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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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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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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记忆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在十七岁那年夏天。我由父亲引领着,走到一座深宅大院门口。一个身着黑棉袄的老人坐在院中,怀抱一只畚箕,正在专心致志地剥花生。父亲指着老人说那是你爷爷。

爷爷爷爷我以十七岁少女的腼腆和娇柔叫了他一声。回答我的却是一副漠然的目光。他说你来啦,完了仍埋头专注地剥他的花生。

那一刻我心冷如冰,我的眼泪滚滚而下。我恨他,恨这个穿着黑棉袄像个妖怪似的老头,他一手撕碎了我孕育了十七年的遥远的故乡梦。我要马上离去!眼前这座深宅大院顷刻间让我窒息得痛苦不堪。

父亲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切,走上来轻轻拭去我面颊上的泪珠,说你不必理他,说咱们到你奶奶那里去。他说得轻轻松松。

我记得他跟我讲过,他至少也有十年没有跨进这座院子了。

 

跨进家门时的冷遇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在回到故宅的短短几天里,我面带冷笑审视爷爷并不光彩的历史,我发现其中十年他在全家的记忆里近乎空白。那是家乡掀起翻天覆地的土改运动至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我爷爷远走高飞,在两千公里之外的东北某小镇上埋名隐姓,做了十年的帐房先生。

我奶奶说,那十年就当他个老龟子死了。

其实也不尽然。这十年中,他给我奶奶先后邮来两封信,二十七块七毛钱和三十斤吉林省通用粮票。其中三十斤吉林省粮票至今保存完好。我奶奶曾经拿着它到粮店去了一趟,结果遭人一顿耻笑。三十斤吉林省粮票在相当长一段时期成了我奶奶的一个包袱,气起来她想一把撕了,似乎舍不得;给那老龟子寄回去,又苦于没有他的确切地址。我爷爷的两只信封上一个落款“东北张缄”,一个落款“吉林张缄”。

爷爷这无情无意的十年使奶奶心灰意冷。我奶奶回想起自己踏进张家大院后的诸多不幸,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莫怪奶奶恨他,据说他从来就没有争气的时候。

我想来想去,这恐怕与他年少时的家庭状况不无瓜葛。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纯粹是个少爷公子。我的曾祖父脑瓜灵活,精明过人,早在七十年前就领导“倒爷”新潮流,北上青岛大连,南下上海滩,穿梭往来,沿途经营贩运,从而大发其财,很快成为海州一带赫赫有名的富商之一。爷爷在曾祖父这棵大树下足足乘了半辈子荫凉。他在家排行第四,聪明好学本为其七兄弟之首。曾祖父在他身上花的心血也相当于其他几个孩子的总和。爷爷十七岁那年,曾祖父专程送他进京应考,得中燕京大学国语系。

谁知大学上到第二年,他突然于一个月明星稀之夜回到海州老家。

曾祖父很是诧异,追问再三。我爷爷只一句话:回来娶媳妇。

爷爷十八岁时的表现令人大惑不解。曾祖父扇了他两个耳刮子,他跪在地下一言不发。曾祖父无可奈何,不过三天,就动用八抬大轿,把本地一个百里挑一美艳如花的姑娘给他娶了回来。

这朵鲜花就是我奶奶。她万万没有想到,大婚第二天我爷爷就北上返京,继而让她孤守空房四五年。

纵观我爷爷的一生,五年的燕京大学等于白念。

大学毕业后,他回到老家,仍旧坐乘荫凉。这时候他的六个兄弟都已成为曾祖父的得力接班人,而他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对曾祖父的责骂和兄弟们的白眼置若罔闻。其间短短六年,他创造出我们张家历史上的一大生育奇观。这六年我奶奶接二连三生了六个孩子,我父亲位居老大。

父亲十五岁时,曾祖父去世。

这以后,我爷爷居然心血来潮,收拾起他名下的一份遗产,做起了生意。头一回,他便带着十五岁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以曾祖父从未有过的气魄,直下广州。不料,这一次买卖巨亏,竟赔进去他的半数财产。

第二回,他的步伐迈得更大,从广州取道南洋。结果本钱也就赔得精精光光,屁股后面还追了一串儿债主,幸亏六个亲兄弟解囊相助,他才得以脱了干系。

爷爷这辈子的奋斗史到此结束。

 

在深宅大院的几天里,我一面搜罗有关爷爷的种种传闻,一面想方设法接近这个不争气的老头。

然而那件黑不溜秋的老棉袄总让我望而生畏。我甚至怀疑他随时都有可能张开双臂,突然像老鹰一样扑棱几下便腾空飞起。

他是如何接受五年燕京大学的高等教育,如何隐姓埋名藏身东北,又如何明哲保身成了包括我在内的十多个孩子的爷爷?这些疑问让我无法释怀。

那几天,一个老赤狐的传说常常盘旋在我的脑际,我怎么也摆脱不了如下想象:有一天有一个老赤狐装成剃头匠给我爷爷理发,老赤狐柔软如女人的双手抚摸着爷爷的精光头皮,说我再给你掏掏耳朵掏掏耳朵,爷爷说行啊行啊,掏着掏着老赤狐就把我爷爷的灵魂掏了出来,他自己一道青烟乘虚而入……

这么一想我胆颤心惊。

那天我无意中叫出一声老赤狐,爷爷果然在十五米之外长长地盯了我一眼。看来他并不耳聋。

爷爷你夏天咋还穿棉袄?

