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菜

奶奶生前总说巢菜是自己的救命菜。每年春天，奶奶总要采一些巢菜回来，精心做出一道菜，让我们品尝。为了表达我对奶奶的孝心，也附和着吃些，心里却不以为然。

奶奶经常给我讲述巢菜救命的故事。

我家祖上是佃农，几乎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春天是佃农家庭最难熬的季节，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野菜成了佃户的救命粮。那年的春天，奶奶才刚过七岁生日，因为每天只有一点儿野菜充饥，支撑不住了，饿晕倒在地，奄奄一息。

太爷爷认为奶奶活不过来了，于是，忙着找人安排后事。太奶奶不甘心，赶忙跑到燕子河边挖野菜。因为需要用野菜充饥的人太多，野菜也不好挖，太奶奶好不容易挖了一点儿巢菜，回家熬了一碗汤给奶奶灌下去，奶奶便活了过来。

巢菜救了奶奶的命，奶奶对巢菜就有了深厚的感情。每年春天需要挖野菜充饥，如果有其他的野菜，奶奶不肯挖巢菜，她总说：“巢菜也有生命，它救了我的命，我也要尽力保护它的命。”所以，奶奶常常挖不到很多的野菜，也常常招来太爷爷和太奶奶的责骂，但是，奶奶从不生气，还高兴的说：“我就是要保护巢菜。”

在我爸爸出世之后，奶奶却改变了原来不肯挖巢菜的初衷，常常挖巢菜做菜，让爸爸一定要吃。

爸爸小时候，已是新中国，人们吃饭问题解决了。可奶奶每年都要挖巢菜回家，炒菜，包饺子，做成汤糊，总之，变着法儿让爸爸吃。奶奶说：“这叫忆苦思甜，这叫不忘本。”

一开始，爸爸也不喜欢吃巢菜，出于孝心，不得不吃。时间久了，爸爸也喜欢吃巢菜了，还向别人讲述巢菜救了奶奶的命的故事。

爸爸长大了些，每年春天，常常到燕子河边挖巢菜，还带着同庄子的梅子姐一起去。两人一人挎着一个小竹篮，手拿小铲子，一去就是半天。爸爸和梅子姐先是进行挖菜比赛，谁先装满竹篮，谁回家的时候就不用拎篮子，让落后者拎两只篮子。两人都装满篮子后，两人会躺在草地上，一人一个故事轮流讲。

有一次，爸爸讲了一个听来的鬼故事，自己又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说得极恐怖，吓得梅子姐抱着爸爸哭泣。从此，两人就不再讲故事了，改成出剪刀、石头、布，在脸上贴树叶子。谁输了，另一个人就用一片树叶，吐上一口吐沫，贴到他的脸上。

游戏玩腻了，爸爸和梅子姐又想出奇招，就是嚼巢菜。先把巢菜洗干净，放在草地上，谁输了，就嚼一棵巢菜，一个人嚼得两眼发直，另一个人笑得两眼流泪。

上小学了，爸爸曾经写过一篇作文，叫作《我们一起挖巢菜》，写的是爸爸和梅子姐挖巢菜的故事，语文老师说爸爸写得好，就读给学生们听，结果，全班同学都知道爸爸和梅子姐挖巢菜的事情。私下，许多同学就给爸爸和梅子姐起了外号，一个叫公巢菜，一个母巢菜。同学们似乎就成了媒人，爸爸和梅子姐长后，开始恋爱了，又结婚了，梅子姐就是我的妈妈。

我小时候，爸爸和妈妈经常跟我讲巢菜救了奶奶的命的故事，也讲他们俩小时候挖巢菜的故事。于是，我对巢菜就熟悉起来，可以说，巢菜是我认识最早的植物。

奶奶去世后，爸爸和妈妈仍然坚持每年挖巢菜吃，只是次数少了。

我读高中时，离开家乡，生活在离家一百多里的县城，几乎没有再吃巢菜了。我几乎忘记了巢菜，忘记了巢菜的好。

我大学一年级时，参加系里举办的诗歌朗诵比赛，我朗诵的是《采薇》，获得一等奖，让我成为系里的名人。这样一个机缘，我认识了一位出生在城市里姑娘兰娟。

读大学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兰娟一起去爬山。在山顶旁边，我惊喜地发现巢菜，就拔起一棵，让兰娟认，她不知道是什么草。于是，我给她讲起奶奶、父母与巢菜的故事，这让兰娟十分感兴趣。

兰娟拿出手机，用一个识别植物的小程序一查，惊讶起来：“原来它就是‘薇’。”我开始不知道她说什么，拿过她的手机一看，也很惊讶。

我所说得巢菜，就是大巢菜，是《采薇》里的“薇”。

说实话，我们读的是纸印的书，不是大自然，所以，我们并没有把大巢菜与“薇”联系起来，更没有把《采薇》这首诗与生活联系起来，哪能与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呢？

兰娟轻声吟诵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问兰娟：“如果毕业后，我要回到家乡工作，你在城市里，会时刻想我吗？”

兰娟反问道：“如果我为了自己喜欢的工作，让我们不能朝夕相处，你会时刻想我吗？”

我俩都没有回答对方，沉默着。

那年暑假，我请兰娟到我家看看。爸爸和妈妈十分喜爱兰娟，准备了很多农村特色的菜肴，当然也包括巢菜。吃过饭，我们一起到燕子河边散步。我边走边讲述巢菜和奶奶、爸爸妈妈的故事，兰娟却心不在焉。我们俩坐在燕子河边，微风吹动着河水，将我们的倒影揉得粉碎。

离开家，我准备去兰娟家里，妈妈准备了一些巢菜让我带给兰娟的爸爸、妈妈吃，兰娟不让带。

在离开家的路上，兰娟说：“你妈妈对巢菜那么喜爱，太没品位了。野菜就是野菜，尝一下就行了，没什么宝贵的。”

我不知道兰娟怎么变了样子，难道我们喜欢巢菜就不高雅吗？就土气？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了。但是，我没敢说出来。

快下车的时候，兰娟说她要到她姨家去，让我回学校去。我看她的脸色阴沉，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和她分别。

回到学校宿舍，我才发现兰娟在我的衣袋里放了字条：“薇是高雅的，巢菜带着土性。我只喜欢薇，不喜欢巢菜。”

我盯着字条，泪水在眼眶打转。

许久，泪水干了，我的眼前浮现出燕子河：河水清亮，两岸的巢菜倒影在水里荡漾，栖息在林中的白鹭偶尔飞到河水上空，对着河水“伊伊”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