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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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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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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红

周五下午,已到下班时间,白月仍在忙着,没有下班的意思。助手小青读秒一般看手表,想下班又不好先走。直到下班时间过了四十五分钟五十九秒,小青终究熬不下去了,关了电脑,拿起手机和小包,用眼睛的余光瞄着白月,小声说了一句:“白主任,我先回家了。”轻轻的走出办公室。

白月“嗯”了一声,放下手中鼠标,往后靠在椅子靠背上,举起双手,伸伸腰,陷入沉思中。许久,才关了电脑,起身关了电灯,拿着手机,关上门,沿着红卫路向西朝白鹭滩方向走去。

初夏的傍晚,瓦东干渠上轻雾拂岸,晚霞戏水。红卫路两旁树木青葱,在晚风中摇摇晃晃;晚风伴着灰尘味儿,和着水汽,令人烦躁。白月迎着余晖步行,原本苍白的脸上染着红晕,如初恋时刻的羞涩。快到白鹭滩时,白月回身看看东方,与残月对视一番,又四周看看平日熟视无睹的白鹭滩的环境。

高刘地区属江淮分水岭,地势高,上世纪建设瓦东干渠时,东庄和西庄这两个村子都争取有一个从瓦东干渠上取水的自流水渠,于是在渠道向北拐弯处,东西两边各兴建一条水渠,中间堆土,形成一个半岛状,取名滩拐。后来,两村都在这里植树,各自争取一半权益。林茂水净,引来白鹭栖息,人们又叫它白鹭滩。

白月走上东闸,看着白水从涵闸底下冒出来,回旋几圈才流走,感觉有点目眩,便离开,走到林边石凳上坐下来。白月无心看白鹭在滩边戏水,在林中串飞,双手抚面,胳膊肘在大腿上支着,迷糊了。

忽然,白月“啊”的一声大叫,清醒了,一身冷汗。这时,已是月至中天,青蛙乱鸣,林中鸟儿时而惊飞。白月感觉到一丝清冷,想越过树林回家,走了四五步,又返回来。

白月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愣了很久,还是新建了一个文档,决定把近期萦绕心头的事儿化成一段文字。

今年春末,怀春的桃李花儿已凋零,田野里菜花初绽,一切似乎都带着泥土气息。白月到西庄寻找墨红,希望她为乡里今年的民间书画展做一些工作。多年来,墨红一直热心书画事业,为乡里争得许多荣誉,今年却再三推辞。白月感觉电话交流不行了,只好决定亲自到家面谈。到了墨红家,吃了闭门羹--墨红不在家,白月败兴而归。在回来的路上,白月看到神情忧郁的墨红独自徘徊在白鹭滩林间,便迎上去,和她攀谈起来。

墨红自小好强,加上聪明、勤奋,读小学、初中时在班里都是学习委员,各方面表现优秀。虽然父母都是扫盲班结业的,没有能力管理她的学习,但是她自己好强的心足以让她比父母更能出人头地。每年春节,亲戚们走动,在一起聊天,说不到几句话,都会转到墨红身上,称道墨红将来有出息,能为父母争光。

可是,墨红却没能在初中考上中专,也没能在高中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墨红在建筑工地拎过沙浆,扎过钢筋;在服装厂做过缝纫工,做过领班;在商场做过收银员,做过老板娘。但这一切都不是她的理想,她想做一名作家、书画家,或者至少能像一个文化人,有情调,懂风月,温文尔雅。

墨红告诉白月,她的人生只能体验底层人的艰辛和痛苦,没有机会品味到人生的风光和甘甜。但她又告诉白月,她不甘心自己人生这样的无趣,又无可奈何,希望白月根据自己写的《自传》,演绎她的人生故事,给别人以启示,算作人生的价值所在。

