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散文)――季语秦
昨晚,又梦见已故近二十年的婆了。
惜惜惶惶中我来到婆得坟前,婆和爷是合葬墓,静静得站在坟前那颗父辈栽下的苍柏前,面对着高高的墓碑,一遍遍读着碑文,不由得我潸然泪下,内心时不时的涌起阵阵的酸楚。
周边是叔父栽得女贞和栾树,女贞将婆的坟团团围住,郁郁葱葱,绿的像要流动的 水,外围成片的栾树正是盛花季节,金黄或橘红色的树冠,远远望去,五彩斑斓,美轮美奂,飘若仙境。
像天堂,是的,婆应该在天堂。印象中婆很清廋,但很健康。36岁方得一子是我的父亲,41岁又得一子是我的叔父。父亲小时候多病,身体不好,是婆背着父亲变卖家软求遍了武功的名医,偏方,也正因此,父亲才与医学有了命运的结缘。由于爷是国名党军官,戎马倥偬一生,不会务农,脾气耿直,不圆滑不世故,于是靠婆支撑了那个曾经书香望族的家的经营,饥荒的时代,大家都吃不饱,父亲和叔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家里的所有能吃的都是紧着我的父亲和叔父先吃,最后留给婆和爷的都是清汤, 吃大食堂时,婆是帮厨,每次分给她的饭她都舍不得吃,悄悄的带回家给父亲或叔父,自己饿极了,婆和爷吃的就是在姜窝子捣碎的玉米芯,随后实在饿得受不了,婆夜以继日,拼了命的织土布,最后由爷背着布跋山涉水,来回步行半月余去北山(永寿、彬县、长武的偏远山区)换一斗或两斗粮食,用以果腹,用以延续生命。不知磨破多少鞋,最后爷干脆赤脚而行,为了用婆做的新鞋多换一碗杂粮。由于口粮的来之不易,愈发显得弥足珍贵,这种真正意义用血汗换来的粮食,大人们能否舍得尽饱吃!大多还是留给了长身体的父辈。呜呼,感怀祖辈往事之凄悲,我心何以安,口增齿繁,瓜瓞绵绵,倚碑抚文,唏嘘涕零,煌煌我祖,大爱无边。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家里遵从关中习俗,父亲和叔父分了家,从此一家人两个锅吃饭,婆跟着叔父过日子,虽寿逾古稀,仍勤俭持家,和睦相邻,与人为善。把叔父一家的里里外外照顾的井井有条,记得有一年,算黄算割清脆的叫声刚一响彻在村口大树上时,叔父和婶娘就开着农机赶场收麦,从武功出发,一路北上,足足两月余,未和家里联系。儿行千里母担忧,那时的弟妹们都还小,少不更事,所有的牵挂和担心,全压在婆那单薄佝偻的身上,记忆里叔父外出的后一个月,婆几乎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她见人就打听,逢人便问有没有叔父和婶母的消息,几乎天天傍晚时,婆都坐在大门口的青石板上,望着星星盼儿归,哪怕有个音讯也行,可一天一天过去了,叔父音信杳无,婆明显的瘦了许多,彻夜的醒着。此时又有谁能理解婆所承受的巨大压力!终于,婆哭了,是呛天悲地的哭,她小脚蹒跚着,颤巍巍的找到父亲,挥舞着拐杖打着让父亲去寻找叔父,也就是那年暑假,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整个假期是痛苦的,全家都笼罩着对叔父母的牵挂,我三次上东原去婶母的娘家打探叔父母的消息,婆气的一直说等叔父回来她要好好教训一顿叔父,可开学后的某天黄昏,叔父母们开着农机回来了,由于那时没有电话手机,叔父耕作的地方基本都是偏僻的田间地头,留宿也是乡下农人的家室,根本无法给家里捎话带信。婆问明情况后,长吁一口气,慈泪盈眶,只是那一夜,我明显听到了婆轻轻的鼾声。那是久违的鼾声,安详的鼾声。
