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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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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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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你在哪里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时,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为了一条狗,一条养了二十二天,不,只养了十八天的狗,我心伤不已。也许你会说我矫情,一个年过半百的大老爷们,至于吗?随你怎么说吧,你没养过狗,你没有把它当作家人,当作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你当然体会不到这种心情。

遇到它那天,是20161027日,星期四,这个日子我会长久地记在脑海里。那天,我发了几张照片到微信朋友圈,对,就是这条小狗的照片。我现在常打开手机,久久地凝视这几张照片。

那天,一直阴雨绵绵。午后,我到徐家汇的一家商场买东西,往回走的时候,经过一幢写字楼。在写字楼外的门亭下面,我看到了一条狗。这是一条全身白色、背部有几块黄色花斑的小草狗,个头瘦小,身上的毛都被雨水淋湿了,正在瑟瑟发抖。

“你别跟着我了,我要上班了,我不能收留你,不能带你上楼。”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起来面善且有些腼腆。

身穿制服的保安伸出一脚,拦住了小狗。写字楼当然是不允许流浪狗进的。那狗便可怜巴巴地望着小伙子走进写字楼的门厅,走到等电梯的人群里……

原来,这是小伙子在路边刚遇上的一条流浪狗,不知怎么认准了他,竟然追着他走了两三里路,一直跟到他上班的地方。但是,小伙子很为难,显然没有能力把它带上楼。

眼前的这一幕,让我一阵心颤。我知道,流浪狗一般是怕人的,只有当它遇到危急情况时才会主动接近人并乞求人的帮助。我得去帮帮它。

我走过去,对保安说,这狗跟那小伙子有缘,可小伙子看来确实没有能力救助它。保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这狗好可怜,你看它那眼睛,眼球都让人挖了。

这时,我已走到狗的跟前,这才吃惊地看到:小狗的左眼完全凹进去了,没有眼球,只看到眼眶里惨白且血红的肉色。

我的心突然像被刀割一样疼痛。

可怜的小狗,你这只眼睛怎么呢?

这是哪个歹人哪个虐待狂把你的眼球挖去了?

难道是可恶的主人见你失去一只眼睛,就狠心地把你抛弃了?

我蹲下来,摸了摸小狗的额头,小狗乖巧地趴了下来,任由我抚摸。我感觉它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

我问保安:“你以前见过这条狗吗?”

保安说:“没见过。这肯定是流浪狗,谁会养一条瞎眼狗呀!”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我来养吧,我把它抱走了。”

 

 

我抱起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小狗,心想,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家宠物医院,给它看眼睛。

这是一条母狗,虽然很瘦小,肚皮下的几个乳头却还饱满且有弹性。我家虽然养了两条狗,却都是公狗,从未养过母狗,不知这狗是刚生养过、尚在哺乳期?还是肚子里正怀着胎、尚未生育?那一只独眼里透出的柔弱和凄惶让我心颤不已。

这时,雨渐渐下得大,我没有带伞,怀里又抱了条浑身发抖的小狗,正好不远处就是地铁站,我便抱着狗到地铁站里躲雨。

一位保安走过来说:“你好,带狗不能坐地铁的。”

我说:“我不坐地铁,只是来躲躲雨。这是我刚捡的流浪狗,一只眼被人挖掉了。”

保安凑近一看,惊讶道:“好可怜,谁这么狠呀,挖它的眼睛?”

我说:“我也刚才看到它,还不知附近哪儿有宠物医院,得带它去看看。”

“是得找医生看看。”保安点点头,没再催我离开地铁站。

我掏出手机,一手抱着小狗,一手去搜索附近的宠物医院。

百度地图显示,离我最近的一家宠物医院约两公里远。外面下着雨,我只能打的过去。还好,有辆出租车见我抱着脏兮兮的小狗,没有拒载;小狗好像知道我是救它,显得很是乖巧,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那一只独眼也一直默默地望着我,竟然有泪水流出来。

在天钥桥路一家宠物医院门口,出租车停了下来。我抱着狗冒雨跑了进去。

给狗看病的是一位年轻人。我焦急地告诉他,这是条流浪狗,左眼可能是被人挖了,不知会不会感染?会不会影响到右眼甚至危及生命?

