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家乡。当我跨过一座小桥时,突然被作为桥面的石碾盘吸引住了。这块碾盘,我太熟悉了,一见到它,便仿佛听到当年那石磙在它上面哐哐作响的声音……
刚记事的时候,村子中心便有这盘石碾子了。那时,碾盘下支着四块方石,中心的圆孔里竖穿一根粗铁棍;铁棍上装一个木框,把顽皮的石磙规矩地框在里面;框外侧的圆孔里穿根杠子,供人推或牲口拉。晴朗天气里,碾子很少闲着,乡亲们经常来碾小米和红薯干。每逢临近春节的日子里,碾就更忙了。那年代,小麦产量低,农民一年十个多月吃秋粮。为改变一下“小米糊糊红薯轱辘”的口味,好多户要做茶面——小米经过处理,粉后碾碎过罗。这样的面粉白、细、香,可以兑进麦子面里蒸“好面馍”。我就爱吃这样的馍。如果再把茶面炒一下,与炒后的芝麻、花生、黄豆、豌豆等混合煮粥喝,那就更有一番风味。
碾盘没人用的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常捡些红砖头在上面砸碎做“红药”——我们把砸碎的红砖去粗取细,用破碗盛起来拌水搅匀,然后走街串巷,边走边喊“卖红药,卖红药啦”,引来不少观赏的小朋友。他们有的问啥价儿,有的拿一片纸当钱来买,我们就包一点“药”给他们。有一次,竟还真卖了两角钱呢!不过后来我又把钱还给人家了。
十岁那年,我们几个小伙伴又开始在碾盘上玩“宁子”。最初的宁子简单,针剂青霉素皮塞穿根火柴梗即成。手指一捻火柴柄,撒在碾盘上就转起来。后来,我们用带轴钟表齿轮做宁子,比皮塞做的要转得快许多。再后来,我们又做成箭芯宁子:“8”字形线轱辘截掉一头,少去外圆嵌入架子车铛里,中孔再嵌入两寸长竹管一根,竹削成箭形芯轴头朝下穿入竹管中,绳子绕十几圈于线轱辘上,一只手捏紧露在竹管上方的竹芯,一只手猛拉线轱辘上的绳头,箭芯以外部分便高速旋转起来。然后,整体撒在碾盘上能持续旋转一分钟以上。那时,我们最爱在碾盘上进行宁子比赛,常常把欢快的笑声升腾在碾盘上空。特别是遇到两个宁子相撞火星迸发时,我们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记得有一年,农村火柴紧缺,不少人从家中翻出火镰火石头,在物资交流会上,火镰火石头成了抢手货。看着大人在视如珍宝的火石头上打火,我们小伙伴心里怪痒痒的,就偷出家里的火镰在石头上乱打。结果不仅没打着火,还一个个伤着了指头。有的家长看见磨损了他们宝贝似的火镰,大发脾气,我们只好找些废铁到碾盘上打火。无意中,我们发现架子车铛穿铁丝上打出的火最多。于是,我们都收集废铛和铁丝,做最时髦的“火镰”。晚上,站在偌大的碾盘上,弯下腰,用力使铁丝上的铛转打碾盘或碾盘上的石磙,即爆出一片火星。这火星看上去明亮亮的,但溅在皮肤上一点不烫。打得越快,火星越稠。兴致正盛时,打出的火星形成一片火光,把自己围成一个熠熠发光的金人。这种境界常常使我忘记吃饭和睡觉。
村里买碾米机和磨面机后,石碾成了专职“少儿活动中心”。小伙伴们白天在这儿玩泥巴、打三角、抽陀螺、比宁子,晚上在这儿捉迷藏、斗鸡、打火、讲故事。“青杨树解大板,谁家的孩儿足你拣”的阵阵喊声,伴随月转星移时起此处。可惜1975年的那场特大洪水把碾盘冲得歪歪斜斜。不久,我们的村庄也往西北迁了两里多,老村被夷为耕地,碾磙被“请”进新村装上新框过上了地面生活,碾盘心的铁棍被人卖了废铁,只剩下碾盘孤苦伶仃地躺在那儿,回味着它当年的繁荣。我也告别了家乡,来到了城里。
“三十多年了呀!”我像是对碾盘,又像是对自己倾吐着岁月流逝的感慨。蓦地,我又为碾盘而庆幸:新的“职业”可以使它摆脱久久沉睡的寂寞和无聊,用自己硬朗的身躯负载起来往行人的体重,将他们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