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姨的猫事

不知什么原因，李阿姨的家乡有段时间老鼠特别多。

那时，李阿姨不到五十岁，独生女已外嫁一富商，丈夫也因车祸离开了她。李阿姨只身住在乡村边上的四间浑砖瓦房里。这里除了自家的宅基地外，还有丈夫生前买下的那个停用的小型养殖场。一天，李阿姨从女儿家小住回来，突然发现住房的土质地面出现了好多鼠洞，自己原存的那些花生和豇豆都不翼而飞。李阿姨在屋子里寻找丢失的东西时，发现抽屉和衣柜里各有一窝包着烂纸和碎布的赤身幼鼠。令李阿姨不能容忍的是，她藏在抽屉角落那个布包里的纸币全被老鼠咬碎，挂在衣柜深处那件最珍贵的毛呢大衣竟被老鼠啃破不少洞洞。

“我非灭了它们不可!”李阿姨从咬得咯咯响的牙缝里挤出上句话后，先请工匠对住房进行勒脚和地面硬化，又亲自去镇上售猫市场买回一只两月龄的九曲狸猫崽。

李阿姨住房的地面硬化了，猫也有了，屋里的老鼠都把窝迁到了房顶的梁檩椽头和瓦垄下的空隙洞里。因为房顶不仅好躲避，更有它们的头头——体大而又狡猾凶残的鼠王盘踞在这里。

一开始，房顶的老鼠胆怯九曲狸猫的威名，不敢轻举妄动。待它们在房顶观察几个夜晚后，便试探着沿墙角悄悄下来盗取室内食物。老鼠盗物得手后，胆子越来越大了，以至于大白天也敢伺机下来。

狸猫并不是银样镴枪头的摆设，只不过它年龄小白天爱睡觉而已。一天夜晚，一只小老鼠也跟在大老鼠后面下来偷食物，竟不小心被狸猫捉住吃掉了。于是，鼠群的嚣张气焰有所减弱。后来，由于少年狸猫连续逮住几只成年老鼠，盘踞在房顶的鼠王便恼羞成怒，趁李阿姨外出夜不居家的机会，纠集附近百多只成年老鼠包围了狸猫，然后轮番发起进攻。尽管狸猫浴血奋战，终因寡不敌众和年少乏力，最后被群鼠咬死。

李阿姨回来，看到血肉模糊的狸猫和周围横七竖八的鼠尸，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李阿姨为狸猫的“出师未捷身先死”感到非常惋惜。可李阿姨也十分清楚，光惋惜不行，要紧的问题是怎样尽快消灭老鼠。

李阿姨掩埋狸猫尸体后，又从镇上猫贩子那里挑选了一只大个头的成年虎斑母黄猫。这只黄猫，面若猛虎，身如猎豹，警目赛鹰，灵尾修长，内行人一眼就看得出它是捉鼠的好手。可惜黄猫与李阿姨不熟，有些敌意。李阿姨只好将黄猫带铁笼一起买下。

李阿姨到家后没立即给黄猫喂食，直到黄猫饥渴得主动唤主人时才给它送去馒头和水。黄猫与李阿姨逐渐熟悉后，李阿姨设法给黄猫弄来活小鱼、活蚂蚱等爱吃的食物，并亲昵地为黄猫梳毛修爪。

不久，黄猫便恋上了李阿姨，一看见李阿姨就会翘起尾巴在笼子了娇喵。李阿姨见时机成熟，便将黄猫放出铁笼，给它取了一个大气的名字“虎仔”，并用厚纸箱和棉垫给它做了一个新窝。

虎仔白天吃饱喝足了，在李阿姨面前玩耍或者在新窝里睡觉，晚上专职逮老鼠。

且说那只鼠王，自从上次纠集附近百多只成年老鼠咬死李阿姨的狸猫后，名噪鼠界，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猫都不是它的对手。虎仔还在铁笼时，鼠王竟趁其不备，在伸出笼缝的尾巴尖上咬了一口后扬长而去。

