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出差北方,火车上与一名叫惊的小伙子同座。听说我是教师,惊执意要去我的旅行杯帮充开水。我接回杯子时,发现惊的左手无名指少了半截。问其原因,惊说打工不小心弄的。待我进一步问他打的什么工种、厂家赔多少钱时,惊的嘴角绷得越来越紧,眼里慢慢溢出晶莹的液体来。
我说,小伙子,对不起,我不该引出你的不快。
“不,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不该对你说谎——因为您和我奶奶一样,都是教师!”惊说罢上句话,便缓缓道出那截无名指失去的详情。
几年前,惊还是北方山村的一名中学生,与退休返聘教初中英语的奶奶一起生活。惊刚记事时,奶奶就说惊的父母死得早,撇下他们奶孙二人相依为命。至于父母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没有爷爷等问题,惊从来没有问过。上小学和初中时,奶奶紧张工作之余,除照顾好惊的生活起居外,还要辅导惊学好各门功课。可自打惊到县城上高中后,便失去了奶奶的有效监管,逐渐迷上了网络游戏。因惊学习成绩屡屡下降,而又不断向奶奶要钱,受到了奶奶的责骂。次数多了,奶奶对惊越来越失望,惊也抱怨她“不像亲奶奶”,不知道关心他,声称要“自己养活自己”。为让惊体味生活的不易,奶奶除联系班主任严管惊外,仍按现有普通高中学生生活水平给他费用。惊为了支付欠下的上网费,偷同学钱后悄悄离开了学校。后来,惊听说奶奶到处找他,又故意躲避不说,还埋怨奶奶吝啬,不管他的死活。在小网友的唆使下,惊赌气地坐上了南下打工的列车。半年后,惊在南方沿海城市碰到一老乡,得知了奶奶病重的消息。念起奶奶是他的唯一亲人,惊才慌慌忙忙往家赶。当惊踏进家门时,看见奶奶的灵柩放在当院,成为骨灰的奶奶已安放在灵柩里的衣帽中。此时,有位奶奶同事走过来,把一封信交给惊。惊一看,是奶奶遗书,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惊仔,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成骨灰,但看了它或许会消除你对奶奶的误解。你是我在山脚下捡的弃儿,我从纸箱被套里抱出你时,你背上有个比拳头还大的瘤子——这也可能是你父母弃你的原因。想想我当时的条件,难以养活你,我就把你重新放回被套。可你悲惨的哭声揪心啊,我怎么也迈不开离去的脚步,就索性把你抱回了家。为给你做摘瘤手术,我花去了多半的积蓄;为抚养你成人,我省吃俭用雇保姆,更打消了找伴儿的念头;为让你像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样生活和学习,我花费了别人两三倍的心血。特别是你的含怨出走,彻底击垮了我的心理防线,我深深自责搞教育工作一生的失败……如果有来生,我还认你作孙子,一定让你学业有成、出息做人……
看着,看着,惊“哇”地一声嚎啕起来,继而,又双手摘豆角似地扇起自己的耳光来。众人围过来劝阻后,惊进厨房掂一把菜刀跑出来。正当人们面面相觑时,惊已站在灵柩前,一个深深鞠躬后长啸一声:“奶奶,我对不起你呀!你活着时,我误解你,迷恋网络游戏而不能自拔;你走了,我不能以身相随,就让我的指头跟着你永远侍候你吧!”还没等大家缓过神来,惊的左手无名指已放在脚旁的砖头上,只听“咔”的一声,手起刀落,一截血淋淋的指头崩落在灵柩旁。惊右手放下菜刀,紧紧攒住冒血的左手,用嘴叼起那截无名指丢进灵柩……
我被惊的悲壮悔举彻底震撼了,蓦地生出为惊接指的想法。惊却不以为然地说:“当时就有人提议要从灵柩内取出那截指头,去医院为我接上,我就再次抓起了菜刀说,谁敢拿出那截指头,我就剁下左手给他看!众人就乖乖地把我的指头与奶奶一起下葬了。再说,它不接的意义就如圆明园不重建一样——残缺的警示作用远大于完美啊!”
出差归来,好长一段时间,我梦里重复着这样一组镜头:一个小伙子的左手无名指放在灵柩前的砖头上,“咔”的一声,手起刀落,一截血淋淋的指头崩落在灵柩旁。他右手放下菜刀,紧紧攒住冒血的左手,用嘴叼起那截鲜红的无名指丢进灵柩。指上的鲜红迅速填充了灵柩空间。灵柩化作一抹血红的夕阳,奶奶在血红的夕阳里被小伙子闪光的无名指牵住微笑着步入天堂。
我知道,这是惊的那截无名指定格在我脑海的缘故。于是,我拿起手机,以惊留下的号码,发出一则短信:惊,我衷心祝贺你的指头时时刻刻陪伴在奶奶身边,直到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