白鹭滩倾心畅谈之后,墨红没有答应白月的请求,说过两天会把《自传》寄给白月,之后怅然而去。

白月收到墨红的《自传》后,每晚读到深夜才歇息。墨红把自己的经历写得真真切切,如泣如诉,令白月心如油煎,泪如雨下。然而,文中涉及的人、事,无法公之于众。白月想改写,却自觉表现不了墨红心境,无从落笔,所以天天魂不守舍,郁郁寡欢。

数天前,听说墨红从自家的五楼跳下,幸好三楼一家晾衣架挂住她的衣服腰带,绿化树木枝杈接住了她,没有生命危险,目前还在医院治疗,白月十分震惊,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何至于此。白月给她打电话,电话已停机;想打听她在什么医院住院,又觉得无从安慰。所以,这几天,白月吃不好,睡不好,只用拼命工作来缓解压力、减轻痛苦。白鹭滩恍惚梦中,看见墨红站在楼顶上,一身鹅黄长裙,黑发、粉唇、皓齿,纤纤手臂展开,映衬在蓝天白云中,缓缓向自己飘来,面来笑容,温柔地对白月说:“白主任,您要把我的愿望实现哦,我走啦。”白月“啊”的一声,欲展双臂接住墨红,不想是一场梦幻。

墨红是个诚实、守信的人,几年来为乡里的文化事业做了很多牺牲。白月自己常常自责,觉得没有给予她更多理解和支持,特别是对她的不幸关心不够,开导不多,甚至觉得自己表达能力上有很大缺憾,情商不高。

自责归自责。白月觉得应该写成一篇小说,隐去现实中对号入座的人和事,无论写成什么样子,都应该早点写出来,找到墨红,让她审阅,再由自己分段发到诸如微信朋友圈或者美篇这样的媒介中,实现墨红的心愿,让其静心生活。

时间调到墨红的时间线上。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还是困难,大家忙于生计,往往忽视孩子的教育。墨红为了在家照顾两个弟弟,上学迟。在班里,成绩好,一直是同学们的标杆。到了初二年级,班里来了几个留级学生,让墨红感觉到自己有了压力,特别是他们的作文在老师评讲中取代了自己作文,让她很焦虑。

中秋过后,学校邀请了乡里文化办赵主任给学生作报告,题目是《理想与奋斗》。赵主任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或娓娓道来,或抑扬顿挫,让墨红如醉如痴,心潮澎湃,一个理想萌生了。

报告之后,墨红代表全校学生给赵主任献花,二人有了一面之缘。墨红家住西庄,离乡政府不远。放学后,墨红常常找赵主任问作文之法,年青的赵主任乐于助人,或者说好为人师。经过赵主任点拨,加上自身聪慧,墨红作文水平有了很大长进。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学习资料,学生们就是课本国;也没有实习班,唯有墨红有了额外辅导,既然很快胜过别人,作文在班里成了同学们的范文。

初三那年,墨红的大弟弟生病,医治无效,死了。一家人都很悲伤,特别是墨红,她与大弟弟感情最厚,当然悲痛欲绝,影响了学习。而最不能让她接受的是,村里竟然有人说墨红太聪明,克了弟弟寿命。那是在安葬弟弟的坟场上,村里有一个好事者聂婆婆把山人拉到一旁,问:“徐山人,墨红能过了,真的克她弟弟吗?”徐山人用眼瞄了一下墨红,口中絮絮叨叨,不甚清楚。

墨红听后,大喊一声“啊--”,飞一般逃离坟场,众人惊异望着远去的墨红,不知内情,却感叹这姐弟情深。

姐姐克了弟弟寿命的声音总在墨红耳畔萦绕,墨红的学习成绩一天天下降了,当年没能考上中专,与铁饭碗失之交臂。

初中毕业后,墨红动了弃学的念头。填高中志愿那天,她没有去学校,而是到了文化办,告诉赵主任,她要出去打工挣钱替家里还债,因为弟弟治病花了很多钱。赵主任又谈了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有的理想不能半途而废。墨红被劝得哑口无言,只好说出真相,原来墨红深信有命运相克之事,不然弟弟怎么就没了呢?赵主任又是一番解释,说起鬼神的起源,世上本无鬼神。墨红听得似懂非懂,不住点头。赵主任告诉墨红,自己多少能资助她一点零用钱,希望墨红能读完高中,最好上个大学。现在挣钱是短视的,要有长远眼光,这也是每个父母的愿望。

