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师傅

省城高层林立的花园小区。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年逾花甲汉子，不是在修车，就是在捡拾垃圾桶里的废品。汉子究竟姓啥名何，无人知晓。只因在当今物欲横流的年代，他还在为人义务修车，人们便称他“车师傅”。车师傅中等身材，瘦瘦的，可能是耳背的原因，说话瓮声瓮气的。听说他视力特别好，现在还能穿针引线补衣服。

我第一次认识车师傅，是缘于修自行车。那时，我刚进入小区当保洁工，下班走时，发现自行车后轮没气了。焦急之时，有人告诉我，小区西南角的小花园处有个车师傅修车。我一手掌车把，一手提起自行车的后轮，推行到小花园处。但我找不到车师傅。问一闲坐老人得知，小花园东侧环形道边停放的那辆三轮车上有车师傅的电话号码。我围绕三轮车转了一圈，未见到号码。然后，我翻开蒙车的布，发现车把前有块写着号码的牌子。

我打了牌子上的电话。一会儿，便有个中等个头的“迷彩服”走入我的视线。我认定他就是车师傅。车师傅很快给我补好了自行车内胎，装置好，充满了气。我掏出一张5元钱递给他，扭头就走。他拉住我的自行车后衣架说：“还没找你钱哩。”我想，在乡下补一块自行车内胎补丁，还需3元钱哩，省城不得5元吗？还找什么？正想着，车师傅已把3元钱塞到我手里。我不要，他硬塞。我只好收了钱。然后再返他1元。他却摆摆手说：“都是本小区的，够本就行了。”以后，见了车师傅，我都先跟他打招呼。他因耳背，点点头或者摆摆手就算回话了。公司对我们打扫小区外围的保洁工规定，上班时间不准捡拾废品。所以，当我在某处垃圾桶里发现有能卖的废品时，就偷偷打电话通知车师傅来捡。车师傅得我联系捡到量大的废品时，总不忘给我买包香烟。我也会在下班时间帮车师傅出售废品。我有时候也会借用一下车师傅的三轮车。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好朋友。遇到各自办不了的事，就互相帮忙。

车师傅虽然会修车，但他只修一般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并且自立规矩：修车不换零件免费，而换零件只收个零件成本钱。这个规矩本来源自于淳朴的乡风，谁料在此却得到了意外的收获：那些被义务修车的人，心存感激，无以报答，便把自家用不着的或随手捡的纸箱、饮料瓶、泡沫板等废品送给车师傅。若车师傅不在那儿，便随手放他那辆蒙了顶的三轮车边。因而，不管车师傅捡不捡纸箱，他都会天天收获纸箱等能卖的废品。有的住户因搬家，东西不好带还送给车师傅。如，车师傅曾获送多辆旧电动三轮车。车师傅经过整合，把它们组合成三辆能用的三轮车。加上原有的一辆共四辆，放在小花园附近不碍事的地方用来装放废品。

由于车师傅的视力特别好，修车时，也会时不时站起身，望望周围的垃圾桶上有没有可捡的废品。一旦发现有，他就会马上跑过去捡取。

车师傅捡废品有“两个结合”的特点：一是运动捡和蹲点检相结合，二是重点捡和多样捡相结合。每早天刚亮或早、午饭刚过，车师傅便会骑上自行车带一大布包，在小区内外垃圾桶存放处转上一圈，随处捡。当车师傅发现哪栋楼上有装修或搬家的户，他就站在附近察看，或过去帮忙。有目标的接受或捡拾该户遗弃的废品。遇到某时段某种废品卖价贵了，或者一次发现大量废品时，车师傅就重点捡该种废品。

由于车师傅人缘好，捡拾废品又得门，废品就来的快。再加上他经营合理：同时放置四辆三轮车，把每次得到的废品都及时分类整理，放置在不同的三轮车上。攒够一车，又能及时运到收价较高的收购点上。获得的收入常常高于其它捡废品者。

车师傅尽管捡拾废品收入不算少，但吃穿住用都很简朴。吃的主食以馒头稀饭为主。菜食是季节性最便宜的家常菜类，还常常买卖家卖剩下的特价菜。穿的一年四季都是耐脏的迷彩服。住的是花园小区外的低矮小平房。用的是上个世纪的旧铁床、旧木柜和旧液化气灶。六七平方的房屋内，除了两个瓷罐和一把菜刀有亮光外，其它物品不是锈迹斑驳，就是缺漆少棱。

2020年新冠肺炎传播最严重的那个时段，花园小区封闭了除南门以外的所有出入口，严禁非工作人员出入。并严格规定：为防止病毒接触传播，小区内所有人员不准在垃圾桶里捡拾废品。但车师傅却以帮助小区消毒为名，进入小区后仍捡拾废品。由此捡得四辆三轮车满满的。连以前未放置过的阳光房通道和闲置的地库房，都塞满了他捡的废品。为此，车师傅受到了小区安检领导的严厉批评，并勒令他转移了占用安全通道的放置物。也由此，先前淳朴助人车师傅，在我和大家的眼中，变成了只要金钱不要命的典型了。