年轻人让我把狗放在台上,拿着电筒仔细检查了一番,说:“狗的左眼确实失去了眼球,不过不是新伤,目前并没有感染,但如果长期暴露,还是容易感染的;当然,右眼受影响是肯定的,还不至于危及生命。”

“那怎么办?”

年轻人说:“既然失去了眼球,最好将这只眼睛缝合起来,就不容易感染了;不过,暂时也可以采取保守办法,经常给它上点眼药水,防止感染。”

我想了想,说:“还是采取保守治疗吧,你先开一瓶眼药水,另外再看看它是否有其它毛病。”

年轻人摸了摸狗肚子,又掰开狗嘴端详了一阵,说:“现在倒是看不出什么毛病,你先带回去观察几天,有什么问题你再来;建议你要给它打疫苗,狂犬疫苗和预防犬瘟细小的疫苗都要打,还要体内体外驱虫。”

我还不放心,这就行了?没什么问题吗?……对,你再看看,这是生育过的母狗,还是正怀着小狗?

年轻人笑笑:“没问题的。生没生育我看不出来,感觉它还只是一两岁的小狗。”接着又问:“你这狗叫什么名字?你的电话号码?我给它登个记。”

我松了口气,说:“这狗是刚救的,还没起名字了……”

说这话时,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名字:小花!……是的,它是母犬,黄白相间,就叫它小花吧!不知怎得,那一瞬间,我无端地想起多年前的一部电影《小花》,想起那句著名的歌词:妹妹找哥泪花流……

我本想让他们给小花洗个澡,干干净净地带它回家。但年轻人说,他们这里没有给狗洗澡的业务,离这不远有家宠物店,可以到那里去洗。

临出门时,年轻人突然叫住我,说:“等等,你这样抱着小花不方便,我给你找根遛狗绳子,牵着它走。

我应了一声:“你们这里有遛狗绳?多少钱一根?”

年轻人很快从里屋拿了根红色的遛狗绳,说:“不要钱,送给你。”

遛狗绳套在小花身上,正合适,它似乎一下子显得精神了许多。是的,套上狗绳,它就不是流浪狗了,它就是有主的狗了!

年轻人摸摸它的头,夸赞道:“小花,好漂亮哦!”

外面的雨下得小多了,我牵着小花到了宠物店。店里给狗洗澡的也是一位小伙子,听说小花是我刚捡的流浪狗,又见小花那只伤残的眼睛,也十分怜悯,给小花清洗和吹干时都很仔细用心;而小花面对热水喷头和吹风机,不惊不怕,清洁耳朵时,它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或许,它曾经也是主人的乖乖宝,主人常带它到宠物店洗澡?

我在店里买了一袋狗粮,打开来喂它。它显然饿坏了,狼吞虎咽,一碗狗粮,很快就一粒不剩。我怕一次喂得太多,把它撑着,未敢再喂。

宠物店的墙上贴着收费标价,小型犬洗澡一项,收费六十元,比我家乡要贵四五倍。想想这是上海,房价是家乡的十倍,门面房的房租也贵好几倍,这么一想,也就觉得合理了。

小伙子说:“对流浪狗和志愿者,本店半价优惠,只收三十元。”

虽然还是贵一些,却感觉到一种温暖。对待流浪狗,我觉得更多人选择了宽容和关爱。

 

 

从宠物店出来,雨差不多停了,我牵着小花走回宿舍。

小花虽是一条草狗,洗了澡之后,感觉焕然一新,招人喜欢。我牵着它,它一直跑在前面。很快,我们就到了徐家汇那幢写字楼前,也就是刚才看到小花的地方。

写字楼门口的保安还在那儿,看我牵着小花过来,惊讶道:“就是刚才那只瞎眼狗吗?哎哟,这一收拾,精神多了!”

我问他,刚才这段时间,有人来找狗吗?

保安笑道:“这狗明显是被人遗弃的嘛,谁还会来找!”

我请他帮小花牵一下,掏出手机,在写字楼前给小花拍了几张照片。小花的模样儿很是神气。

回来的路上,我心里忽然有些忐忑:我牵一条狗回去,会不会影响到住在同宿舍的涛兄?

