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搏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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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初，中原省中州市发生了一件怪事：生长在棉纺路两侧的国槐树到了正常的落叶季节不落叶，直至槐叶被严寒整得萎恹、枯干，还一直吊挂在枝上迟迟不肯落去。连续20年，年年如此。而同市其它地方的国槐落叶则照期不误。
此怪现象，曾引起不少专家的考察论证，可一直得不出合理的结论。
作为外地人的我，来此打工后也亲睹了这种怪现象。为帮同在中州市工作的儿子、儿媳照管孩子上学，我和妻于漯州退休后都来到这里。我们租住在棉纺路南侧的三绵家属院北端，妻负责接送孙子上学和做家务，我在棉纺路北边的原国棉三厂厂区改建的花园社区干保洁工。我每日上下班4次路过棉纺路，自2018年夏至今从未间断。2018年的秋冬，天气一直干旱，连棉纺路两侧一贯深绿的国槐叶都泛了黄。人们都以为这年的国槐叶会早落，可它却像贫血的老人似的，一直咬牙坚持到四九天才落去。2020年的雨水足，棉纺路的国槐叶茂果盛。这年初冬，大雪光顾，将棉纺路的国槐树装扮得花枝招展。绿叶耐不住突降的高寒，鲜绿的俏脸冻得黯然失色，它们与簇拥的槐豆一起，顽强地扛起厚雪的欺压。部分叶子在气力用尽的情况下，宁可选择连同枝体与欺压的冰雪同归于尽，也不肯脱离枝体而独身落去。2022年，善于抗击病虫害的棉纺路国槐树，不知是遭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还是其它原因，受到了蚜虫的侵袭，不少叶花惨遭蹂躏。虽然监管部门用农药喷枪反击了几次，可局部还是呈现出叶残花损的情状。虽如此，但到了三九高寒季节，包括这些残叶在内的叶片还是迟迟不落。
我清楚地记得，距中州市之南400余里我老家漯州的国槐，虽比其它落叶乔木都落叶晚，但到大雪节令前后也会落光。听说同市其它地方的国槐落叶期没有棉纺路这种现象，我有点不信，便借交九后的一个休息日，到附近公园的国槐区观察。虽说这几日的最高温度还有三四度，可国槐叶已经落得“片甲不留”。
绕过几处锻炼和表演的人群，我看到一隅背风向阳处坐一卦翁，满脸胡须，双目深邃。坐凳前摆一卦布，上书正楷墨字：“卦可知前后不知”。不知怎的，我脑海中突然生出急于问卦的冲动。于是，我便走向前去，把棉纺路国槐叶该落不落的疑问交给了卦翁。老头儿拿出笔墨，于备用纸上写出一个“槐”字，而后，面字左顾右盼，上瞻下视。末了，徐徐道：“槐者，鬼木也，枝其骨，叶其魂。叶之吊枝迟迟不落，寓魂之绕骨不忍分离焉。”
什么鬼魂绕骨的？我低头想了一会儿，也没弄清到底什么原因。当我抬头再问时，眼前已是“空空如也”。我急问附近一人，得知卦翁已驾风而去，不知所向。
卦翁的凭空消失，给我的疑问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更激发了我探究问题的兴趣。后来，我工作之余曾去省图书馆查阅了大量资料，又连续坐夜浏览了因特网上数以千计的有关条目，还是未找到真正的原因。
就在我“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个常在社区自费饲喂无主猫的猫眼女人告诉我，她知道棉纺路国槐怪现象的原因。
于是，我像溺水人看到施救者似的“抓”向猫眼人，可又怕受骗，只好强装镇静地问道：“你一个喂猫人与棉纺路国槐树毫不相干，怎能知道它发生怪现象的原因呢？如今世上的骗子可多得很呢！”
“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猫眼人一怒之下，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白猫狐：通身雪白的绒毛，傲首高昂，四爪着地，美丽的绒尾长长的拖在臀后。既有雪狐的高贵，又有神猫的机警。唯有那两只又大又圆又灵动的眼睛还传递着猫眼人的神情。
我一时吓得直冒冷汗。
白猫狐又很快恢复了人形：白毛呢料子的帽、衣、裤、鞋，组合成一个我熟悉的自费喂猫人的身形，圆润俊俏的面庞上，镶嵌着那双摄人魂魄的猫眼。
“太不好意思了先生，我一急之下现了原形，吓着您了吧？还请见谅哦！”她柔绵甜润的话语后跟一个深鞠躬。
猫狐人的彬彬有礼，顿时消除了我的惊恐心理。
“本来我是不该对您说明真相的，”猫狐人郑重其事地说，“我每对外透露一次真相就会被罚减20年的寿限。我今天之所以这样做，一是看在您救我孙子的分上，二是看在您对我中州国棉纺织姐妹的悲悯关注上。”
猫狐人见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继续道：“我原本是一个修行千年的猫狐，与不少后代们一起生活在这座城市中。三年前的那个大雪天，您在社区中心的下沉广场步梯旁解救的那只被鼠夹夹伤后退的小猫，是我的第49代孙子；二年前您发表的《参观国棉三厂家属院》中提到的那几名女劳模，是我的好姐妹。”
