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班长本名傅少成,燕子河中学食堂炊事班班长。燕子河中学炊事班有三个炊事员,另外两个,一个叫郑有才,一个叫范得贵。
班长傅少成因为姓傅,带上姓就是傅班长,而郑有才姓郑,带姓就是郑师傅,有时人们喜欢称他郑副班长,或者叫郑班长。傅少成十分在意老师们对他的称呼,对大家称郑有才为郑班长,他心里很不高兴,但是,人家姓好,听起来就是正班长,而自己姓傅,听起来只能是副班长。
燕子河中学地处江淮分水岭,学校北面是燕子河,由东南向西北流,河的南岸有五亩地,是学校学农基地,后来,学校不再搞学农教育,就成了学校菜园地,除了分给有需要的教师一点菜地,其他的便由食堂人员来种植,收获的蔬菜等,以十分便宜的价格出售给就餐的师生,学校坚持不亏本、不营利的原则。
傅少成身材中等,性格急躁,做事认真,说话耿直,虽然有些痞气,但是,为人还是被评价为“好人”。小时候,因为父母早亡,随叔父生活。由于乐于助人,干活主动,从不偷懒,十八岁时,被选为生产队长,带领全队队员兴修水利,得到乡里表彰。后来,乡里响应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号召,傅少成被选调到燕子河中学参与学校管理,由于不识字,上不了讲台,就安排到学校食堂,任炊事班班长,又当选为工会委员。
傅少成到燕子河中学后,带领炊事班人员和学生志愿者种植菜园,收获颇丰,师生的蔬菜能自给自足。
六月初的一天傍晚,傅少成、郑有才、范得贵三个人在师生晚餐后在菜园除草,郑有才被毒蛇咬了,痛得他嗷嗷叫。傅少成赶忙过来,知道郑有才被毒蛇咬了,并不去查看郑有才受伤情况,却四处找毒蛇在哪,并叫范得贵也和他一起找,气得郑有才大骂傅少成不是人。
郑有才:“傅班长呀,你来看看咬成什么样子?找蛇干嘛?”
范得贵:“郑班长,我来看看。”
范得贵正要去,被傅少成一声斥责,停下脚步:“看有什么用!把蛇找出来,不然还会咬人的。”
范得贵只得去找蛇。
自然界的动物各有生路。那毒蛇咬了郑有才,很快不见踪影,尽管傅少成和范得贵行动快,也没能找到。
天色暗下来,就算蛇不走,也看不见了。这时,傅少成才和范得贵来看郑有才的脚伤。因为他们只穿凉鞋,没穿袜子,红肿的伤处显而易见。傅少成毫不犹豫地蹲下来,抱起郑有才的腿,嘴贴着脚红肿处,吸了一口,吞出来,再吸一口,又吞出来,反复多次;然后,自己来到燕子河边,喝了水,漱了口。尽管这样,第二天,傅少成的嘴还是肿了。大家既佩服傅少成助人精神,又嘲笑他:“傅班长骂人了吧,瞧你烂嘴了。”
更有人开玩笑:“傅班长,昨晚被哪个小妇女给打了嘴呀?”
傅少成总是小声回应:“郑有才是个怂包,蛇咬了就咬呗,像死了老婆似的。”
人家笑着说:“你傅班长会说话,幸好他没老婆;如果他有老婆,你的比喻就犯忌讳了。”
傅少成没上过学,就是个文盲,但是,他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特别漂亮。当了炊事班长后,也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可人家和他生活不过三个月就跑了。傅少成特别讲究,爱卫生,那女人大大咧咧,做什么事情,傅少成都说不行,自己又重新做,而且一边做,一边骂女人无用,只会吃饭。那女人气不过来,就跑了。
郑有才出身地主家庭,读过两年书,因为成分高,没有女人跟他,所以单身一人。但是,他能说会道,头脑灵活,会做表面工作,在应付上级检查时,能把工作说得圆满像铅球。当然,他也能把自己不喜欢的人怼得哑口无言。
一天中午,傅少成觉得郑有才缴来的饭票似乎少了,就要搜郑有才的口袋,郑有才说:“你个人没有权搜人口袋,这是违反法律的。”
傅少成说:“你那么多的饭,怎么只缴一点点饭票,我看不止这些,你一定私藏了饭票。”
郑有才说:“班长,你不能空口无凭,就认定我偷饭票。”
傅少成说:“什么叫空口无凭?你看看饭票,多少能看不出来?”
郑有才说:“你眼是算盘?”
