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总会在岁月的沉淀里绽放花蕾
蒋经韬
童年的记忆,有些被时间分化成岁月的尘埃,有些被岁月融化成生命的血液。
一一题记
童年的记忆,虽然封存在遥远而深隧的昨天,但只要我们情感的微风吹拂、细雨浸润,那些固化在心脉底层的碎片就像春天里的小草一样又绿你我的心田。
在新冠病毒仍在肆虐的今天,经过武汉76天封城保卫战后,在记忆的深海沟回里,检索我童年生活的贝壳,总会有朵朵浪花从幽远而湛蓝的时空隧道里向我的心坎奔涌而来——
01 排两天队买一斤猪肉后的“全家宴”
——一生的味蕾走不出童年饥饿的记忆
60后的人,都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带来的缺衣少食。每每想到那个时候,“饥饿”的记忆似乎本能地在胃囊里倒海翻江地抽泣。
我们一家的主食都是以稀为主。每顿饭都是稀饭煮萝卜或是煮红薯,甚至有时候把胡萝卜菜叶子也切放进大米里煮食。遇到农活特别集中的时候,如“双抢”(夏季抢收抢种)和“秋收”时节,因为要照顾父母亲这样的主劳动力,奶奶在稀饭煮到七成熟的时候,用一个很小很小的瓦罐,将这半生不熟的大米用锅铲捞起放进瓦罐把米汤逼干,然后将瓦罐放进柴火灶里,当稀饭煮熟的时候,瓦罐里的干饭也被灶火烤熟了。这个时候,我们总是各自都吃稀饭,吃到第二碗的时候,奶奶便会从灶堂里将瓦罐取出,放在父亲的桌前,父亲便提起瓦罐,将干饭先往母亲的碗里用筷子赶满,说母亲田里挣工分最要体力,然后递给奶奶,奶奶不动声色地将余下的干饭倒进父亲有个缺角的饭碗里。
母亲呢,总是一句话:祥儿(我的乳名)正长身体要吃饱,便将我还没吃完的稀饭碗夺过去,将她面前白生生的干饭送到我面前,强制我快点吃下。
记得那个时候,我又多了一个弟弟,已经有三兄弟了,我虽然身形瘦弱,但饭量不小,另外两个兄弟眼巴巴地看着我陪爸爸吃干饭。
这个时代的人想象不到,那时候,在江汉平原的农村老百姓的家里几乎是没有荤菜的,要吃猪肉都是要到生产队领取“肉票”的。
终生都不会忘记那次陪父亲买肉的经历。
那天凌晨睡梦中,被父亲叫醒,说鸡都叫二遍了,快点起床走。我踉踉跄跄陪父亲走三里多路,赶到镇上的食品门市部排队买猪肉。远远望去,街道口已经黑压压地排了很长的队,我跑到前面看看,有的人还披着被子,听他说,昨晚上就睡在门口排队。我陪父亲跟着长长的队伍,排到太阳当顶,轮到我们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踮起脚望窗户里面看,父亲把猪肉票递给柜台内的营业员,内面一个胖乎乎的人,围着一个油腻腻的围裙,两只手握着两把明晃晃的钢刀,说:今天猪肉卖光了,明天再来哟!
我望着父亲,父亲一脸无奈何地说,来迟了!明天早点来吧!