宿舍在番禺路乐山小区一幢高层楼的六楼,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从四年前来上海,我一直住在这里。房子是单位租下来的,离办公室只需步行十分钟,免费提供给我和涛兄居住。涛兄家在杭州,平时也是单身一人在上海。在单位,他比我早来两年,算是元老级人物。这套房子的两间卧室,他住在带阳台的主卧,我住在稍小点的那间;一厅一厨一卫,则是两人共用。

小花带回去,总不能养在卧室里吧,但放在客厅里,势必要影响到涛兄。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感?

可是,我如果不救它,不把它带回去,行吗?……这样一条草狗,尤其是瞎了一只眼的草狗,被人收留的可能性很小,长期流浪下去,可以说是死路一条!记得有个统计数据,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流浪狗会幸运地被人收养,百分之四十会遭遇各种死:病死、饿死、被毒死、被车撞死、被人打死甚至虐待死……还有百分之四十则是被人捉去,上了某些人的餐桌!有些城市建有犬类收容(留检)所,但进了收容所的流浪狗据说只有一两周的活命时间,一两周内无人领养就要被无公害化处理——也是一个死!我救都救了,不能再眼睁睁地让它去死吧!

先带回去,养一段时间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还有退路——带回家里养!

从徐家汇走回宿舍,也就十多分钟。到小区门口,我特意在传达室外面停留了一会。传达室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保安,我告诉他们,我又捡了条流浪狗回来,这狗有只眼瞎了,怪可怜的。女保安从传达室跑出来,一惊一乍:“哎呀!还真是,一只眼空的,眼珠叫谁挖了呀?”

我说:“不知是被人挖的还是咋的,医生说幸好没有感染,要是感染了,另一只眼也怕保不住,还咋活呀?……往后,我在小区里养狗、遛狗,请多关照。”

我说了个“又”字——“又”捡了条流浪狗,是这么一回事:就在十天前,我在校园往回走时,偶遇一条流浪狗,我唤了它一声,它竟一路跟着我从校园回到宿舍。那也是一条草狗,一身纯黄。那天,小黄狗随我进了小区时,此刻坐在传达室的那位男保安跟我说,“小草狗有啥好养的,马上天冷了,杀了吃狗肉,大补”。我知道他是开玩笑,心里却很是不快。在某些人眼里,土狗草狗天生低贱,就是他们的一盘菜。可惜,那条小黄狗跟我只有半天的缘分,我还没来得及去买来狗绳牵住它,一不小心,它就从六楼的宿舍顺着楼梯跑了,跑得无影无踪。这些天,我一直在附近的街道、小区和校园里寻找,一直懊悔自己的疏忽大意……

小黄没了,今天,小花又与我相遇,难道,这是上苍冥冥中的一种安排吗?

 

 

小花真是一条乖巧懂事的狗,乖巧得让人心疼。

回到宿舍后,我找了两个小碗,一个盛食,一个盛水,放在厨房的地上。看来,小花的吃食习惯应该用“抢食”来形容。我只要拿起狗粮袋子,它就仰着头等着;狗粮朝小碗里正倒着,它就等不及了,边倒边抢,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它的肚子像个无底洞,倒一碗水给它,也是一口气喝个精光。

这是流浪时恶劣的环境所逼,还是在原先的主人家它就一直饥不择食?我不得而知。

宿舍是二十多年前建的楼房,客厅不大,放置冰箱和餐桌餐椅,就没多少空间了。我找了个纸箱,拆成纸板,又找了块旧床单,在靠近厨房的一个角落,给小花做了个窝。我把它抱到上面,说:“小花,这是你的窝,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小花听懂我的话,坐在窝里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摸着它的头,又说:“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要乱跑,就在这等着。”自从我家几年前养了比熊犬小白,我和妻子就把家犬看成家庭的一员,自比“狗爸狗妈”,很是自然。

