捋蒫

清明过后，荠菜便老了，结出果实。喜欢吃荠菜的人常常到野地去捋蒫，来年种在自家菜园地，省得去四处找荠菜来挖。

大人们有时候会偷懒，用一两个糖哄孩子们去捋蒫。农家的孩子是认得荠菜的，因为他们也常常带着小铁铲子四处挖荠菜。蒫虽然有点扎手，但是，孩子可不怕它，蔷薇的嫩枝常常是孩子的食物，它的刺比蒫扎手更厉害。

李家岗本名叫李家坟岗，带上“坟”字有点儿阴森感觉。后来，人们直接叫它李家岗。它是李家老坟地，由西北向东南倾斜。或许，迎着东南风，这里的春天来得早，荠菜也长得早，长得快，不仅多，而且肥硕，所以，蒫也粒子大。

捋蒫的孩子喜欢结伴而来。秋大水和春小花住在李家岗东南的冲洼，常常结伴到李家岗捋蒫。

秋大水的妈妈给他缝了一个蓝色布袋，布袋口处是黑色扎袋丝绳，布袋上面绣了白色航船、白色的波浪，或许寄寓着什么。秋大水把捋到的蒫放进布袋，用丝绳扎紧，用手提着，或者背在后背。

春小花的妈妈缝制的布袋是红色的，扎袋丝绳是黄色的，布袋上绣的是牡丹花，配着三枝绿叶。春小花的布袋和秋大水的布袋一样的长度，但是，春小花的布袋要细窄一些。春小花捋蒫手快，自己的布袋装满了，都装进秋大水的布袋里。

满满的收获，往往是秋大水一手提着一个布袋。

回家的路上，春小花走在秋大水前面，自己吃一个桑葚，然后转身给秋大水嘴里塞一个桑葚。回到家里，大人们看到两人嘴唇边都被桑葚的紫红色染得艳红，像唇膏涂上的一样，就取笑他俩像一对新人。

一天下午，秋大水和春小花捋了一会儿蒫，感觉天气有点儿热，就躲在松树根边乘凉。他俩并排依靠着松树，跟前各自放着自己的布袋，叙谈着家里菜园地里长出的荠菜，虽然肥大，但是，不如野地里挖到的好吃，野地里的荠菜特别香，嚼起来更有菜的骨气。

二人一唱一和，然后得出结论：其实，不用捋蒫，春天来了，到李家岗来挖荠菜，还能算踏青；累了，还可以躺在坟头边，一边晒太阳，一边哼唱小调。当然，他俩还能把话说回来，父母因为忙，没有时间挖荠菜，捋了蒫，种到菜地里，不用花时间去挖。最后，又得出结论：孩子们应该捋蒫，给大人们节省时间去劳动，又能让大人们能品尝到荠菜的美味。

休息的时间多了，或者是玩耍时间长了，没有捋满布袋，秋大水和春小花也不着急，大人们没有给他们到达捋蒫的任务。只是捋满布袋，会得到大人们的称赞，收获到“这孩子能干、手快、有出息”之类的表扬。当然，二人还有一招，就是每次捋蒫，他俩的分量都不会差距太大，因为，谁少的多，另一个就会匀一些来，不至于有一个被骂太笨。

二人上了高中，几乎没有机会捋蒫了。秋大水在县城一中读书，春小花在县城实验中学读书。二人不在一个学校，也很少有见面的机会。捋蒫的辛苦和幸福，二人体会很深，所以，二人的作文《捋蒫》都得到语文老师的好评，并作为优秀作文在作文课上被当范文来让同学欣赏，让捋蒫成为同学们羡慕的一件事。

高一下学期的一个星期六，秋大水班里的学习委员花莉莉家住县城，没有机会体验捋蒫非得要到秋大水家乡体验一下捋蒫，秋大水拗不过，只好带她到李家岗来捋蒫。

花莉莉从来没有参加过劳动，就连家务也很少干，在学校做值日生，多半是男生替她做了。所以，捋了几下蒫，手指变得红红的，好像要流血似的。花莉莉看着手指，眼泪都要出来了，害怕会留下疤痕。秋大水心疼地说：“我说你干不了这活儿，你非得要来，这该怎么办呀？”