傅少成一听,怒了,不容分说,举起拳头,打向郑有才胸口,郑有才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正要爬起来,傅少成弯腰扯起郑有才裤口袋,口袋烂了,饭票从口袋散出来,铺了一地。
这时,郑有才没想到傅少成真的敢当面给人难堪,羞愧难当,翻开口袋底,撒了所有饭票,跑到自己宿舍去了。
从此,傅少成在炊事班的威信大增,没有人敢私藏饭票。傅少成也吹嘘起来:“谁想占学校便宜,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话虽然说得过了点,但是,无可反驳,毕竟人家真的有事实摆在那儿。
校园面积大,八月份后,草长得多而且高,除草是个难心事。总务主任常驻觉得,只有傅少成肯干,就安排傅少成除草。
傅少成接到任务,趁早带晚,手拔锹铲。范得贵来学校领八月份工资,看到傅少成除草,两手磨出血泡,就加入到除草行列。住在学校职工宿舍的郑有才看到炊事班三个人有两个在除草,自己挂不住脸,就走到范得贵身边,拉住范得贵,说:“得贵呀,班长是学校安排的,你掺和有什么意义呢?”
范得贵说:“我也不图钱,学校给他加班费,我也不会要的。我看他太累,帮他一把而已。”
郑有才说:“学校信任他,也不信任我俩,我才不干劳而无功的事情。”
范得贵说:“你是老资格,我年轻,多干活也是应该的。”
郑有才说:“傻冒一个。”恨恨地走了。
范得贵到晚才回家。老婆就问范得贵:“你死哪去了?”
范得贵把帮傅少成除草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妻子无话可说了。第二天下午,范得贵和他妻子一同来帮傅少成除草,令郑有才很是惊讶。郑有才只好也来帮忙,但是,郑有才边干边歇,还不断与范得贵老婆套近乎,询问他俩夫妇为什么来帮忙。
范得贵的妻子说了实话:“我家儿子出世后,常常生病,在乡里医院治不好,非得到省城大医院才行。没钱,经常向傅班长借钱,他从来就没有推辞过,还给我家儿子买过两次奶粉。那东西可贵啦。所以,我们出点力,帮帮他。”
郑有才这才明白他夫妻俩来帮忙的原因,觉得自己太冤,一来,自己没有得到傅少成什么好处;二来,自己曾经偷装点饭票,被傅少成知道了,还挨了一拳。郑有才越想越窝囊,索性借上厕所的名义,跑到校园外面,躺在燕子河河坎睡觉。
开学前,常驻又安排炊事班三个人,加上教导主任颜松,一起去新华书店运输教材。
早上,一行五个人乘坐一辆四轮拖拉机去新华书店,颜松坐在副驾驶位置,常驻和傅少成、郑有才、范得贵找了纸板放在车厢里,坐在纸板上。
教材放在新华书店后面仓库里,要用独轮车一车一车推出大门,再搬上车。傅少成专门推车,他在生产队里搞水利建设,就是推独轮车的一把好手;他也帮郑有才、范得贵两人上下教材。常驻跟着指挥,有时也参与上下教材,颜松只负责对账目。上午两车,下午两车,把教材和其他教学材料全部运了回来。
教材运输回来,需要分年级整理。傅少成负责整理初三教材,郑有才负责整理初二教材,范得贵负责整理初一教材。
傅少成不识字,常驻要他们三人相互帮忙,可以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共同整理,可郑有才就是不同意,要单干,明眼人都看出来,他就是要难为傅少成。傅少成没办法,就央求范得贵帮忙。于是,范得贵就和傅少成一起整理教材,郑有才独自整理教材。傅少成和范得贵的任务很快完成了,郑有才却一直没有完成。第二天学生就来校报到,需要教材,初二教材还没整理好,常驻急了,希望傅少成帮郑有才一下。开始,傅少成不愿干,可到了晚上,看郑有才在教室里慢腾腾地整理教材,十分心急,就主动去帮忙。可是,看到傅少成来帮忙,郑有才一会儿喝茶,一会儿抽烟,一会儿上厕所,更不着急了。傅少成想干,可他不认识字,教材都是一包一包的,看不到封面,他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种书籍,气得牙痒痒。终于忍不住了,就对郑有才说:“你把同一种书找出来,我来搬。”
郑有才说:“急什么,离天亮还早呢。”
傅少成心都要蹦出来了,还是忍着,说:“早干完早休息,明天还有事情。”
郑有才说:“你急你干,我也没叫你来干。”
傅少成气极了,上前一把抓住郑有才的左胳膊,右脚伸到郑有才的左脚边,右手将郑有才身子向后一推,再用力拉郑有才左胳膊向前,郑有才失去重心,面向下跌趴在地,傅少成骑到郑有才的背上,两拳打在郑有才的屁股上,骂道:“给你脸,你不要脸,不服管,你滚出炊事班。你以为我老傅是吃素的?我十八岁当队长,没两下子,谁服我?”