墨红被说服了,依她的成绩,填报了县城一所高中。赵主任也为墨红借了一套高一课本。一个暑假,墨红除了帮父母干农活,就在家里预习功课,偶尔到文化办请教赵主任。

说起干农活,墨红也是一把好手。拔秧、插秧,她手快;挑担子,比母亲还有力气;父亲使牛耕地,她也要帮忙,不料牛儿不听她使唤,跳着跑,她想扶稳犁梢,结果牛把犁拖跑了,自己跌趴在水田里。自此,左邻右舍看到墨红,总和她说,墨红呀,女儿身,只能干女人活,女汉子可不好当。墨红总是心里不服,但是,口中却不说,用微笑算作回答。

体验过劳动,墨红的理想更坚定了,她反复叮嘱自己,改变命运,只能靠自己努力学习;改变家庭窘境,自己的努力也只能走学习这条路。她在暑假日记中写道:不靠天,不靠地,我的命运我主宰。

她这么写,也这么做的。高一年级,成绩比较稳定,在年级处于中上水平。她父母无暇顾及她学习,赵主任对她的成绩很满意,就按照当前状态,墨红上本科还要进步,上大专是很有希望的。为了鼓励她,赵主任就用手工做了个书签送她,上面用小楷书写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墨红当然理解赵主任的心意,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高一学年结束了。暑假里,墨红向赵主任汇报了自己学习情况,并说下学期开学,她有机会参加省里组织的高中学生作文竞赛。赵主任很高兴,并猜测会写什么,给墨红做个准备。一天,天阴,上午气温不高,赵主任约了墨红,先去了淝水源头,后回到白鹭滩。在淝水源头,赵主任说,这里是江淮之间的最高处,长江与淮河的分水岭。淝水源头,看不到沿涓涓细流,只有夏季降水较多时,可以看到水流的方向,无雨日子,看不出是河流的源头;如果有机会在夏季到长江、黄河源头,可以看到它们的源头涓涓细流来自高山上的冰雪融水。长江、黄河的水源依赖“高山”,而淝水的源头只是“山丘”。在白鹭滩,赵主任介绍了瓦东干渠兴建情况,特别指出,乡里群众现在旱涝保收,完全依靠这条人工渠道。墨红看到东闸、西闸自流灌溉的情形,似乎看到父辈祖辈们肩挑人抬的建设情形,看到他们晶莹的汗水,看到他们累倒在渠道里奄奄一息的惨景。之后,二人坐在林中树根旁边,赵主任告诉墨红,没有父辈祖辈的战天斗地,建成瓦东干渠,就没有今天普遍灌溉的农业生产。这就是人定胜天的实例。墨红听着赵主任的话语,心中另有一种感悟:一个人的荒凉人生也需要兴建一条活水渠道,让生命充满生机。

果然,省里的作文题目竟是《我爱家乡的--》,墨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我爱家乡的白鹭滩》。作文竞赛结果出来了,墨红得了一等奖。墨红的语文老师不敢相信,问墨红是不是背了范文。墨红把暑假的经历告诉了老师,满心的得意。