抗疫工作的关键时段，国家领导人带头捐款助抗疫，以党员为主体的全国性捐款活动紧跟其后。一天，车师傅找到我，要我帮他的忙。我以为他要我帮他卖废品。就对着他的耳朵说，现在疫情这么紧，谁还敢收？他一听急了，瓮声翁气地说：“不是卖废品是捐款！你不是笔杆子好和物业领导熟吗？”我看他很认真的样子，就让他慢慢地把事情说清楚。他说，他要为湖北的抗疫工作捐款，可小区物业领导说，他不是物业内部的人，不受理。

看他很着急的样子，我就与他一起去到小区物业办公室。正好物业领导还在。领导说，按管辖权限，他们只能受理物业内部人员的捐款。车师傅是当地居民，应该到所在街道办事处办理。该领导又缓了口气说：“既然车师傅又委托住介师傅来了，我就问问街道办。”稍后，便接通了街道办的电话。电话那头通过车师傅佩戴的助听器，问了车师傅的姓名、住处、职业、主要收入来源和捐款数量后，对车师傅说：“我对您的捐款举动非常敬佩，但根据您个人的收入情况，捐的数量应该是您所有的积蓄。若您捐出这个数字的话，势必影响您今后的日常生活。请您重新考虑。”

“我已经考虑三天了，就按这个数捐。你要是不受理的话，我就到区里捐去！”车师傅说着，就要动身。物业领导说，车师傅带那么多的钱，又在疫情这么严重的环境里跑腾，确实不合适。不如先让街道领导给区里汇报一下情况，若区里同意的话，让区里派人，在街道领导和介师傅的配合下，到车师傅的住处办理。车师傅和街道领导都同意这种做法。

次日，当我和街道领导陪同区领导来到车师傅家时，区领导看到车师傅就住在这高层花园小区外，横向偏西北的铁路与城市主纵道所夹的三角地带，两栋纵向小高层楼房之间夹着的一排小平房最北端那间里。区领导说，这不是小高层居民原用的储藏间吗？车师傅听到后点点头。

区领导问戴着助听器的车师傅，现在还兼职有什么工作？车师傅指着三角地带的尽头处说，那里有一间老式公厕，是专供小平房住户用的。因离家近，他长期兼管小公厕的保洁工作。车师傅除每天早、午各清理一次小公厕外，还监管他住房与公厕之间那段道旁所植十几棵花树的维护工作。

区领导进车师傅家门前，车师傅已把要捐的钱整好，共20万元。其中定期存单16万元，活期存折38000元。还有2000元的现金。这现金最大的面值是20元，10元与5元的最多，还有1元100张的。

区领导见此，紧紧握住车师傅的手说：“我代表区委区政府，首先对您捐助湖北重疫区的举动表示敬意！但从你家的吃穿住用情况和你这双布满老茧的手看，这些积蓄都是你千辛万苦劳作和一点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应该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了。为此，我劝车师傅，您还是把钱留下来，用于自己的晚年生活吧！”

“我一定要捐！”车师傅拽住区长的手坚定地说。

区长望着车师傅，深情地说：“你作为一个孤寡老人，政府不救济你就够了，你还要把自己一点点攒下来的保命钱全部捐出来。这怎么说得过去？”

车师傅一听，区领导还没有接受他为湖北捐款的意思，就着急起来。猛然说：“谁说我是孤寡老人？我还有两个亲人。”

我猛地一惊，说道：“我的车师傅呀，你怎么能为捐款说谎呢？”

“连老介你也不相信我？我让你们看看我的两个亲人！”说着，车师傅从柜里捧出两个瓷罐。

车师傅的举动，让我这个“最了解他的人”也糊涂起来了。

“我们仨都甭说话，先听听车师傅的介绍再说。”街道领导的意见发挥了作用。接着，车师傅道出了一桩尘封几十年的往事。

车师傅原本是湖北一孤寡女人捡的弃婴。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一个50多岁的女人，正走在去田间收秋的路上。忽然，有婴儿的哭声传入她的耳朵。女人循声走去，见一荆条篓子里的薄被里裹着一男婴。男婴看见女人，止了哭声。女人抱出男婴细看时，发现他的腰背上长了一个大毒疮。女人想，这可能是父母遗弃他的原因吧。女人再想想自己的艰难处境，又把男婴放回原处。就在女人抬脚离开时，男婴又放声大哭起来。伤心的哭声，捆绑了女人的心。女人只好把男婴抱回了家，拿出所有的积蓄，到县卫生院给男婴做了毒疮切除手术。从此，祖孙二人之家便出现在湖北的一个乡村里。奶奶勤劳又节俭，不仅抚养孙子一天天长大，还供养孙子从小学上到初中毕业。孙子在下学后和星期天，常帮奶奶割草喂鸡鸭和放羊。初中毕业后，就与奶奶一起务农。其间，孙子与本村女孩秀青梅竹马，十六七岁时，便互生爱慕之心。