在回家的路上,我就给父亲建议,我们也像那个叔叔一样今晚就睡在门口排队。为了让我们吃上猪肉,父亲很乐意地采纳了我的意见。
到了晚上,我和父亲扛着一床被子来到镇供销社食品门市部门口,没想到已经有二人睡在我们前面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父子终于买到了一斤猪肉。
为此,当天下午,我们家里举行了盛大的加餐仪式。奶奶早早就把门前种的刚刚成熟的新鲜洋芋(土豆)挖出来,刨皮洗干净,然后将一斤猪肉分成两半,一半是肥肉,一半是瘦肉。奶奶说,这肥肉炼成猪油,可以让爸爸和我吃一个月的猪油拌瓦罐饭了。而瘦肉也放在一个碗里,今天只拿几片出来煮土豆。
晚上,我们几兄弟放学回来,看见门前摆上了大竹床(凉床),一大脸盆土豆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放在竹床中央,然后还有炒萝卜,洋生姜等五六个菜。我们像过年一样地高兴坏了,急急忙忙地抢最好的位置。
就在这个“宴席”上,父亲少有的高兴,当着全家表扬我,说我会观察,有主见,今天能吃上肉是我的功劳,让弟弟们向我学习!
这以后,我在家里吃瓦罐干饭的地位得到了极大的巩固!
其实,说起童年与味蕾有关的往事,最值得一提的还是奶奶的“酱菜坛子”。
那个时代是计划经济,大米,家里无法生产。而家里的人丁又特别兴旺,几年后,又添了四弟和么妹。奶奶为了解决一家子人的基本口粮问题,每年就在自家的门前屋后,种植白萝卜、胡萝卜,还有红薯,尤其是还有一种物质我们叫做“洋生姜”。
她把红薯和大部分萝卜当主食,小部分萝卜还有“洋生姜”用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坛子腌渍成酱菜。我小时候最喜欢吃她腌制的“洋生姜”,这种从地里挖出来的东西,经过奶奶摆弄之后,从坛子里掏出来,通体晶莹剔透,色泽黄艳明亮,落口脆脆甘甜,成了主宰我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期的最爱。
只可惜现在再也吃不到了……
02 风筝在水塘里只剩下骨架,父亲说,要抓牢放飞的主线
童年时光,最快乐的记忆是我们每年春天放风筝的事儿。
我的故乡在江汉平原的牛蹄河畔。每年三月,燕子来了,麦苗青了。站在家门口的高台上,一望无涯的是一垅一垅整齐的麦苗,还有金黄的油菜花镶嵌其间。我们几兄弟和同族的十几位小伙伴们,疯野似的牵着用报纸糊的风筝,在田垅里迎着乍暖还寒的冷风,一个劲地奔跑,看谁放的风筝飞得又高又远。
那时候,只要是下午放学或是周日放假,我们春天的必修课就是放风筝。
即便有时遇到大风小雨天,我们都会披着塑料布,一个人牵着风筝线迎着风往前跑,几个人在后面先把风筝放上天,然后也跟着小狗式的疯跑。跑到生产队的稻草堆旁,几个人躲进暖和的草堆里,慢慢放线,看风筝越放越高越远……
其实,放风筝第一步是要做风筝。刚开始,因我们还小,只是吵着要父亲为我们扎(做)风筝。
每年到了二月二日龙抬头的日子,父亲总是拿着菜刀到屋后的竹园里,寻找陈年的竹子,沿着地平砍掉一根,去掉枝叶,然后麻利地劈成竹片,再按照五角星的样子,用细绳将竹片扎紧框架,再用米糊将报纸糊到架子上。
这仅仅只是框架,父亲说过,风筝放得高不高远不远,最重要的是“斗线”,即风筝正面系在骨架上呈三角形布局的三根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力学问题,一根主线和两个支线的角度决定了风筝受力面积的大小。
有些事情虽然岁月风蚀了时间刻度,但事情本身藏在心灵的深处,经过情感的沉淀却越来越明晰。
记得是一个周日的上午,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我和弟弟又跑到麦田的田埂上放风筝。弟弟在后面拿风筝往天上送,我拉着线往前面跑,很快风筝飞到了半空。突然,弟弟在不远处高喊,小花不见了,小花不见了。小花是我们家养的一只小狗,它每次都跟着我们出来放风筝。我赶紧把风筝拉到附近的一堆草垛边上,然后慌忙地将风筝线板拴在草腰垛上,跑上前,在麦田沟里和弟弟一起寻找小花。不一会,当我们找到小花的时候,半空中的风筝忽然翻起了跟斗,几下几下,只见风筝被风吹跑了。我们顺着风筝落下的方向,一直追到村里的一口水塘边,将风筝从水里捞出来,这时,它只剩下骨架了。