那天涛兄下班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了小花,脸色有些诧异。我赶紧上前,简单跟他说了小花带回来的经过,着重强调它是一条“被人挖了一只眼”的残疾狗,以期得到他的同情。涛兄说了句“怪可怜的”,就没再多言。我连个招呼没打,就把流浪狗捡回来,作为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室友,人家心里不痛快,也是正常的。不过,我曾经跟涛兄交流过,他家多年前曾经养过狗,一条黑背(德国牧羊犬),一条京巴;黑背后来送人了,京巴被他老婆带出去遛狗时不慎跑丢了——他回忆起来,也甚为惋惜。我想,有过养狗经历的人,对可怜而乖巧的小花,应该不会太过排斥。

小花的确很省心,不给我惹麻烦。它从不在家里乱跑乱叫,不在家大小便;就是我住的房间,未经允许,它也从不“越雷池半步”。不过,看得出来,它很渴望和我亲近,只要我回到宿舍,它就在我身边蹭来蹭去,一步也不愿离开;我进了卧室,它就在房门口徘徊,不叫它进来,它就索性在房门口趴着……

自此,我每天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就是遛狗。早上六点左右,准时起床,先带小花到楼下的小区里遛一圈。小花的大小便很有规律,一下楼,先在楼下的小树林里小便,然后到小区南边的灌木丛边大便。小区不大,十几分钟就转了一圈,再牵着它沿着小区门口的番禺路往南遛,拐到乐山路,到前面的一处小公园,那里面有人晨练,也有人遛狗。

傍晚下班后,我有时被事务耽搁,但不管多晚回到宿舍,也都要带小花下楼遛一遛。

遛狗时,我发现小花有个特别之处:遇到骑脚踏三轮车的人,或是看见流浪猫,它都会突然狂吠着猛追过去,有几次把我手里的遛狗绳都挣脱了。我琢磨,是不是它原先的主人经常骑一辆脚踏三轮车?抑或有个骑三轮车的人曾经深深地伤害过它?它跟流浪猫结下冤仇,是不是因为流浪的时候,与流浪猫争食抢食,拼死搏斗过?

有一次在小区里,小花汪汪地叫,领着我朝小区东北角的墙根跑。我上去一看,原来那里有一只灰白色的兔子,有个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兔子急急慌慌地朝小屋里钻。旁边有人告诉我,这只兔子两个眼睛都瞎了,是小区里一个好心人在此搭了小屋,把它养在这里,已经养了一两年了,小区里经常有人自发地带些蔬菜给它吃。小花可能感觉出兔子的悲苦和温良,后来见到它,再也不叫唤了。而我,也从这件事感知到小区居民的善意。

小花遛到哪里,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一是因为小花是草狗,农村里养它看家护院,城里人很少当宠物狗养;二是小花的一只眼球没了,让人看了揪心,忍不住要问起缘由。很快,小区里几个经常遛狗的人都认识了小花。悲悯之心,人皆有之,大家对小花施以怜悯与同情,也免不了对我的善行赞许几句。

我来沪工作四五年,与本地的社区居民没打过交道,这次却因为小花有了交集。

 

 

龚阿姨是个六十来岁的退休女工,我叫她龚老师。她家住在小区最北边那幢多层老楼,家里有一条白色的母萨摩犬,名叫妞妞,不是很纯的那种,中等体型,性格温顺。每次遛狗时遇见,小花和妞妞都要凑到一起玩一会儿。母狗与公狗不同,我家小白遇到跟它体型相当的狗,不论公母,都要将前爪朝人家身上压,当然,也常常被对方反制,据说这个动作是意欲征服对方,向其宣示“这里我是老大”。妞妞的体重至少是小花的一倍,又是养了七八年的狗,但对“新居民”小花却很和善,小花朝它身上拱、冲着它汪汪叫,它都大度地温柔以待。妞妞还会打坐、跟人握手、作揖等动作,甚是可爱。我对小花说:“你看妞妞这么懂事,这么能干,你要好好学习。”

我向龚老师请教,附近哪里有宠物店?她一般到哪里买狗粮?最近天气转凉,马上就要立冬了,我还想给小花买件衣服。

龚老师告诉我,靠近虹桥路地铁站那边有个农贸市场,靠西头有一家宠物店,里面的东西价廉物美,她经常到那个市场买菜,狗粮也都在那家宠物店买。

傍晚一下班,我就牵着小花去找那个农贸市场。徒步十五分钟左右,在虹桥路和凯旋路的交叉口,朝虹桥公寓方向一拐,很快就找到了农贸市场,也找到了市场里唯一的宠物店。我在店里买了一包狗粮,又花三十块钱给小花买了一件花布衣服,当时就给它穿上了,大小正合适。小草狗打扮一下,也是漂亮的狗公主哟。