“您是高贵的千年猫狐，她们是普通纺织女工出身的劳模，怎么会成为好姐妹呢？”我万分不解地问道。
于是，猫狐人便向我讲述起她及她与纺织女工结交成好姐妹的往事来。
千年来，这只猫狐一直生活在黄河南岸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经历了多个朝代的兴衰更替。每当遇到众多百姓在战乱或严重自然灾害中流离颠沛时，便以自己有限的力量搭救，但多数情况下，都会以“力不从心”而遗憾告终。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老百姓才真正翻了身。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国家在苏联的帮助下，开始在中州市西郊陆续建成了几个大型国棉纺织厂。每当她看到成千上万的青年女工高高兴兴地跨过棉纺路进入工厂大院的时候，心里就馋的直痒痒。于是，她变化成一个光彩照人的女青年到总厂招工管理处应聘。被顺利录用的她，不仅能纺纱织布，还能歌善舞，很快成了几个纺织厂争夺的香饽饽。于是，她便提出“半年轮流一个厂”的请求。正为此事犯难的总厂领导很快批准了她的请求。由于她人才出众、技艺精湛，又吃苦耐劳，深受同事的爱戴和领导的器重。于是，便有众多获得荣誉和奖励的机会青睐于她。曲曲折折的千年经历，铸就了她侠肝义胆的品质，她曾多次将获得荣誉和奖励的机会，让给她身边那些既德才兼备又勤恳工作的同事。由此，她的不少同事都与她结拜为好姐妹。所以，在她成为国家级劳模之后，她的好几个姐妹也先后成了省部级甚至国家级劳模。
在那个人人比工作个个讲奉献的火红年代里，猫狐人和她的姐妹们，也包括她后来的姐妹们以及她姐妹的丈夫、孩子们，都把国棉纺织厂当成自己的家，将“厂兴我兴，厂荣我荣”的口号，化为时代的最强音，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到行动中，吃住在厂，忘我工作。正是这些纺织人，用勤劳的汗水灌实了中州国棉纺织工业的基础，用青春热血铸就了中州国棉纺织工业的辉煌。那时的中州国棉纺织厂是中州工业的龙头，国棉厂一带是中州市最繁华的地带。猫狐人的姐妹们都以自己是一名国棉厂纺织工人而骄傲：因为她们的工资待遇是全市最好的，很多男士多的单位，都争着与国棉厂搞联谊活动，其目的就是想谈个国棉厂的女工做老婆。基于这个原因，猫狐人的姐妹们都很幸运地找到了如意郎君。也正是这个原因，她们的下一代们也都选择了在国棉厂工作。国棉厂鼎盛时期，总人数一度达到十万人。大家视厂为生活靠山，把个人的一切都捆绑在蒸蒸日上的国棉厂上。猫狐人由于工作积极、乐于助人和能力超群，被推上了领导岗位。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后，随着国际经济形势的变化和国内企业体制的改革，中州国棉厂相继亏损破产，大批纺织工人纷纷下岗失业，整个中州市西郊国棉厂一带仿佛“天塌地陷”一般。猫狐人的姐妹们奋力工作和为之骄傲的国棉厂倒闭了，她们几代人依赖的生活靠山倾倒了，她们的精神支柱也随之崩塌了。尽管有关部门及时发放了下岗生活费和号召组织就业培训，但对于那些昔日拿着高工资享受着各种优厚待遇纺织人来说，突然去参加一些与纺织业无关的行业培训来，还是激发不起积极性的。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严峻的下岗形势，把猫狐人姐妹们的生存选择推上了风口浪尖。猫狐人的姐妹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思想开始波动了。有的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产生了怀疑，有的对市场经济体制的推行滋生了不满，说什么“跟党奋斗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于是，国际敌对势力便伺机渗透，以资助为诱饵，腐蚀拉拢一些意志薄弱者作为他们的代言人，煽动大批国棉厂下岗女工去围攻市党政机关。不少不明真相的群众也越来越多地加入围攻队伍之中。
关键时刻，明辨是非的猫狐人先凭借自己的隐身飞行和慧眼透视特技，很快发现了敌对势力代言人的藏身之地，电话联系市公安机关一举破案；又以国棉厂下岗女工好姐妹的身份，来到被围机关的现场，将事情的根根底底告诉给大家。她的姐妹们听后，真相大白，后悔不已，可又感觉前途迷茫，要求她们无比信任的“大姐”给指出一条出路。猫狐人于是从国内外经济形势发展入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阐述了计划经济的消亡和市场经济的开启是大势所趋，经济模式的转型对每一个纺织姐妹来说，都是一次“大浪淘沙”，具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势。大家只有丢掉幻想，放下架子，抹开面子，积极主动地参加自己愿意干的行业的培训，才有再就业的机会，才具备新形势下的生存能力。
