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的一天,爸爸说要在老屋的西边兴建三间新房,让我陪他到一百多里外的灰瓦窑买盖房用的灰瓦。
这年,我十三岁,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听说要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十分高兴,终于有出门的机会了。我便找了一个大裤衩、一件短袖衬衫和草帽,随父亲去买瓦。
第二天,我们父子俩起了个大早,早饭吃得饱饱的,然后起程。
路途遥远,我俩为了能走远路,都穿上我妈妈手工做的布鞋,一路急急地赶紧走。
两顶草帽在大大的太阳下移动,草帽下面是满满的憧憬。
中午,我俩在路边的香瓜瓜棚买了两个大香瓜,一人一个,在池塘里洗净,坐在塘埂上,默默地吃完,算作午饭。
休息了一会儿,又赶路。卖瓜的人说要带一个路上吃,爸爸不肯买。太阳还未落山,我俩到达目的地--马圩瓦窑。
马圩瓦窑位于淠史杭灌渠边,这里有一个水运码头,为灰瓦运输提供了便利。买瓦的人有不少,需要按到达先后排队。
爸爸先询问了价格,又看看瓦片的规格,计算好需要的灰瓦数量,再从裤子内侧小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着的钱,排队付了款。
之后,我俩开始弯腰一片一片地挑选灰瓦。爸爸告诉我,要选择瓦槽深的、瓦身端正、没有裂痕的瓦,注意灰瓦上的灰尘下面是否有裂。
为了防止灰瓦棱角划伤我的手,爸爸从旁边的代销店买了一副纱手套,给我用,他没有戴手套。那时,我很羡慕爸爸那双粗糙的手,干起活来不用戴手套。
每挑选二、三块灰瓦,就一起搬到选定的地方,侧着瓦身放好。瓦是不能平放的,平放容易断。
挑选好灰瓦,已是星斗满天。河里、周围的水稻田里,蛙鼓阵阵。
这时,爸爸对我说:“我去那边买点吃的,你在这里看着瓦。”
我便坐在摆得整齐的灰瓦上,我和星星对视着,不时拍打着叮我的蚊子。
爸爸买来四个烧饼,一人两个。吃得口渴,爸爸问瓦窑的会计能不能给点开水。会计说,这里没有开水,他们喝的开水都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太少,不能给我们喝了。
我俩就来到河边码头台阶旁,看看河水,拂去水面枯草枝叶,用手捧河水解喝。那时候,不仅河水可以喝,就是水稻田里的水也是可以喝的,农业生产中,没有农药可喷,没有化肥可施,水既然就没有污染。
吃完烧饼,坐在岸边等船来。爸爸问我累不累,我当然会说不累。可心里还是会有“不累才怪”的想法。
没等多久,预订运灰瓦的船来了。船工是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头,说话慢慢的,性子憨憨的。我俩又把灰瓦一点一点搬到船上。船工看我累得满头是汗,直夸我能干,并来帮忙。虽然爸爸说不要船工搬,但是,船工还是没有停下来,还和我开玩笑说:“我帮的是你家少爷,等他考上大学,当官了,我这个老船工找他帮忙,帮我在城里找个好工作。这船工不是人干的。轮班,常常要熬夜;一路上只能吃干粮,不然就挨饿;渴了,喝河水,夏天还好些,秋天的水,凉凉的,喝多一点就胃难受。”
爸爸说:“托他叔叔好口气,儿子能考上大学,我请您喝烧酒。”
船工说:“这孩子干什么像什么,一定能考上大学。”
灰瓦全部搬到船上,船工使劲撑篙,爸爸也拿起另一根竹竿,撑在河边,船便离岸漂到河中间。
船工说:“你俩休息吧,我一人就行了。这段水流比较快,天不亮就能到你家那边码头。”
我俩确实很困,就在船头的甲板上躺着休息。
甲板还是有点热,躺了一会儿,脊背的汗水渗过衣服,便沾在甲板面上。我不想动,忍着难受,两眼看看星星和月牙,手不停地拍着叮人的蚊子,听着水声和蛙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觉醒来,爸爸还打着鼾。听着爸爸沉重的鼾声,我的心也很沉重,我深深地感受到爸爸的辛劳。爸爸是个忠厚、勤劳的人,不善言辞,劳动时总是默默地干活,总能把家庭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
我爬起来,整了整衣服。夜深了,夜风微微,似乎有点凉,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钻进船舱,坐在灰瓦上,一双胳膊肘放在两膝,双手托着头,想着心事。
爸爸妈妈都说,我已过十三岁生日,初中学生了,快长大了,上不了高中,回家就要结婚。所以,要准备我结婚用房。我既感激父母,又不甘心。我想,我应该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高中,考上大学,住到城市里,农村的房子可能用不上。又一想,光是想是没用的,万一大学考不上怎么办?我是不是还得像父亲一样,用粗糙的双手摇着梿枷,扶着犁梢,弯腰插着青葱的秧苗?
我没有把握自己能考上高中,或者能考上大学,能否进城也是未知数,我想,我应该做一个脚踏实地的人,好好过好每一天才是。
“哗啦”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船工将锚扔到岸边水里,慢慢靠近简易的码头,然后跳到岸上,勒紧绳索,放好长板,呼喊着:“下船喽。”
船工点着一盏马灯,挂在桅杆上。我们开始把灰瓦从船里往岸上搬。
搬完灰瓦,太阳已由绯红变得白亮。
爸爸到那边与四轮拖拉机司机谈运费,我看着眩目的太阳,感觉有点眩晕,肚子里也发出了咕咕的叫声。但是,这里的码头没有吃的,只能回家吃饭了。
四轮拖拉机的运费谈好了,灰瓦是要搬到车上。不过,这里是有专门搬运的工人,不允许自己把瓦搬上车。爸爸本想省点工钱,几经商量,也没有被同意,我们俩就在旁边看着搬运工人把瓦搬上车,爸爸还不断地叮嘱工人小心点,别把瓦弄碎了。
搬运工人把瓦搬运完了,我和爸爸坐在四轮拖拉机后拖的灰瓦上面,四轮拖拉机司机用摇把启动了车子,上了驾驶员的座椅,说一声:“坐好,开车啦。”车子就轰隆隆地跑起来。迎着东南风而行,四轮拖拉机浓浓的柴油烟扑面而来,我俩闭上眼,抿着嘴,甚至需要一只手捂住鼻子。高下不平的道路颠簸着我们,我们还得一手抓紧车厢边缘。
一路上,我和爸爸听着车子隆隆的声音,感受着风在脸上拂动和浓烟加太阳的热气,不知道到家时,脸会成为怎么的黑色,但是,心里依然是明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