我一反常态,脸上堆起甜腻腻的微笑朝他走过去。

他的目光却转向别处,根本不作答理。

爷爷你夏天咋还穿棉袄?

我坚信他没有耳聋,继续朝他走去。

他却装聋作哑。

爷爷!

我一不做二不休,凑到他跟前大喊一声。

我舒服。他说。

哈哈我舒服。爷爷我的好爷爷,你简直说出了我的心声。那一刻爷爷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无比高大。他仿佛一个哲人把狗屁不通的问题简化为至理名言。看来爷爷五年的燕京大学没有白念!

那一刻我结冰的心大大溶解。原来老赤狐要掏走一个人的灵魂十分容易。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的观察。那两天我的一个意外收获是在一个卖冰棒的拍打木箱一路高声叫卖而在我家院门前驻足之后。爷爷安详地坐在门前,微眯双眼望着五个小孩举着五毛钱买了五支冰棒。其中一个是我叔叔家的小女孩,他的孙女。

小女孩咂着冰棒和童伴们尽情嬉闹。我爷爷听着拍打木箱的声音及一路叫卖声渐渐远去,心中怅然所失。小女孩突然离开童伴,用她那纯真的童眸静静地凝视着爷爷。爷爷浑身一振,似睁未睁的眼睛射出闪电般的光芒,一老一小两颗灵魂倾刻间在空中相撞,发出哧溜一声闷响。

爷爷你吃冰棒。小女孩高举着冰棒奔过来。

接下来的情形让人始料未及。爷爷接过五岁小孙女手中的大半支冰棒,居然微微一笑。

那是多么辉煌的一笑!刹那间似乎有一个秘密彻底曝光。望着爷爷有滋有味地吮吸着冰棒,我仿佛走进了他自由自在飘飘欲仙的灵魂世界。我似乎受到了感染,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像电流一样传导周身。

爷爷,当我今天再想起你那捉摸不定的微笑,我的嘴角已经不再挂着冷嘲热讽,尽管我仍然搞不清你的微笑是意味深长还是清汤寡水。我搞不清。

记得那天我走出故宅的大门,再回头望上一眼,你仍然坐在当院里剥花生。你抬起头,眼睛里的余光像雷电般一闪即逝。我浑身一阵颤栗,不由自主地喊起爷爷爷爷。父亲慌忙抓起我的手,一把将我拖住,说你喊啥喊啥,你爷爷根本就没在院子里。可是我仍然固执地回过头,恍惚间我看到你的嘴巴张得老大,却只发生细微的一声,走啦。你还笑了笑真的笑了笑,这个不可理喻的笑容便像烙印一样打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当然,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与“笑”大有瓜葛。

这个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注意到,爷爷的笑脸唯独对一个人开放,那便是我叔叔的小女儿,那个高擎冰棒送给爷爷的可爱的小妹妹。正当全家人为爷爷这种反常欢欣鼓舞的时候,小妹妹出事了。出事的时间是在我那次回故宅后的又一个春天。地点是村前的一条小河。

我一直很怕提起小妹妹出事的经过。当时听家人讲述的时侯,我头脑里一片空白,也就记得不甚清楚。小妹妹是溺水而死的。刚落水就被人救上来,却已闭上眼睛,千呼万唤不复归。

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唯有爷爷静静地坐在院门口一连数日默不作声。家里人个个都在伤心头上,如像已经忘了他的存在。直到那天听到一阵拍打木箱的声音由远及近,大家才忽然觉得有件事要发生。等我奶奶率领众人奔到大院门口,爷爷已经高举一根冰棒站在他们面前。

盛冰棒的木箱子白得耀眼。一路拍打声渐行渐远。

什么事也没发生。奶奶似乎有些失望,走上去把爷爷手中的冰棒夺下来扔了。一家人觉得很畅快。

爷爷你怎么不哭呢?

那个让你露出笑脸的小孙女没有了,你怎么就不哭一声呢?