虎仔出笼自由后，最想报的就是那一咬之仇。

这天晚上，鼠王饱餐后感觉无趣，就带领众亲信下房顶来揶揄虎仔。虎仔听到动静，故意装出胆怯的样子，把身子缩成瑟瑟发抖的一团。正当鼠王与亲信围着虎仔恣意嘲讽之际，虎仔瞄准鼠王纵身跃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其扑倒，四颗长尖齿铁钳一般锁向鼠王的脖颈，只听“咔嚓”一声，名噪一时的鼠王连惨叫一声都未来得及便一命呜呼了。鼠王众亲信见此不敢恋战，惊叫着四散逃命。其中两只攀爬墙角的硕鼠，因胆战心惊摔落下来，也被虎仔先后咬断颈骨而死。

睡梦中的李阿姨被一阵嘈杂声惊醒，起来一看，三只大老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李阿姨甚是欢喜，将虎仔抱起来紧紧贴在脸颊上。

过了好大一会儿，李阿姨才放下虎仔，轻轻拍拍它的脑袋说：“好样的虎仔，这些战利品都奖给你饱餐吧！”

此后，那些还在李阿姨房顶作窝的老鼠不得不悄悄悉数搬离。李阿姨告别了鼠患的烦恼，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

来年仲春之初。为改善生活和再次体验养殖乐趣，李阿姨又饲养了二十只羊羔鸡崽。李阿姨懂得，羊羔鸡崽在太阳光下活动才能健康成长，就常常将鸡崽撒在当院太阳下的茓圈里觅食。这样一来，李阿姨不在的时候，馋嘴的麻雀会飞过来抢鸡食，别家的饿猫也会来袭击鸡崽。为此，李阿姨离开的时候，就让虎仔来值岗。

虎仔尽职尽责地蹲在茓圈旁的马扎上，警惕地寻视着周围的情况。由于注意力太过集中，虎仔不久便感觉有些累，便转换成伏卧的姿势，只注视着茓圈中啾叫觅食的鸡崽。虎仔注视着，注视着，不觉瞌睡虫爬上了眼皮，茓圈中活动着的一只只鸡崽在虎仔的视觉中逐渐模糊起来，啾叫的声音也随之减弱为零分贝。接着，虎仔不自主地一侧身将脸掩进胸毛里，便有呼噜呼噜的鼾声为鸡崽凑起了觅食曲。房檐上的十多只麻雀观察到值岗的虎仔入睡，知道来了机会，便纷纷落入茓圈抢食。麻雀的突然到来，惊得鸡崽们大叫起来。虎仔闻声惊醒，一看茓圈中那么多抢食的麻雀便纵身扑了过去。群雀惊飞，鸡崽惊躲。结果有一只鸡崽和一只麻雀被猫爪拍死了。

李阿姨归来，发现往日闻声娇喵着迎接自己的虎仔，今日竟耷拉着脑袋蹲在马扎上一声不吭。李阿姨犯疑，走近茓圈看到躺倒的两只小东西和不少的麻雀屎，不觉明白过来。李阿姨轻拍虎仔安慰道:“不要太自责了虎仔，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虎仔像是听懂了李阿姨的话，又来了精神头。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虎仔正在院中茓圈边的马扎上值岗，忽然听到开院门的声音，它知道是主人李阿姨回来了，正准备跳下马扎去迎接时，却又看到李阿姨身后还跟着一个可能是来参观羊羔鸡的邻居大娘，大娘身后竟尾随着她家的那只大黑狗。虎仔顿时怒目圆睁，见大黑狗近前，便“嗖”地一声窜到狗背上乱咬。大黑狗惊叫着夹住尾巴仓皇出逃。

肉电话真快啊！只一天时间，虎仔奋勇守卫鸡崽的“拼命三郎”新闻便在村内传开了。于是，李阿姨对待虎仔更是宠爱有嘉。

当地政府颁布的禁用毒鼠强等鼠药灭鼠通告落实后，民众普遍重视发展和保护老鼠的天敌，村上的猫和猫头鹰发展很快。因此，剩下为数不多的老鼠只能躲到它们自认比较安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生存。