花莉莉看着秋大水心疼的样子，又不敢过分爱惜自己的手，只说：“不要紧，我就是要体验一下捋蒫，把作文写得有真情实感。”

秋大水说：“为了体验生活，也只是要捋蒫呀？”

花莉莉说：“我就想知道你的生活到底给了你多少智慧。”

秋大水笑着说：“我哪有什么智慧啊。我不就是作文好一点吗？其他方面都不如你的。”

秋大水和花莉莉正说着话，远远地传来说话声，那个高声大嗓子说话的人就是春小花。她正向同学介绍捋蒫的经验和方法，充满自信和自豪。

秋大水知道春小花来捋蒫，十分不自在，想躲开，又不敢明说，怕花莉莉误会。

到了近前，春小花发现秋大水和一个女孩凑得很近，正拉着手，自信和自豪的声音立即没有了，可两个男同学还在向春小花提问题。

当秋大水和春小花四目相对时，两人都涨红了脸，很不自然地同时说出“你也捋蒫啊”的话语。他们的同学看出二人不自然的样子，都面面相觑。春小花反应更快一点，马上镇定了情绪，笑着对自己的两个同学说：“秋大水，我小学、初中的同学，同庄子的。”

秋大水这时也陪笑着介绍花莉莉说：“她叫花莉莉，我的高中同学，来体验捋蒫。”

春小花也介绍自己的两个同学：“这两位是我的同学，这位叫云来，那位叫伍军。也是来体验捋蒫的。”于是，五个人有说有笑，一起捋蒫。他们捋的是童年或者是向往的童年，他们捋的是未来或者是憧憬的未来，他们捋的是情感或者是期待的情感。这时的李家岗在和风吹拂下，洋溢着蒫的清香；在阳光普照下，充满着温暖和柔情。

中午，秋大水希望五位同学到自己家里做客，可春小花不同意。于是，秋大水和春小花各自带着自己的同学回家吃午饭，然后，各自返回学校。

此后，李家岗再也没有看到秋大水和春小花捋蒫的身影。

高考之后，秋大水找春小花商量填志愿的事情，希望能填同一所大学，可是，春小花不答应，说各人根据自己的考分填吧，不用刻意了。结果，秋大水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而春小花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二人虽然走出的是同一个庄子，人却相距三四千公里。有时也通过网络联系一下，但是，只言片语，客套一番，便结束联系。秋大水想向春小花解释一下那天捋蒫出现的意外，但是，又怕越描越黑，索性不解释了。

大学毕业后，秋大水和春小花各自在自己上学的城市找到了工作，没有回乡，他俩的父母因为新农村建设，农田租给种田大户，都到县城打工，好几年都在县城租住房过春节，也不回乡了。

一天，秋大水回乡体验捋蒫，发现李家岗的坟全部迁移走了，建成了一个现代化的葡萄园。高大、整齐的塑料棚，郁郁葱葱的葡萄苗，崭新的四周道路，再也没有童年时的坟岗遗迹。

无处再体验捋蒫，秋大水正准备离开时，前面驶来的一辆轿车挡住去路。等车上的人下车，秋大水发现下车的人是春小花，她一身的轻装，一脸的忧郁。

秋大水和春小花见了面，寒暄了一番，都感叹物是人非，都对没有地方捋蒫感到失望。交谈中，秋大水总想从春小花的眼神里寻找童年的纯真和情意，可是，春小花闪铄的目光带着逃避。

春小花不愿谈及自己的现状，只说想家乡了，回家看看曾经捋蒫的地方，留念捋蒫的岁月。

秋大水和春小花脑海里清晰可见那次同学体验捋蒫的每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转身回家的每一个步履；又都在猜测对方，可能仍然是形影相吊，孑然一人，虽然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

既然有难言的隔阂，二人不再有更多的交流。返程时，春小花的车子在前，秋大水的车子随后。两个人在各自的车子里，一样的默然无语。

秋大水眼前总是忽闪着红色布袋，春小花的眼前总忽闪着蓝色布袋。

车窗外，从葡萄园方向吹来的一阵阵柔风里，夹杂着浓郁的酸楚味儿，刺激着秋大水和春小花的嗅觉，令他俩内心泛起揪心的酸痛。

初夏时节，秋大水和春小花的内心却是秋雨霏霏，伴着酸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