孙子18岁那年，被招兵入伍广西边防部队当汽车兵。一年后，转野战连队当班长。这期间，孙子与秀订婚。二人约定，下次探家时结婚。

就在孙子准备探家结婚的节骨眼上，部队来了紧急任务。婚期只好后延。当时，孙子对着长途电话中的热恋人，动情地说：“秀，你在家好生等我，任务一结束，我就立即回去与你结婚。”

当时的任务是保密的，车师傅并不知道是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战斗打响后，车师傅所在连队担负了主攻B高地的任务。在炮火摧毁敌方地面工事后，身为突击排尖刀班班长的车师傅带头冲了上去。突然，隐蔽在半山腰暗道里的一挺机枪疯狂地叫了起来。车师傅和冲在前面的几名战士应声倒下。当时，车师傅只感小腹下疼痛难忍，也顾不得细摸是何处负伤。只试了试，四肢还能动弹，便极艰难地爬到侧面的一块大石头后，用尽平生力气，把捆绑在一起的10枚手榴弹投向敌机枪阵地。敌人连人带枪被炸毁了，但车师傅又因离得太近，耳朵被震聋了。

车师傅为部队夺取B高地扫清了道路，立下了战功，被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这次战斗，既让车师傅赢得了荣誉，也让他留下了终生遗憾。遗憾的不仅仅是从此落下了耳聋的毛病，而且是那梭来自于暗道里的机枪子弹，削掉了车师傅裤裆里的尿尿家伙儿。

退伍时，军地街头把车师傅安排到家乡县人武部。可第二天却不见了人。直到现在，车师傅于该县人武部的消失还是个谜。

“你们说我没了裤裆里那家伙儿，还咋有脸见秀？”当我问及车师傅“消失”的原因时，他无可奈何地说。

当街道领导问车师傅怎样熬到现在时，车师傅说，为了不让秀和人武部的人找到他，他隐姓埋名，从湖北北上，在好几个城市落过脚。曾经跟别人一起干过修车、卖饭、建筑等活儿，也曾做过保安、出租车司机和保洁员等工作。

当我问及奶奶和秀的情况时，车师傅指了指桌上的瓷罐说，奶奶在他入伍的前一年已经病故，其骨灰装存在瓷罐里，一直伴着他。秀因得不到他的消息，误认为他升官甩了她，就在悲愤交加中服过量安眠药身亡。“我对不起秀哇！”一个男子汉突然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在我们三人的共同劝导下，车师傅才止住了哭声。然后，车师傅对我们三人说，秀的离世，让他悔恨得无地自容。现在想起来，自己真不该躲避那个现实，原本想留给秀一个完美幸福的生活，结果却酿成了生死离别的千古之恨。车师傅仍在自责着。

当我猜想车师傅门前和道旁的珍贵花卉品种及精心培育一定与秀有关时，车师傅马上来了精神，说：“还是文人看得细、猜得准啊！为了永远和秀在一起，当我从字典中查得秀字有开花和茂盛的意思时，就先潜回故乡，偷装了秀坟头上的一瓷罐土。后不惜花钱，精心挑选了四季分别开花的木本和草本花卉品种。掺上部分秀的坟土，栽培在院中和道旁。并适时浇水、施肥、修剪和防治虫害。冬季天冷时，有的还需搬进室内。

区领导问车师傅：“既然两个亲人都在你身边，为啥还要把自己这么多年攒的钱全部捐给湖北？”

车师傅随口答道：“一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二是家乡有难，游子有责。虽然我已离开湖北40年了。可我的根还在那儿，奶奶和秀的根也在那儿!”

区领导经过反复研究，并报经市领导批准，接受了车师傅为湖北抗疫捐献的20万人民币。同时，也决定：为车师傅补发退伍伤残军人补助费12万元，并奖励他市区40平方米经济适用房一套。宣布上述决定那天，车师傅却说：“这不等于我没捐钱吗？”区长说：“这可不一回事儿。你捐的20万元，不少一分已转到了你老家湖北红十字会。这12万元，是政府欠你的伤残军人补助费。你是保家卫国的功臣，得之无愧。至于这经济适用房，也是早该你享用的。只是你藏而不露。若不是这次拒收你捐款的话，你这个功臣恐怕要藏一辈子啊！”

车师傅至今仍住在老地方，仍在为小区居民义务修车。并抽空捡拾废品。不同的是，大家看她的目光中又多了份敬重。更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昨天，车师傅作出一项决定：把区政府奖励他的那套房子，无偿捐献给了为湖北抗疫工作而牺牲的本市医生的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