新世纪伊始，一条六车道的高速国道勘定擦李阿姨的村子经过。居住村边凸成“半岛”的李阿姨家宅基及原有的十多间养殖房占地，被列入征收搬迁范围。由此，李阿姨意外获得一大笔搬迁赔偿款。不久，李阿姨被安置在镇定社区的一栋两层小楼。李阿姨获得的搬迁赔偿款除折抵新住楼外还有六位数的剩余。李阿姨把小楼装修得既美观又舒适，新式家具和时髦家电琳琅满目。小楼的扫地门本来就进不去老鼠，加上虎仔的威名和操守，李阿姨家一年来未见过一只老鼠。

社区里规定住户禁养鸡鸭鹅等小畜生。李阿姨有了钱也根本不需要再亲养羊羔鸡。久而久之，威名远播的虎仔便自动“下岗”了。

下岗后的虎仔没正事干，就白天享用李阿姨的美食后睡大觉，晚上与帅气的猫友们嬉戏或谈情说爱。

李阿姨有了钱不再从事体力劳动，天天在社区的购物超市和麻将场所转悠。

转眼二年过去了。李阿姨苗条的身材明显发福，原先的衣服没有一件穿得上，就干脆全部换为高档合体的。

李阿姨越发福越不想动弹，连午饭和晚饭都是饭店伙计送到麻将场的。又过将近一年，脂肪肝、血脂稠、糖尿病等富贵病都接二连三地恋上了李阿姨。李阿姨被折磨得白天无食欲，夜晚无寐意。

李阿姨自己都不想吃不入眠了，哪还有心思照顾虎仔。可怜的虎仔回到家里，只好围绕躺在床上的李阿姨喵叫不止。李阿姨心烦，双手捂住耳朵埋脸装睡。虎仔见李阿姨不理会，就索性蹲在她的耳边大声喵叫。李阿姨火了，抄起床头的鸡毛掸子狠狠敲打过去。虎仔见状，飞快地逃离。

过了一会儿，虎仔因腹饿至极，又在李阿姨鸡毛掸够不到的地方大叫起来。

虎仔叫得李阿姨两天两夜未睡一眼。李阿姨心里便生出送走虎仔的计划。第三天上午，李阿姨“亲切”地将虎仔唤到身边，给它剥了一根火腿肠。待虎仔狼吞虎咽之际，李阿姨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只网兜把虎仔网住，放进院子两轮电动车上的提篮里。李阿姨骑上电动车一口气跑了二十来里路，见路边有块正在孕穗的稠密麦田，便将虎仔抖出网兜用力扔了进去，迅速转身骑上电动车返程。

“看你龟孙还咋聒噪我！”李阿姨回到家看到地上那片喂猫留下的火腿肠皮时愤愤地说。可令李阿姨没有想到的是，她刚洗了一把手坐下来，虎仔也进了屋子。

李阿姨是又好气又好笑：老辈人不是常说“狗记千猫记万老母猪只记二里半”吗？自己外送虎仔时怎么就忘了蒙住它的眼睛，让它从提篮的网兜缝隙里看到去的路线呢？李阿姨后悔不已。

晚饭时，虎仔没有照常围在李阿姨身边叫饿，而是悄悄跑到村外的水塘边捉青蛙等小动物充饥。

李阿姨晚饭后躺在床上想：虎仔如此懂事，又这么不肯离开这个家，或许是上辈子就与自己有缘吧……

李阿姨想着想着就不觉奇怪地进入了梦乡。梦乡中，李阿姨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虎仔巧战鼠王和勇护鸡崽的情景，不觉两滴热泪溢出眼眶。

次日，李阿姨没去打麻将，而是去了一趟超市，回来后进厨房做了一顿她与虎仔都爱吃的食物。从此，李阿姨强制自己按时作息，每天都早晚两次带着虎仔在背地的村道上跑步。

又过了半年，李阿姨体重降了不少，脸色又红润起来了。

身体好起来的李阿姨，后来禁不住众麻将友的盛情相邀，终于又入场砌长城了。怪不得有人说打麻将就像吸大烟，一上瘾就不容易戒，还真是那么回事。李阿姨这次一“复职”，便由矜持很快发展为放纵，不久便恢复到早午饭顾不得做的地步。尽管如此，李阿姨还没让虎仔挨饿，每天上午出门前都记得给虎仔备下吃的与喝的。