古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俗语说,屋漏偏逢连夜雨。

高三下学期,满怀希望的墨红又一次遭遇挫败。换上夏装,墨红高挑个子,乌黑长发,皓齿柳叶眉,风姿绰约,俨然一个成熟少女,引来许多目光。一天傍晚,她依然到校门对面的小公园边看书,这次没找到同学一起,就自己一个人。不注意,一高一矮的两个小流氓接近墨红,高个子忽然跑到墨红跟前,抱住她,连亲带摸,吓得墨红大喊救命。幸好有一辆拖拉机驶过,驾驶员看到此景,停下车子,拿起摇把冲向小流氓。两个小流氓见有人来施救,赶忙撒手跑掉。墨红吓坏了,也不知道谢谢救命人,一直跑回校宿舍,伏在床上,低声哭泣了一夜。那时的学校没有人去关注学生的安全,校门没有保安,有的学校甚至没有围墙。住宿学生在不在学校,上不上自习,没有人去统计。

墨红一连数日,不敢出校门;甚至去教室,也先看看周围的人色。不出一月,听同学说,有一个流氓因强奸被公安抓进去了,心中稍稍平静了许多。

高考日期一天一天接近。墨红准备静心冲刺高考,就先回家要点生活费。回到家,已是天黑,可家里没有人在家。问问邻居,说是小弟病了,父母都在医院。墨红如晴天霹雳,头晕目眩,差点晕倒。

为了不给父母添难,墨红没有向他们要生活费,星期天总到医院陪伴小弟半天或者两三个小时。赵主任知道了墨红家的情况,十元、二十元的不定期给墨红汇款,让她生活。村里的党员们三十、二十的,给墨红家捐款施助。

三四个星期过去了,小弟的病没有好转,母亲整天以泪洗面,精神恍惚,墨红脑海里“克寿”的想法死灰复燃,她赎罪式的陪伴小弟,安慰父母,把自己学习丢到了一边。

高考之后,墨红当然没有机会上大学,连高中中专也达不上线。墨红这次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自己找了乡里的建筑队,在里面拎沙浆。拎沙浆的人多数是中老年妇女和老头儿,就她一个小丫头。由于建筑队的人都很随便,随地大小便,墨红深感不便,一个热心的阿姨把她介绍到自己儿子所在的城里的建筑队去扎钢筋,多劳多得,要比拎沙浆收入高。墨红便进城打工了。扎钢筋要上高,要有力气,墨红都行,不到一个月,和男孩子差不多了,收入可观,为家里减轻许多负担。

赵主任知道墨红在城里依靠苦力打工,实在心疼。托人给墨红找了一家服装厂家做缝纫工,不用风吹日晒。墨红又从室外工作转到室内工作,多少改善了一点工作环境。可就这件事,让赵主任家属知道,从家里吵到单位,县文化局调查了赵主任和墨红的交往,并没有查到什么不妥之处,倒是查出赵主任一直资助墨红的事实,让赵主任家属吵的更厉害。文化局没办法,只好将赵主任调到局机关。这事过去后,墨红不敢再与赵主任联系了,但在她心里有满心的感激。

服装厂里,墨红依旧卖力,很快得到老板的赏识,让她做了组长,带领十来个人一起工作。这十来人在墨红组织、带动下,不仅成品量多,不合格的几乎没有。不出半年,老板让她做三个组的领班。这让墨红觉得,只要工作肯卖力,不仅收入能提高,前途也会有的。

就在墨红雄心勃发的时候,服装厂的老板给他们发了一半的工资,让工人们都回家去,因为服装出口量锐减,厂里大批货出不了,自己回不了款,近乎破产。

墨红真的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厂,红红火火,怎么就破产?