参加围攻党政机关的纺织女工们，听了猫狐人证据确凿和情理交融的讲解，纷纷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培训项目，寻找一条生存出路，而不是找党和政府的麻烦。
猫狐人一面扮作普通下岗女工联系大伙参加培训班，另一面又扮演了种类不同的培训老师，亲教她的姐妹们。在她和官方的共同努力下，很多下岗女工不仅学到了实用技术，还在思想上抹开了“不好意思见熟人”的面子。其中，一批年轻而又具有开拓精神的女工，经培训合格后，又到新型的纺织企业就了业；一批不怕脏累，愿意从事家政服务的女工，通过培训也上了岗；一批愿意从事个体餐饮服务业的女工，经过培训后便以家庭为单位开起了小餐馆。以开餐馆为例，这些下岗女工开始时，只会做在培训班上学会的几种简单饭菜，后来经过不断学习和实践探索，竟然做出了不少特色饭菜食品。如一厂的烤猪蹄、三厂的小笼包、四厂的烩面和肉夹馍、五厂的凉拌米皮、六厂的卤鸡鸭等，都成了后来中州市的名牌食品。
然而，还有极少数不愿独自挑起生活担子者，或极个别失去劳动能力者，仍感觉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这些人中，有的怨天尤人，有的自暴自弃。
猫狐人的一个姐妹，原在纺纱车间上班时，一心扑在“奋勇争先”上，往往一进入车间便投入生产，曾多次忘记佩戴口罩，一度过早地患上了肺尘病，并且越来越严重。下岗后，不仅自己不能重新就业，还连累到丈夫和孩子。面对艰难的下岗日子，她曾多次想到自尽，终于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深夜，趁丈夫和孩子熟睡之机悄悄移出家门，吊死在棉纺路旁的一棵国槐树上。当时，这课国槐树的枝枝叶叶，都在路灯下亲睹了这凄惨的一幕，都想进行劝阻，可既无手脚，又无口舌，只能借助风的力量频频晃动自己的身子。怎奈那病女人缢意已决，只把那细弱的“哗哗”声当成耳旁风，依然运行着她那抛绳、上凳、打结、挂脖和蹬凳的既定程序……
猫狐人四更巡夜时，看到好姐妹吊死在国槐上的僵尸，随即实施了抢救，但为时已晚。于是，猫狐人便把这口恶气出在该国槐上。猫狐人扎其马步，两手握立食指向天，怒目刺对槐身，钢牙紧咬，祭出浑身法力念动咒语，迫使槐叶吊死在枝上为死去的姐妹赎罪。岂料猫狐人怨气太重，法力过猛，这棵国槐树哪能吃得消？就索性通过根系神经传导，将咒击力沿棉纺路递传给两侧所有的国槐，以至于它们的叶片全部上了吊。此后，棉纺路两侧的国槐树就像得了虐疾病一般，每逢落叶期，叶片便都成串成串的瑟瑟发抖着吊死在树枝上。
至此，我才弄清了棉纺路国槐叶迟迟不落的原因。猫狐人欲离去之时，我大声道：“仙姑莫急，我还想听听您接下来的故事！”就在猫狐人迟疑那一刻，我又补一句：“就算我求您了好不好？”猫狐人无奈，只好又续讲起来。
吊死好姐妹这件事对猫狐人震动很大，她虽一怒之下出了口恶气，但因“咒力过激”受到了上天的惩罚。事后，猫狐人意识到，只有将纺织姐妹们的奋力奉献精神与中州市国棉纺织工业的辉煌史捆绑在一起，寄存在一处遗址馆所里，让后来的子子孙孙瞻仰，才能永久保存国棉纺织工人的乡愁，才能让已逝姐妹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慰。但自己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
机会终于来了。国棉厂破产一段时间后，猫狐人刚帮扶姐妹们就了业，就被一家改制后的新型纺织厂总经理特聘为部门经理。二年后，又被推选为市人大代表。市人代会上，猫狐人提出了这样一个议案：“为展现中州国棉纺织工业曾经的辉煌和纺织女工忘我工作的精神财富，建议市政府保留一处能代表整个中州国棉厂形象的遗址，作为博物馆来寄放数万国棉纺织工人的乡愁。”这个提案得到市主要领导的重视，很快在市人代会上通过。有关管理部门通过调研，便很快决定，保留国棉三厂的一部分，通过加固修缮和局部改建，建成“中州纺织工业遗址博物馆”。该博物馆原计划2020年秋动工，2022年底建成。不料新冠肺炎疫情从中作梗，导致工程只能断断续续地推进。直到2023年的国庆节，博物馆的前半部分才试运营开放。预计2023年底，有望整体运营开放。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竟忘记了什么时间。
“不好意思先生，我该走了。”话音一落，猫狐人旋即缩成一根细细的狐毛，瞬间自门缝飘出。
我又是一惊醒来了。惊后是满满的喜——长期困惑我的问题终于有了正确答案！
于是，我赶紧亮灯，穿衣下床，拿出纸笔，将上面猫狐人告诉我的秘密记录下来。
黎明，我打开临棉纺路居室的窗户一看，啊！多年来的这个时候一直不落叶的国槐开始落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