我到这家宠物店还有一个目的:找一个能够临时寄养的地方。那天在天钥桥路给小花洗澡的店,从里到外看上去都较高档,估计寄养收费不会低;新华路上有家宠物店,昨天有事路过那里,进去一打听,小型犬的寄养费都要一天一百元,我一盘算,如果周末回连云港,需将小花寄养三天,至少要花三百元!

这家店有寄养业务,小型犬的寄养费是一天六十元,确实比别的店低了许多。中年女老板瞅了瞅小花,说还可以便宜点,一天五十元。她介绍说,寄养时,一个笼子关一条狗,各自独立,不会出现争食打架现象;统一喂食店里的优质狗粮,当然也可以自带狗粮;保证每天半个小时的遛狗时间。但是,我随女老板到店里的一个角落,看到摞了几层的铁笼里关着的十几条寄养犬之后,立即觉得有些不安:那几只大狗看见我手里牵着的小花,冲着它极不友好地一阵狂吠;那几只泰迪、小鹿犬等小型犬吓得哆哆嗦嗦,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无助……

第二天早晨遛狗时,我又碰到龚老师,跟她聊起宠物店的事情。听说我要到宠物店寄养小花,龚老师连忙说:“哎呀,花哪钱干啥!不就是周末两三天嘛,你把小花放到我家好了。小花跟我家妞妞合得来,放在我家没关系的。”

龚老师说,她家住房在二楼,是两居室,虽然房子不大,但平时就她一个人住,女儿已经成家,住在宝山区,很少回来,小花放在她家,尽管放心。

如果能把小花放在龚老师家,我当然求之不得,这样小花就不遭罪、不用“关禁闭”了。不过,我每月要回家两三趟,有时还会到外地出差开会,一去好几天,这帮忙的事一次两次没问题,要总是麻烦人家,那肯定是不行的。如果龚老师能收点费用,我方可心安理得,那怕是付给与宠物店同样的费用,我也选择放在她家。

我对龚老师说,放到宠物店,每天至少要五六十元,放到你家里,比寄养在宠物店不知要好多少,我当然放心;但请你帮忙一次两次可以,以后是要经常麻烦你的,应该付些费用给你才对。

龚老师说,我们都是养狗的,真心地喜爱狗,帮这点忙不算啥;遛狗嘛,一个是遛,两个也是遛,咋能收你的钱?!

转眼到了114日,星期五,下午我要坐大巴回家,只能提前把小花送到龚老师家。我把小花的衣服穿好,又装了一袋狗粮,牵着它在小区里遛了一圈,下午两点,按约定到了龚老师家楼下。一会儿,龚老师下楼来,我将牵小花的狗绳交到她手里,摸着小花的脑袋说:“到了龚奶奶家,你要听奶奶的话。过两天我就回来接你!”

小花见我要离开,显然很不情愿,使劲想挣开龚老师。我摆摆手,转身走开,只听小花在身后一阵叫唤。

星期天,坐了六个多小时的大巴回到上海,到宿舍放下行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我打电话给龚老师,到她家楼下去接小花。因为这次她不肯收钱,我回家后,特意到水产品市场买了一斤家乡特产——上好的虾米,带来送给她。

小花肯定感知到我来了,龚老师放开门,它就叫唤起来,从楼上直冲下来,兴奋地扑到我怀里。龚老师随后下了楼,手里拿着遛狗绳和半袋狗粮。

龚老师见我送她一包虾米,有点意外,也有点惊喜,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收你的东西?我说,这是家乡的特产,大老远带来了,你要是不收下,我以后就不好再请你帮忙了。她这才高兴地收了下来。

龚老师说,小花蛮听话的,不过遛狗时真的是碰到骑三轮车的就追,我拉都拉不住,看来它的前主人真是个骑三轮车的……还有,小花还会护食哦,你家的狗粮,它不让妞妞吃一口,妞妞靠近它盛食的小碗都不行。