墨红离开服装厂,四处找招工信息。不久,做了邻乡一家小超市的收银员。这家超市不大,就两个收银员,三四个服务员,老板多半在外面组织货源,墨红收银,又代替老板安排其他人的临时工作。这些工作,对于墨红来说,还是能做到了,毕竟她高中毕业,而且很勤快,肯思考。

一年超市工作,墨红收入比服装厂多些,墨红没有自己留下这些工资,都给了父亲。超市老板在年底多给了墨红两千块钱奖金,并列出一个清单,诸如满勤啦,加班啦,工作安排高效为超市挽回损失啦。墨红算是开了眼界,原来做老板还要考虑这么多事情,老板给奖金也都是有出处的。之后,墨红在工作之余,总替老板多想些问题。

渐渐地,墨红对老板有了感情,总想和他谈论自己家庭和超市。老板当然心中有数,总回避墨红,墨红反而更主动了。一天,老板自言自语说着什么找不到了,这里翻,那里找,然后又匆匆走了。墨红是个细心的人,老板把收银台内弄的七零八落的,她一点一点收拾,生怕失掉重要的东西。忽然,一本离婚证被翻出来,里面还有老板的身份证复印件。

原来,老板叫陆白,两年前离婚,比墨红大九岁。墨红知道人们叫他陆老板,并不知道他真名,更看不出他比自己大九岁,还离婚。墨红把这些材料收起来,放在一个方便袋子里,并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板又将这些东西拿去。自此,墨红把那份感情隐藏起来。

又一年年底,老板依然一样,发了工资,又给墨红另外加了奖金,比上年并多不了多少,但清单上,列出了更多成绩。老板告诉墨红,今年效益不好,给不了更多奖金。

墨红照旧感谢老板,只说就算不加奖金也是应该的。

回家过春节,墨红先把自己对老板的感情说给母亲听。母亲一听,立刻就反对:你找了这么一个男人,是找男人还是找老子!墨红不言语,只是落泪。

又过一天,墨红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父亲听,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的心我懂,天意啊。说完,父亲老泪纵横,墨红跟着流泪。

三天的假期到了,墨红给母亲留下一封信,诉说自己对婚姻的看法,希望母亲尊重自己的决定。墨红离开家,父母二人坐在桌前,四行老泪如门前的瓦东干渠里的水,凝结成冰。

新年上班后,墨红大胆地向陆白表白,没有举办婚礼就同居了。当年五一节,墨红和陆白旅行结婚,父母在家为墨红和陆白举办了简单的结婚仪式。

有了新的生活,墨红一颗漂泊的心落岸了,她在精心筹划未来的生活。

生活相对稳定,墨红闲时,开始买来书读,写点心得;练习练习毛笔字。慢慢地,少年的作家梦又苏醒了。可是,她发现一个现象,小镇上,近期买不到诗词、小说一类期刊,就是邮政局里也没了;街道里,小书摊多了,一些武侠小说和艳情小说甚多。倒是毛笔字还有用,可以给人家写写结婚对联,给街道民间文化节做展览用。

墨红书法上有点名气,上任文化办主任不久的白月邀请墨红回乡参加乡里文化节活动。墨红欣然答应。首届家乡文化节,墨红自然重视,决定发挥自己才华,好在家乡扩大影响。

墨红选择了三尺长、一尺五寸宽的条幅,自己吟了一首诗,用颜体书写:

白鹭滩

墨云北来夏天雨,白鹭南去冬日风。

晓雾吹拂滩柳绿,晚霞涂染岸花红。

果然,墨红一幅书法在乡里得了第一名,推荐到县里又得了一等奖,再推荐到市里,还得了二等奖。各级的表扬让墨红大大风光一番,也让墨红重燃昔日理想之火。

好景不长,墨红家里再出变故,小弟再次犯病住院,妈妈也不堪重负,心力交瘁,精神恍惚,也入院治疗。

沉重的精神负担和巨大的经济压力让墨红偷偷地哭泣不知多少回。无奈之下,只能从自己家里贴补。开始时,一点一点的给,还和丈夫陆白说,后来不停的贴补,她就不好意思说了,干脆直接给了。时间一长,超市的资金周转不开,陆白既然知道是什么缘故,又不好说,毕竟人命关天。不到一年,超市经营不下去了,陆白原本的一点存款也贴补完了。夫妻二人开始生分了,陆白基本上不管超市的事情,墨红怀疑陆白有了外遇,小吵不断。一天,陆白给墨红发了一条信息,说有个朋友在南方接了一个项目,需要人手,动员陆白帮忙,自己就同意了,希望墨红好好经营小超市。之后,墨红便联系不上陆白了。

