后,上南山承包石料坑,点炮时,让哑炮给炸断了一根腿,还崩瞎了一只眼。那个工作组副组长,色迷心窍。在位时,瘸着一根腿,去一个情妇家里幽会,被人家抓奸的吓得从三楼阳台上掉下来,摔成致命重伤,不治身亡了。

再后来,就越传越离奇了。反正,再也没有人敢动连云叔一指头了。他说话更加硬气,更具影响力和号召力了。真是天生造化。

西星河村是个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村子。人们世代相袭,津津乐道。连云叔在村子里也算是把角儿,可他的历史几乎无人知道。

相传,他爷爷辈上闯关东,跟老毛子做生意,还开过银号。这说明他祖上买卖干大发了。

据说,朝廷内有个管库房的大官,偷出来一宗金银宝器,私藏进银号后,时逢天下大乱,银号关张。他爷爷坐等主人不见上门,怕丢怕抢怕官府又怕受牵连。他爷爷领着连云叔的爹,趁天高夜黑带上宝贝蹿了。他们不敢走南闯北,就在离老家几百里外的州府郊外,悄然落户。为谋生还开过一间铺子。多少年后又是香火单传,到了连云叔这一代。东洋鬼子打中国,连云叔才跟他爹无可奈何回了老家。

连云叔在他爹百年之后,又只身一人外出打工糊口养家。直到解放后,都说他在外当了工人。每年回家有数,不是过节就是农忙。

改革开放了,他才退休回家。跟小儿子互换身份,他成了农业户口,儿子改为城镇市民,接了班。他在村里人缘好,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是人们经常在一起炫耀,他家有宝。闹的不少文物贩子络绎不绝登门造访,要出高价收购。还有的吹嘘,连云叔不卖!要搞什么捐献资助爱心慈善活动等等。也有的说他有海外关系。这让村民村官艳羡不已,追随者附和者众多,讨好拉近乎巴结的也不乏其人。

茶余饭后,人们有鼻子有眼的说。有一次,连云叔酒后失言,亲自讲的有金元宝十个。另一说法已经精确到十二枚。每个都比那颗粒饱满的仨仁花生果还要大。上边刻有"太极元宝"的字样。这是唐朝太极年间,皇上睿宗为赏赐有功的开国大臣而铸造的。可惜又遇动荡变革,流落乱世。因此,特珍贵且稀有。一溜元宝装在精镂银匣内秘不示人。你猜,能值多少钱!

连云叔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各自的心里都揣个如意算盘。就是想三分天下,平分秋色,却一直未能得手。听业内人士透露,如果按市值一两一个计算,一个约值五千元。按一两半算就值八千元。合计合计。如果真是够得上那个国家级文物,那将是天价!一个元宝值个几十万!几百万不等!稍微懂一点小九九,算一算就会让人心惊肉跳的。

可是,连云叔临咽最后一口气时,也只是对小儿子说了些含混不清模棱两可的话。"儿啊,都别指望你爹给你们留下什么宝贝。得靠自己的活泛脑筋和真本事,才能过上好日子啊"!还听说闹鬼子时,他曾经救过一个人的命。那个人为感激他的大恩大德,更名叫"连印",去了台湾。现在是个退役高级军官。没说完,又昏睡过去了。

说这些话之前,大儿子紧追不舍,在连云叔床前问,"爹啊,那金元宝,你还有几个?"连云叔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可还是耐着性子冷冷地哼了一声,使劲说了一句,也只有他爷俩能听得见"一个也不少",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老大又追问,"你放到哪里了"?这一句至关紧要,只要知道下落就行了。连云叔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回答:"祖上留下那两套老宅子,在哪里我也记不清了"。

这一问一答,象机警的警察审讯老奸巨滑的老贼,丝丝入扣,步步紧逼,让人心颤。

几天后,连云叔留下一连串疑问和谜团,悄无声息地走了。

金元宝到底是在尘世,还是去了上帝那儿,世人一无所知。

但是,我能从中推理出三个答案。虽无据可查,却也有点道理。足以使探宝者耳目一新。一是还在宅院子里埋着;二是随那个军官去了台湾;三是在大革命时期捐献了。其中唯一可信的是之三。因为连云叔去世后,民政部门送来了一个大花圈和一笔钱。

当我自以为得意分析推断准确可信无误,说给哥哥们听后,二哥笑了,"兄弟啊,还有第四个答案,那就是啥也没有啊"。二哥说完哈哈大笑,他指着大哥"这些事大哥最清楚不过了"。

大哥光笑不说话,平静地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三哥只当是听一个民间神话故事,不作任何评论和虚构。不象我,扑风捉影,添枝加叶。

我呆呆地看着大哥,他这才慢悠悠地说:"连云叔年轻时在外打工,参加支援南下解放战争,怕家里人担心,一直没说。后来偷着随军参战,受了伤。热血青年又想报效国家,就把随身仅有的两个金元宝捐了。民政送的钱,可能就是他生前不要的那个奖励"。听大哥说完后,我更加疑惑不解。弄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因为,我没有连云叔那种"清能断浑"的功能。为此,又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之中。

这事就是悬。还因为,我父亲在世时,就像是讲故事一样给我讲过。他私下里曾经听连云叔悄悄地说,那十二个金元宝,藏在他家地窖子里。后来,因为村上谣传太多,众说纷纭,他怕出事,就把地窖填上土囤起来了。

我挺好奇,继续问道"真的"?父亲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这话上哪里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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