婆生于民国元年,长在旧社会,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孙辈里,只要是男孩,她都视若心头肉,掌上珠,晚上孙子们一律跟她睡大炕,一方面是爱,是为了睁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孙头们,一方面是为了自己能亲自照顾孙子们的生活起居,孙子是家族血脉的延续,更是婆对未来的期盼,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孙子的身上,因此,妹妹们都一直耿耿于怀,诟病婆的偏心,明面上婆一视同仁,可背着妹妹们总是从袖筒里掏出一块红薯或糖果偷偷的分与我和堂弟们。就连上街,都是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堂弟,妹妹们则跟在身后。小时候,我和弟弟们,饭是婆给喂着吃,衣是婆给穿好再叫醒才去上学,犯了错,护着我们孙子辈的只有婆。记忆中,我和弟弟们跟婆一直睡到了去上大学的年龄,因为那时我们都已成人,要离家去省城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不知不觉的,和婆在一起的日子聚少离多,婆也不再是我们生命中唯一的寄托。慢慢的我们有了同学,有了朋友,最后有了工作,有了同事,婆的概念也似乎淡了些许。
记得那是2001年初冬,九十高龄的婆滑倒,骨折,渐愈,复滑倒,又骨折,如此沉疴病榻,是父母,叔父母们精心照料,抓药打针,拆洗缝补照顾婆的,孙辈们求学的求学在外,上班的我也在千里之外。仲冬时候,父来电话,说婆病重,想我了,慌乱中,我 请假半月探亲,一天仅一个班次的绿皮火车上人很多,无座,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倒车,终于回到家,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昏迷了几天的婆,我哽咽着,泪如雨下,喃喃的叫了声“婆,我回来了”,婆猛地挣开浑蓝的双眼,蓦地炯炯起神,哆嗦着拉住我的手,仔细的端详着我良久,生怕我遁地而去一样,嘴哆嗦着,一言不发..........,午饭时,婆吃了一小碗,说了一句“荐娃回来了,好”,我便把用微薄的工资给婆买的一对金耳环戴在了婆的耳朵上,那是送给疼爱了我半辈子的婆的唯一礼物。姑妈爬在婆的耳边问:“妈,你还想谁,给你望回叫”,“我想新,想球蛋!”看来最让婆牵挂的,竟都是她的孙子们。
在家的十多天里,婆虽然不能动,不能翻身,一直躺在床上,但精神逐渐好转,不昏迷了,能吃饭了,睡觉也有规律了,看着婆有了红润的面色,我的假期也到了。再向婆告别时,婆迷茫的点了点头,意思同意我的离去。可谁知,这一别竟是我和婆的永别。从此阴阳两隔,再无相见。
回往单位的路上,泪水不断模糊我的视线,心如刀绞,婆那慈祥的面孔不断浮现在眼前,二十多年的朝朝暮暮,二十多年的爱,二十多年的深情寄托,岂是用语言和泪水所能解脱蔚藉的吗?一切都是苍白的,我只有把自己凝固在空间里,去感受死一样的沉寂。
到单位后,被安排出差去北京做单位的股改工作,任务重,时间急,当悲切的唢呐回荡在村庄上空时,父亲电话告知我,我大哭,悲痛欲绝。当时住在人民大会堂附近的酒店,我爬在床上,情不自禁,泪如雨下。晚上还佯装笑脸和客户去吃饭,席间,大醉烂醉,如泥般瘫于桌下,失声而泣。一连几日,魂不守舍,足不出户,我和婆血脉相连,心心相通,婆的离去,使我恍若入地之狱,神伤退废中我草拟悼词,由堂弟致哀!
婆的期盼,可能不是什么光宗耀祖,但有一点肯定,就是要儿孙平安,香火延续,能看到重孙,可能是送给婆最大的幸福蔚藉,可作为婆的长孙,我没有做到,在婆旋谢尘缘的半月后,我的长子出生,随后几年里弟弟妹妹们都有了孩子,且大都是婆希望的男孩。
在此,哽咽着,肃立茔冢,三叩九拜,祈我先祖,窀穸迎祥,祖母遗愿,今已成真,子孙林立,叠填新丁,鉴此微忱,伏惟尚飨。
2019.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