墨红待母亲的病稍稍好些,便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帮忙做饭,也好开导母亲。失去陆白支撑,墨红组织不了低价货源,小超市入不敷出,只能减员。不久,超市存货不多了,货架空了,顾客也少了,没法经营下去,虽然房子的租期未到,墨红也只能贱卖存货,关门大吉了。一时没有处理掉的货物,转手处理给了新店主。

超市贱卖货物,得了一点钱,墨红不敢随便都给小弟治病,她知道,自己的婚姻可能就毁在“钱”上。墨红打算找一个投资少一点的事情干,一方面维持生计,另一方面有了经济收入,陆白可能会原谅自己,毕竟二人都看重人品才结合在一起的。

一天,听两个路人谈论网吧很赚钱,如果自己不愿投资,可以缴设备押金,有人出租设备,按月付租金。墨红觉得这个项目可以试试。有了目标,墨红去县城打听这方面的信息,还果真有,而且不少。这家谈谈,那家问问,墨红不敢轻易下手,害怕被骗。

俗语说,怕鬼就有鬼。墨红虽然谨慎,还是落入圈套中。她落实了一家合作单位,他们提供20台上网设备,并负责安装好,每台要收1500元押金,每台每天1元租金。墨红也打听了网吧的收入,这样每月会有可观的收入。她租了房一间上下的门面房,做起网吧生意。开始,天天机子都不够用,自己忙得吃不上饭,睡不了觉,但她高兴。好景不长,电脑出现故障,维修工时要钱,换配件要钱。她哪里知道,这些电脑都是淘汰的,经不起用,七修八换,费用多得吓人。除了水电费、房租费,她基本上不赚钱,还得自己和母亲白忙。毁约要赔钱,拆除费要钱,不仅没赚钱,还搭上本钱。这让墨红懊恼不已。

还能干什么呢?正在墨红筹划之际,小弟的病又严重了,她看到父亲种地、打工,累得瘦成一把骨头,又不得不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一点钱来救命。就这样,墨红一点一点掏空了自己的腰包。

这时,墨红想再找找陆白,看在夫妻的份上,要他再救救这个不幸的家庭。可哪里能找到呢?墨红找到陆白老家,陆白的父母、兄弟都躲避起来,他们害怕墨红家里治病的无底洞;只有陆白一个远亲的表妹同情墨红,把陆白的电话给了墨红。陆白接到墨红电话,没有多余的话说,只说两天回来见面。

陆白没有欺骗墨红。果然才过了两天,陆白带了礼物来到墨红家,进门就给岳母跪下,两眼泪流如注,久久不肯起来,还是岳父把他拉了起来。陆白只是一声一个对不起,向岳父、岳母赔不是,没有其他言语。

落座不久,陆白说要和墨红单独谈谈,于是二人出门来到白鹭滩。坐在西闸的旁边,陆白说清了离家出走的原因,他的前任妻子在离婚前,卷走了所有钱物,跟别人跑了。他们因为要做生意,所以也没有买房子,离婚了,自己等于一无所有;一个女儿和妻子生活,每月还要他给抚养费,实际上是在负债。想到墨红家的境况,想到这些责任,陆白说,不出走真的没有出路。墨红看着流泪的陆白,心中悲痛欲绝,只说:“你想怎么样,我都答应你,是我害了你。”陆白从自己破旧的包里拿出三万块钱递给墨红,说:“这是给小弟治病的,一万块是我自己攒下的,其他的二万从朋友那借的,信不信由你,这样的日子我真的过不下去了。”陆白说完,给墨红跪下,热泪纵横。墨红弯腰将陆白扶起,说:“现在,我们就去离婚。”墨红刚强、干脆的话语令陆白惊讶。一路上,二人没有说出半句话。