 

爷爷后来走完了他七十二岁平平淡淡毫无责任感的一生,他选择的归宿是一条浅浅的水沟。这总让我很自然地联想起小妹妹的夭折。我总试图在记忆中把这两件事扯开,其结果却恰恰相反,我越来越觉出这之间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

我在前面提到过,自从十七岁那次回乡后,我再也没有见到爷爷。那么透过家人只言片语的回忆,就想摸清他的思想轨迹,确实是一厢情愿,甚至十分荒唐。无奈爷爷的死的确独树一帜,我要不把这个诡异的过程记上一笔,我实在愧对他那次临别时冲着我的微笑。

我曾经把这个荣幸告诉父亲。父亲的眼睛瞪得老大,说你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幻觉?我果断地点点头,怎么会是幻觉怎么会看错呢?父亲感叹一声,你不简单啊!据说在他的记忆里,爷爷从来就是一个表情,从来就没对他笑过。当时他可能没想到爷爷的微笑与小妹妹的死有什么隐秘的关联,但不久后他便若有所思,先是问我倒底是看走了眼还是咋的,最后干脆硬逼着我说根本就没看到过爷爷什么神神鬼鬼的微笑。

然而我并不在乎,我觉得生活中许多事的关联只是杞人忧天的想象,实则上并不存在什么正儿八经的逻辑。

爷爷那天清晨毅然脱下那件伴随他后半生的黑棉袄,穿上一身整整齐齐的新衣。这当然让全家人既惊奇又欣慰。那天毕竟是他的七十二岁寿辰,他的穿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作为咱们张家兴旺发达的一个标志。全家人长吁一口气:张家的黑棉袄时代终于过去!

写到这里,有件事值得交待一下。

我爷爷的其他六个兄弟在解放战争即将胜利的炮火声中吓得胆战心惊,作鸟兽散,下落不明。三十年后又都一个个从国外寄来书信,在爷爷周围织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海外关系网。

爷爷自然身价百倍。

爷爷说我想上街转转。

我叔叔婶婶和专门来给他过寿的姑姑绕着他转了一圈,皆咂嘴,这一身穿起来,爷爷俨然成了一位大学教授。

爷爷又说我想上街转转。

叔叔婶婶这时才听清楚,皆说行啊行啊,脸上都很亮堂。

爷爷就一大早出了门。

直到当天晚上还没归家。大家便慌了。

 

我奶奶却十分镇静。她高瞻远瞩,联系爷爷日前的一个异常举动,作出惊人的预测。她对我叔叔婶婶姑姑说,你们不必慌张,慌张也没啥用,老龟子的事情明天自有分晓。

和爷爷成亲几十年来,我奶奶的一颗芳心早已化成一盆冰水,她后来对爷爷的死表现轻松,一滴眼泪也没有。

这并不奇怪。爷爷那十年浪迹东北,出走前根本就没和我奶奶作过商议而且一点痕迹不露。从东北回来,我奶奶本以为他能做出一些回心转意之举,谁知他好些天颠三倒四说来说去总是我饿了我饿海了。奶奶一气之下再也不搭理他,至此两人视同陌路。

多少年来,爷爷对他的六个子女不负养育之责,而由我奶奶含辛茹苦一手养大的六个子女却对他尽心赡养。这一点我爷爷在九泉之下当心满意足。

在爷爷故去之后,我曾再次回到家乡。为了试探奶奶的心事,我斗胆提出要到爷爷的坟上看一看。奶奶一听这话脸色阴沉,说你去看那老鬼做啥,你不能去。说得我紧紧张张,我还非去不可。

但那当儿我仍然装作一副虔诚模样请教奶奶何以洞察一切。奶奶对这个问题根本不屑一顾,经我旁敲侧击才透露一二。

爷爷在作出最后选择的前一天,曾破天荒的提着两斤月饼来到我奶奶的房里。他无声无息地把两斤月饼放在奶奶的床头,转身就走。

奶奶在后面把他喊住,说你偷偷摸摸的干啥你把那两包东西给我拿回去。

爷爷走到房门口,闻声站定,目光迷离,不知所措。

奶奶以少见的敏捷抓起床头的两包月饼,一嘴嘟嘟哝哝走到爷爷跟前,说你犯啥病了你拿着滚远远的。说罢朝爷爷的怀里一扔。

爷爷没有接,月饼就咚的一声着地,一个个滚向四面八方。

奶奶说起这事时似乎不痛不痒,叫我面对她慈祥的面容浮想联翩,百思不得其解。据说我婶婶姑姑当时对奶奶的预言也将信将疑,当天晚上就前往一个算命先生处占卜。那算命先生方圆百里名声赫赫,他翻动一双瞎眼,嘴里叽哩咕噜地念了一通,忽然大腿一拍,惊呼大事不好,说这七十二岁寿辰便是我爷爷一道生死大关。此关若过,日后富贵荣华尽享;此关不过,当天必死无疑。

第二天清晨,果真找到了爷爷。他呈一个“大”字状趴在水沟里。那沟里的水很浅很浅,他的后背还露在水面上。我叔叔赶来后,跳到沟里把他抱上岸,沟水刚到叔叔的小腿肚。

爷爷静悄悄地死了。那小水沟里未留下一丝挣扎的迹象。有个目击者说,头天中午还看到他坐在那水沟边洗脚,悠然如返老还童。这一说简直让人回味无穷。

我后来瞒天过海,终于找到爷爷的坟前。一只羽毛鲜艳的野鸡趴在他的坟头,听到脚步声骤然飞起,惊得我汗毛直竖。我连叫三声爷爷爷爷爷爷,过后如释重负。

 

载一九八九年第四期《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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