当父亲又在这个骨架上为我们糊报纸的时候,他没有责怪我们,只是轻轻地问我们兄弟俩,你们看到风筝飞得很高是不是很高兴。我说是啊!为什么会高兴呢?因为我们也想跟它一起飞呵!弟弟抢着说。父亲笑着对我们说,是啊,你们将来都会飞得很高很远,但要记住,时刻都要把自己的线抓牢啊!不然——他停住话,把只剩骨架的风筝在我们面前晃了两下。
当时,我们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兄弟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到了初中,当我看到贝多芬的名言“一定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的时候,我才开始明白父亲这句话的真正用意,他是叮嘱我们,不管在哪里,都要牢牢把握自己!命运的风筝要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
现在想来,我们兄妹五人的学业事业婚姻家庭都得益于父亲这个在童年送给我们的“人生宝典”的指引。
03 一夜读完一本书,一生一世爱上一个神
如果说吃饭是我童年饥饿的记忆,放风筝呢,则是我们无忧无虑的玩乐记忆,童年真正影响我至今天乃至终生的事情,还是我十岁那年邂逅了文学。
那个年代,一年四季里,生产队除了夏季“双抢”(抢收抢插)最忙之后就是“秋收”,这是第二个大忙季节。因为要赶在冬季来临之前,将水田里成熟的稻谷抢收回生产队的仓库,然后上缴国家,同样还要将旱田里的棉花抢摘回生产队仓库,晒整干净之后卖给国家,因此,全队的男女劳力常常日夜劳作。
那天晚上,父母亲都集合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他们要同好多人一起用脱粒机脱出干净的谷粒。
我躺在床头,拿出白天在叔叔家里借到的一本有点厚度的书,书名是《黄金洞》。
我还记得,这本书的封面是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红小兵。我也记得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写十几个红小兵,在暑假期间去黄金洞游玩探险,碰巧在洞里发现了一堆枪支弹药,他们有人意识到了这可能是特务敌人偷放在这里的,几个人回城里报案,几个人在那里看守,最后配合公安部门破获此案,抓住了阶级敌人。
那天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我便躺在床头开始看这本书。看到十点多钟,电灯停电了,而我被故事吸引得放不下,毫无睡意,只得找出家里的煤油灯点亮,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然后接着看书。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爸爸妈妈收工回家了,问我怎么还没睡觉,我说马上看完了,让我看完了再睡。直到公鸡打鸣,天色大亮,我才将这本长篇小说看完。
这是我人生献给文学的第一夜。
我第一次感受到故事的无穷魅力。
冥冥之中,我心里便埋下了初恋的种子——文学成了一生的挚爱,舞文弄墨成了摆脱不了的宿命!
上了大学中文系,我才知道《黄金洞》这部小说的作者彭秉玉,就是我们县文化馆的副馆长彭秉玉先生,再后来我和彭先生成了忘年交,再后来,他主编并公开出版了一本《竟陵新诗选》,还专门约我写了一首诗名为《平原之子》的诗,我还记得后面三句话:我不能违背平原的遗训:为了一种理想,可以选择死亡!
再后来,在彭先生病逝的追悼会上,我向他献上了我的第一本书……
阿德勒说过:“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我的童年,幸运占七分,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子,因为太奶奶、奶奶、父母的呵护,几代人的爱,做成的蜜罐子像防火墙一样,罩着我,护着我。从小不缺爱,一生便拥有满满的爱!
在童年,毕竟我拥有父亲给我的“生命宝典”,毕竟我遇到了一个终身相伴的灵魂女神!
不幸只有三分——好在,那个缺衣少食的时代离我们已经很远很远了,而且应该永远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