一晃,半年过去了。

墨红觉得自己这样单着,迟早会被生活压垮的,正好有热心的阿姨给她介绍一个没了妻子的男人,一个修路的小包工头,她没有迟疑就答应了。这次,为了小弟治病,她向那男人要了二万块的彩礼,没有举办结婚仪式,没有领证就住在一起了。可这男人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他看墨红人年青、漂亮,有气质,托了那阿姨保媒的。得到人,过了新鲜劲,让墨红几个月都看不见他人影。墨红只得在娘家帮忙种地。

秋天,墨红正和父亲收割稻子,三个穿着警服的人来到田头,向父女二人出示了证件,将墨红带到派出所问话。在派出所,墨红才知道,那个所谓的丈夫涉嫌致人伤残、敲诈勒索和充当恶势力打手被拘留,可能要入狱;现在正在调查他勒索钱物的去向。墨红如实陈述向他要了二万彩礼的事实,说,如果这个算是不义财,她愿意如数退还。

从派出所出来,墨红感到无地自容,不明不白的跟了别人,不明不白地成了勒索不义之财的人,让人知道,怎么能做人?墨红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不敢和父亲说出真相,自己几天茶不思,饭不想。

后来,警察没有再到墨红家来,村里人也不知道警察找墨红问话之事,墨红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再后来,有可靠消息,那个男人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并且,他有个妻子,没有离婚,因为妻子逃避家暴,偷偷跑到宁波打工去了。

此事之后,墨红便不打算再成家,只和父母一起撑起这个家庭。

有了这样的决定,墨红反而开朗多了,村里的一些公益活动,她都参加;乡里的农民文化节,她不仅参加,还做义务宣传员、辅导员,为乡里文化事业做了不少事。渐渐地,墨红和白月的联系更加频繁了。白月也帮了墨红不少忙,比如白月提议,通过乡党委倡议,村里、乡里的党员为墨红家庭捐款,通过乡民政办,为墨红家庭申请救助,等等。

尽管身边的人慷慨相助,尽管墨红一家人辛苦劳作,省吃俭用,钱还是没有救下人命,墨红的小弟最终油尽灯灭,离开了疼他、爱他的父母和姐姐。

没有两个儿子,墨红的父母一夜头发尽白,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墨红也不肯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在陪伴父母过了大半年光景,见父母多少能接受现实的情形,便去了县城打工了。

墨红再次来到县城,做过保洁,做过保安,最终因为工资太少,放弃了。

一家足浴房的招聘广告令墨红心动,一打听,说是给人洗脚,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男人。墨红心里明白了,怪不得有这么高工资,原来要服侍人,于是打了退堂鼓。又去别的地方找找,能做的工资都比较低。墨红不怕苦,不怕累,就想多挣钱替家里减轻负担。

几经周折,墨红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足浴房的老板娘再三给她打电话,希望墨红到她那里上班,还说,只要自己做的正,不要怕别人说闲话,都是靠劳动挣钱吃饭。墨红在老板娘的撺掇下,觉得还是去干几天试试,不行再辞职不干。

老板娘对墨红很优待,培训期间不仅管生活,还说算作上班,令墨红很感动。一开始上班,墨红只想给女人们做足疗,有男人来她找出各种理由躲开。两个星期后,看到姐妹们都是愿意做,她也慢慢接受了给男人做足疗。

一天,来了一个醉汉,要做足疗,点名要墨红来做,又惊喜又诧异。墨红想,原来轮班也只是一般程序,顾客还能这么选择。墨红来到那个醉汉所在房间,打算给他做足疗,可那醉汉说不急,要墨红坐在床边。墨红刚坐下,那个醉汉上下其手,对墨红做起轻浮动作来,墨红赶忙起身,站在一边。那醉汉起身,嘴里嘟嚷着,把墨红拉到床边,又按在床上。尽管墨红叫嚷,没有人来,墨红被侵犯了。