转眼又进入了秋天。尽管有凉爽的天气和众多的瓜果享受，李阿姨还是复发了她的不眠之症。恰在此时，虎仔进入了喵叫不止的发情期。尤其夜深人静之时，虎仔倾情的叫声如泣如诉，引得众公猫时而交相回应时而争情打斗，“喵呜，喵呜”的搅眠声不绝于耳。

李阿姨再次盛怒，一手执手电，一手握扫把，追得包括虎仔在内的猫们四处逃窜。

然而，李阿姨躺下刚有睡意，那“喵呜”的调子再次弹响。李阿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想起“没有家神引不来外鬼”的俗语，不禁叹息道：“唉，或许我当初就不该买回一只母猫！”但叹息归叹息，日子还得一天天的过，夜晚还得一小时一分钟的熬。李阿姨反复斟酌后终于下定决心：母猫的发情期三至六天，按最长六天计算，虎仔已经叫了两天，再给它最后四天时间。如果四天后虎仔仍然不让睡觉，就把它送到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决心下定后，李阿姨给虎仔备下四天的食物，带上行囊，叫了一辆出租车，连夜去县城住了宾馆。

第五天，李阿姨返回家里。李阿姨虽然不得已住宾馆花了几百块，但她给虎仔留下了自由恋爱的空间，也给它留足了自由选择是走是留这个家的时间，内心便有了些许平衡。

是夜，不知为什么，虎仔喵叫依旧。李阿姨设置的心理承受底线被无情地踩踏了。

第六日清晨，李阿姨耐住性子从鱼缸里取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金鱼，将虎仔引至手边，用一个稀黑布袋子装了起来，扎住口，放进两轮电动车的后备箱，向四十里外的县城驶去。李阿姨要将虎仔送进县城那栋最繁华的十二层购物中心大厦，让它迷失在茫茫的人流里。

到了地方，李阿姨先找一僻静处，将虎仔从黑布袋换入自己的背包，然后坐电梯上到第八层的中年成衣专卖场。李阿姨融入稠密人流里，在一拐弯处装作放下背包提鞋子，将虎仔偷偷放了出来。然后，李阿姨趁虎仔迷茫之际迅速离去，混入稠密的出场人流中。接着，李阿姨分别在名牌女装专卖场、成年鞋类专卖场、名牌家电专卖场、日用品专卖场的不同楼层稠密人流里各转了一圈。

当李阿姨气喘吁吁地走出购物中心大厦门时，虎仔又紧跟着跑了出来。李阿姨气得真想一脚踢死这该死的东西！然而，她抬了几次脚都收了回来。“难道虎仔是自己上辈子的冤家对头，只有搅闹死自己它才甘心。”李阿姨这样想着，又十二分不情愿地将虎仔收入自己的背包。李阿姨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她在购物中心大厦第八层的中年成衣专卖场人流拐弯处偷偷放出虎仔那一刻起，虎仔就一直跟着她的脚后跟跑。无论李阿姨怎样在稠密的人流里拐弯抹角走动，她双脚上的那股特有熟悉气味就像一根拉扯不断的绳子，始终牵引着虎仔的鼻子前行。

此刻，李阿姨是又累又饿。李阿姨忽然想起旧城区那家她最爱吃的大骨面，便迈动双脚向那家面馆走去。李阿姨走到大骨面馆附近的一个背旮旯时，忽然发现几只饿狗正在抢食一根煮得发白的大骨头。

饿狗不是猫的天敌吗？李阿姨眼前一亮，悄悄靠近，将取出背包的虎仔猛地掷入狗群。正抢大骨的群狗猛地一惊，立马抬起头来，面部仍然保持着刚才抢骨时龇牙咧嘴的狰狞。虎仔身陷这样的狗群之中更是大惊，没命地逃窜，哪还顾得识记什么路线、辨别什么气味……

李阿姨没有去吃大骨面，而是赶紧乘机离开这里找自己的电动车往家赶，好像稍慢一点又会被该死的虎仔撞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