说罢,龚老师把小花吃剩的半袋狗粮让我带回去。

 

 

星期一上班,收到一份邀请函,是民进中央组织会员作家赴山西晋中的采风活动,机会难得。我把单位的工作安排好,准备参加这次为期一周的采风活动。

难办的是小花怎么安置,要么送到宠物店寄养,要么还请龚老师帮忙,当然龚老师是首选。

打电话给龚老师,她二话没说,爽快地答应了。我却纠结起来,这次采风活动来回至少一周时间,让龚老师平白无故帮这个忙,说不过去。说实话,我不想欠别人的人情,礼尚往来,互不相欠最好。毕竟我们只是认识不久的小区邻居,只是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养狗人,或者叫狗友,网上还有个说法,叫“铲屎官”。

于是,傍晚遛狗时,我专门牵着小花在龚老师家楼下蹓跶。于是,“刚巧”碰到龚老师带妞妞下楼。

我没兜圈子,说:“龚老师,这次小花要放在你家一周时间,给你添不少麻烦!我想一定要表示一下,一点点心意……”我从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三百元钱,“就这点钱,你别计较,要是不收下的话,我就没法请你帮忙了。”

龚老师叹了口气,说:“你太客气了……这咋成了交易……”

我赶紧把钱塞到她手里:“咋是交易呢?礼尚往来嘛,就算我给妞妞买零食吃的。”说罢,我怕她还跟我客气,牵着小花跑开了。

1113日中午,我把小花交给龚老师,包括那件花衣服、做小窝用的床单和几斤狗粮。

下午,我乘车去山西。第二天上午报到,下午采风活动正式开始,从晋中榆次老城出发,先后去了老醯醋博园、常家庄园、乔家大院、平遥古城等景区。一路上,我心情愉悦。15日上午,跟龚老师通了个电话,她说小花一切正常,让我在外放心。我心里的确少了些纠结,毕竟龚老师收下钱了,似乎这就形成了某种契约关系,就不是单纯帮忙了,这样最好。

17日上午,赴介休绵山景区采风。十一点多钟,我突然接到龚老师的电话,她着急地对我说,小花跑丢了,从早上八九点钟,找到现在没有找到!

我当时就急了,一连串地发问,什么?早上跑丢的,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怎么会丢的?在哪里丢的?

龚老师说:“早上八点多钟,下着毛毛雨,我带妞妞和小花一起下来遛一遛,在交通大学(番禺路)校门口北边,妞妞在路边大便,我蹲下来处理,小花一下子把遛狗绳挣脱了,一下子就跑没有了……我带着妞妞往回找,路上没有,小区里也没有。我把妞妞放到家,又骑自行车沿着番禺路和淮海西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去找,一直找到现在,还是没找到,外面雨下大了才回来……”

我说,遛狗绳怎么会被挣脱呢?是你系得松了还是咋回事?……你没看到它朝哪个方向跑吗?你问学校门口的保安了吗,有没有看到狗朝校园里跑?你问过我们小区门口的保安了吗?……

此时,大家正坐在车上,准备去绵山宾馆吃中饭。同车的几位作家见我神情焦灼,纷纷安慰我说,狗跑丢了,一般都能找回家的;你让人家再找找,再等等看,说不定它很快就会自己跑回来了。

我在心里祷告,小花能像传说中的那些狗一样,不管离家多么遥远离家多少天还能找回家。但此刻更多的是焦虑乃至无望,小花不是在小区里跑丢的,那地段是个十字路口,路况复杂,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它,就可能永远失去了机会。一个月前,大黄就是从六楼跑下来,跑出了小区,转眼工夫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焦急万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但是,采风活动已近尾声,当天下午去灵石县,明天午餐后,活动结束。我没办法脱离团队,只能随采风团一起回太原,再返回上海。

我只好给龚老师打电话,让她继续在番禺路和淮海西路找,再尽量到乐山路和虹桥路那边找一找,这几条路我都带小花遛过;我们对面的小区和乐山小公园我也带它遛过,也要去找一找;要跟小区的保安打好招呼,只要一看到小花,就设法拦在小区里,马上打电话通知她……