墨红十分后悔来到这个地方打工,怎么办呢?她要报警,要讨个公道。当那个醉汉心满意足地走了后,墨红报警了。警察来了,将墨红带到派出所做笔录,发现墨红还有案底,觉得这个女人不是正道人,说话带些轻视的语气,让墨红受了极大的侮辱。

墨红从派出所出来,回到租住房,母亲正在打扫卫生。她没有说话,进了卫生间。一个多小时后墨红才出来。她换了一身鹅黄连衣裙,白色凉鞋,披散着黑发,如天仙一般。

墨红犹豫着靠近窗户,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又到母亲的房间,又犹豫着靠近窗户。忽然,墨红飘出了窗户。

墨红飘出了窗户,母亲只觉得眼前一闪,惊叫道:“墨红!墨红!”,晕倒在地。

不知什么时候,邻居们也将墨红的母亲同样送到了医院。

当墨红的母亲苏醒过来的时候,墨红的父亲也赶到医院。墨红的母亲已不认识丈夫,只是反复大喊:“墨红!墨红!”一直到她筋疲力尽,开始低声哭泣,胡言乱语起来:“我是张大仙,我感谢墨红的救命之恩。那年秋天,墨红的两个弟弟在草垛边玩火,看见两只小狐狸钻进草垛洞里,便点燃了草垛。墨红没有顾救火,而是把我和我的弟弟从草垛洞里救出,在家养了两天,我的妈妈才在一天夜里悄悄把我和弟弟带走,并告诉我,这一辈子要报答墨家。所以,在墨红跳楼的那一刻,我从三楼阳台边想救墨红,但只够上她的衣服一角,没有拉住;是我的弟弟在树上将她接住,救了她的命。墨红是个苦命的人,自出生被当官的爸爸抛弃,未婚先孕的妈妈无可奈何,将她放到老墨家门口,是老墨二人收养了她。她的红色襁褓和写有出生时辰的红色纸条至今还收在墨红养母的箱底。”墨红的母亲絮絮叨叨,一病房的人都说她受了刺激,疯了。

墨红的父亲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神色凝重。墨红的父亲知道,墨红很有爱心,特别爱护小动物;曾经确实发生过草垛失火的事情,确实救过两只小狐狸,家里确实出现过来历不明的鸡蛋,妻子所说,似乎乱语,又似乎真言。古人关于狐仙的说法,民间总有市场。

墨红母亲并无其他病症,很快出院了,回到家里,乱语依旧,却让左邻右舍生出诸多猜疑,一时非议暗暗相传。

墨红被邻居送到医院,只是小恙,住了两天院也回家休养。妈妈疯言疯语,让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在墨红的追问下,她的父亲如实说出真相,确实如其母亲所说。

了解了自己身世,墨红很后悔自己的行为,她从妈妈的行李里找出自己留下的遗言,将它烧了,没有人知道墨红那天说了什么留给母亲。

一个多月后,墨红一家的变故仍是周围群众茶余饭后的谈资。白月也听到风言风语,她最了解墨红这一家子:墨红留下了腰痛毛病,其母亲疯癫不通人事,父亲也年老不堪重负。在新的乡政府建成搬迁后,白月向民政办提出一个建议,将文化办空闲的两间房屋租借给墨红做点生意,算作政府对她家的救助,希望民政办牵头向党政会议申请。这一申请,还得到批准,无偿租借;但政府要与墨红签订协议,房屋用一天算一天,随时可以收回。

墨红利用这两间房子开了一个日用商店,一个人经营,把母亲安排在身边,好照顾母亲;父亲依旧忙农活。墨红有经营超市的经验,商店生意还可以,一家三口渐渐淡忘那些痛苦经历。在父亲在家帮忙的时候,墨红常常带着母亲到白鹭滩看白鹭轻翔,看清流慢淌,看晚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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