郑有才还真没见过傅少成这一套擒拿格斗功夫。正巧,常驻来看郑有才工作干得怎么样了,看见傅少成坐在郑有才背上打郑有才,赶紧拉开傅少成,数落道:“傅班长,你不能打他呀。”
傅少成说:“他不干活,我好心帮他,还拿话嘲笑我不识字。”
常驻知道郑有才的德性,说这样的话是给郑有才台阶下。郑有才也知道常驻话的意图,自己也找台阶下,就说:“怪我,我急着上厕所,就叫班长自己搞,忘记他不识字。”说完,嬉皮笑脸地做了鬼脸。
常驻说:“以后,你们俩干工作不能老是用打架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万一失手,出了事故就不好了。”两人也应和着。
一个星期天,傅少成为了表达歉意,请郑有才吃饭,要范得贵和常驻作伴。席间,傅少成再三敬酒赔礼,郑有才招架不住,喝得醉如烂泥。傅少成把郑有才扶到宿舍,从自己宿舍拎来开水,守在郑有才床边,怕他有什么意外。
郑有才酒醒之后,看到傅少成坐在身边,很是尴尬,说:“我干活不如你,喝酒也不如你,以后一定听你的,不再折腾了。”
傅少成说:“我不该总是逞强打你,我们都是公家的人,要讲理,要讲文明。”
到了十月份,学校准备买两头半大的猪仔来养,以便年关杀了分给教职工作福利。
傅少成带领郑有才、范得贵到村庄里打听,看好了两头猪仔。傅少成要求卖家把猪赶到学校过磅,卖家不想走远路,就想在村庄里找个大称,称一下就完事。郑有才同意卖家的意见,还和傅少成说:“我们三个作见证,回学校别人也不能说什么,我们还可以加点斤两,搞点劳务费。”
傅少成说:“那不行,我们不能弄虚作假搞好处费,我们有工资。”
郑有才看着傅少成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搞点好处是不行了,也不再坚持了。
年关分猪肉的时候,虽然是抓阄,傅少成还是把自己抓阄抓到的好肉让给别人,他说:“我能做了我自己的主,谁不满意就和我换。”
深秋时节,天气凉了。傅少成发现一位初二男生王权益穿得太少,冷冷的雨下个不停,风如冰冷的手在抖动王权益的单薄的衣服,于是,就买了一套保暖的卫生衣给他穿。后来,看到王权益没有换洗的,就又买了一套毛线衣,在一个寒冷的星期天早上送到王权益家。王权益的妈妈十分感激,又是拿烟,又是倒茶,把傅少成送了很远。这个举动被王权益的爸爸发现了,吃起醋来,说傅少成逐腥,说王权益妈妈想勾引傅少成,弄得傅少成里外不是人。王权益是个孩子,不明真相,把两套衣服还给了傅少成。
多少年之后,王权益听说许多学生都受到傅少成的资助,才向傅少成道歉。在一次校友聚会上,傅少成对王权益说:“你知道真相就好,我不怕别人误解,我只想我们学校的学生不受苦,能好好学习,我就满足了。我没有孩子,学校所有学生,我都看成自己的孩子。”这件事当然是后话。
那年冬天的一天早上,积雪很多,上学的道路根本无法认出来。傅少成早早起床,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标志来,好让学生能认出道路,然后,又用铁锹一点一点铲出道路。
人们远远地看着一个黑点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闪动,心中充满了敬意。
就这样,傅少成一如既往地工作,从不推诿,从不投机取巧,一辈子没上过讲台,却给人请多教育。到退休年龄,由于没能转正,还是个民师身份,是退养待遇,比退休少了许多,但是,他很坦然,说自己在学校工作,比当农民,待遇还是好的。
离开工作岗位,傅少成还是心在学校,常常带着工具来学校除草,清理垃圾,修剪树枝;有时还要带些食品给学生,被学校婉言谢绝了。
八十四岁那年,因为高血压后遗症,左手、左脚行动不便,整天是晕沉沉,像在云彩上漂浮着。他对前往看望他的常驻说:“常主任,谢谢你啦。我知道,我活不长了。一辈子,我没有遗憾,就盼望着走得快点,我没有后人,不能拖累别人。”
说完,泪如泉涌。
常驻安慰他说:“傅班长,别瞎说,好好养病,现在医疗技术高,没事的,保持好心态。”
人或许对死亡是有点感知的。不久,傅少成真的就与世长辞了,常驻给他题的挽联是:
春秋更替心不变,
日月永恒傅少成。
据说,傅少成没有留下多少积蓄,侄子们也简单地为他办理了后事。倒有一个奇特的事情,就是傅少成的坟头特别高,是傅少成的大侄子提议,要把叔叔的坟头堆高点,免得以后要带筐带锹来加土。
之后,没有多少人注意在每年清明时节,傅少成的坟前有没有烟火升起。倒是有几个燕子河中学毕业的学生,常常在大寒后,到傅少成的坟前烧纸祭祀,叩头行礼。
大寒时节,傅少成的坟前一缕缕烟火在冷风中漂荡。那几个人的脸被冷风描画得紫红紫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