我几乎一两个钟头就给龚老师打一次电话。其实,我知道,她如果找到了小花,肯定会立即打电话告诉我的。

虽然同住一个宿舍,我和涛兄都很少麻烦对方,但这次我破例打电话给他,说小花寄养在小区邻居家跑丢了,请他留意一下,如果在宿舍门口或别处看见它,请务必帮忙收留。

晚上十点钟了,我忍不住又给龚老师打电话,几乎是乞求她再到小区里找一找,再到我的宿舍门口和楼道里找一找……

龚老师说,我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你说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李老师,小花跑丢了,我有责任,可我不是有意的呀……等你回来,我把三百块钱还给你……要不,把我家妞妞给你,妞妞好养又懂事……

我无语,我只要我的小花!决不是别的狗可以取代的啊,更不是三百块钱的事啊!

 

 

19日上午,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回到上海。当天,刚好是周六,加上周日两天,我几乎把周边两三公里范围内的街道和小区都跑了个遍,在公园里,在楼道口、树丛旁,我呼唤小花的名字,尤其是碰到遛狗的人,就把手机里小花的照片打开,上前询问……我觉得自己快成了那个寻找“阿毛”的祥林嫂。

我写了一则寻狗启事,把小花的照片和它失去左眼的特征发到微博、微信群、微信圈、QQ朋友群里,还发到论坛和网站,很快收到了一些热心网友的关注和回复。通过网友们的帮助和指点,我联系到了上海的几家流浪狗救助基地和救助小院,但都没有小花的踪迹。有一位养狗的网友告诉我,前两天,她在松江九新公路边的一个花卉市场里看到好几条流浪狗,好像有一条瞎眼狗,也是一条小花狗。我当即打车赶到那个花卉市场,找遍整个市场,看到了二三十条流浪狗,还真有一条瞎了一只眼的狗,也是身上黄白相间的土狗,但它是失去了右眼,不是小花!这个市场里有很多养花的大棚,有许许多多的流浪狗,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聚到这里,在花卉大棚里苟且偷生,艰难地度过寒冷的冬天。它们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偶尔有好心人给它们一点剩菜剩饭……我心里不是滋味,到市场门口的小店里买了几包火腿肠,打开后喂了这些狗。我只能如此了,我没有能力给它们更多的救助。听说,这个市场明年开春就要拆除了,这些流浪狗最后的一处栖身地也没有了……

还是在龚老师家楼下,她把遛狗绳、旧床单、小花的衣服和它吃剩的狗粮还给我,还要把三百块钱还给我。

钱,我坚决没有收!真的不是钱的事情!同为养狗的人,她并不理解小花在我心里有多重。但我又不好去责备她,她的确不是有意的呀。

回到宿舍,看着小花的这些东西,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每次走近房门,钥匙插进锁孔时,我再也听不见小花在门后焦急兴奋的抓门声;拿着遛狗绳,再也看不到小花那激动欢快的跳跃;坐在房间里,再也看不到小花趴在门口朝我目不转睛地凝望,朝我讨好地摇尾巴……小花,我还没来得及带你去宠物医院打防疫针,没来得及带你去治眼疾,更没来得及带你回连云港,让你跟狗哥哥小白小贝见个面……

我看过一篇网文,说狗狗是主人前世的儿女,以“狗生”的形态与主人再次团圆,陪伴并依附于主人,享受主人犹如舔犊之情的怜爱和照顾,从狗对主人无比忠诚无比依恋的情形来看,这种说法不无道理;还有一种说法,说狗狗是家里逝去的老人,因为不放心尘世间的亲人,就托附“狗生”来到人间,与亲人机缘巧合相聚,陪伴亲人度过“狗生”的十几年光阴……当然,狗与主人的缘分或长或短,与人世间亲人们长长短短悲欢离合的缘分何等相似!难道,我和小花的缘分只有这短短的二十来天?!

小花,你在哪里?你还在这世间吗?但愿你能被好心人家收养,他们也像我一样疼爱你。如果你还在流浪,你就托一个梦给我,爸爸永远不会放弃对你的寻找……

 

2018.11改于徐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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