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浓。天上的星星渐渐亮了,青蛙在水田里鼓噪。新建设的南庄路还半封闭着,路灯还没有启用;南庄桥刚刚竣工,南庄河两岸修整一新,昨天傍晚的一场雨,让河水上涨了不少。
吴正中在桥上徘徊了一会儿,看见有打工下班回家的民工骑着电动车,一溜烟从桥上驶过,便低下头,向东方慢慢地走去。
吴正中没有必要走快,他需要消磨时间,走的越慢越称心。吴正中一边走,一边看着手机电池显示图标,电量还有一半,还能刷一会儿新闻,视频是不能看了,看视频太耗电。
半个小时过去了,吴正中走到一家建设中的搅拌站附近,朝里面望望,只有一盏号称“小太阳”的电灯高高挂在空中,注视整个工地,没看见一个人。工地的铁丝网门已关合了。吴正中走上前去,用手摸一摸铁丝网,怪牢固的。
吴正中继续向前走,迎面来了两辆电动车,开着远光灯,就迅速上了人行道,蹲在景观树旁,看着手机新闻,等到电动车过去了,又站起来,沿着人行道向前走。
前面的路边是一片水田,刚刚长出的秧苗还没完全盖住水,显示黑白画面。青蛙的鼓噪吸引了吴正中,他到水田埂上,仔细地向田野看看,没有发现青蛙,用右手抄一捧水,感觉还有一点温热。
继续往前走,便是高速路。吴正中不想走过南庄路下穿桥洞,就回头向西走。
西方的天空中挂着残月。吴正中竭力回忆唐诗里关于残月的诗篇,想不出几篇来,便用手机来搜索。没看多久,手机发出电量不足的提醒,吴正中便关了手机,放进裤子口袋里,像幽灵一样,摇摇晃晃在人行道上移动。
经过南庄桥,吴正中小心谨慎地走下护坡,来到桥肚。桥肚的护坡比较陡,由于护坡用的是六角空心护坡砖,空心砖里的土填的不满,所以,并不滑。吴正中坐下来,看着对面的河水,隐隐的白色水流发出哗哗的声响,节奏均匀。
吴正中无聊地听着水声,眼前又浮现那些令人无奈的场景。
吴正中傍晚下班回家,顺便从快递点拿回快递,是自己为自己买的一条裤子。回到家里,吴正中拆开快递,试穿裤子,发现不太合身,便对在厨房做饭的妻子俞芬珊说:“我买了一条裤子,不合身,现在去退。一会儿就回来。”
俞芬珊一听,就从厨房出来,问道:“什么样子?”
吴正中站在那里,指着裤子说:“你看,好像太肥。”
俞芬珊看了一眼,埋怨说:“你现在有能耐了,可以不要我了,会买衣裳了。”
吴正中解释说:“和商家说好的,退不要我付邮费。”
俞芬珊仍然气愤,说:“你以为你能,没有我,你会穿成乞丐的样子,不信你试试。”
吴正中看妻子这样数落,不服气,回怼道:“就你能?我就是要自己买。省得你天天唠叨不休。”
“我就不能说话了?你们一家人都是一样。”
“又扯黄瓜拽瓠子,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讲。”
“为什么不给讲?我就要讲。你妈......你姐......”
俞芬珊又是一番诉说,吴正中口中连连说:“好,好,好,你讲,你讲。”
吴正中觉得不能再讲下去了,不然就要三不了、四不休地吵起来,正要出门退货,被俞芬珊上前拽住上衣往里屋拖。吴正中用力将俞芬珊的手给掰开,又往门外走,发现裤子没拿,又回来拿裤子,被俞芬珊再次拽住衣服,不让出门。
吴正中拿着裤子,站在里屋,俞芬珊在外面,也不进厨房了,连说带哭,诉说婆婆和小姑子待她不好的事情。吴正中听了不下百遍,也解释不下百遍,俞芬珊从来就没听进去过,只好任她说,也不再解释了。
吴正中越听越来气,想着,这裤子不退了,就从桌子上面拿了打火机,将裤子点着了,火苗渐渐大了,吴正中的心也碎了。平时,吴正中穿的衣服都是俞芬珊买,但是,俞芬珊为吴正中买了衣服后,总说吴正中什么也不行,衣服都得自己操心,说吴正中如果没有自己,连活着都难,气得吴正中发狠以后不要俞芬珊为他买衣服。
俞芬珊嗅到烟味和焦糊味,进到里屋一看,也不哭了,上前和吴正中撕打起来。吴正中只护着脸,任俞芬珊撕、抓、掐、扭。一阵疯狂过去,俞芬珊没劲头了,吴正中一下子推开俞芬珊,将她搡倒在地,自己扔了打火机,逃出家门。
这已经是吴正中第四次逃出家门。每一次吵架,导火线可能不一样,但是,俞芬珊的抱怨都是一样的:她喊婆婆抱孩子,婆婆没有理睬;小姑子见到她,没有和她打招呼;公公把外孙看得比自己孩子更重......
吴正中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逃离家门的前前后后。那是春天的一个中午,孩子不午睡,吴正中在外屋教孩子背唐诗,俞芬珊在里屋休息。吴正中看着孩子没心思背唐诗,就叫孩子到里屋午睡,可孩子要出去玩。吴正中不让孩子出去,两个人闹别扭,吴正中声音大了,吵醒俞芬珊。俞芬珊出来抱怨吴正中:“你和你妈一样,不知道照顾人。”
吴正中说:“你说我就说我,为什么要扯上我妈?”
俞芬珊说:“她不好还不让人说?”
吴正中说:“她不好,她不好,就你好?”
俞芬珊上前来,抡着拳头,说:“我不好,你把我休了。”
吴正中忍了忍,说:“有事说事,别总是扯这扯那的。”
俞芬珊怒了:“那叫扯吗?说什么你都护。”
然后,俞芬珊开始抽泣,诉说自己怀孕时,没有得到吴正中的照顾,婆婆是过来人,也不交待,自己受了许多罪。吴正中又来解释,越解释,俞芬珊越说得起劲,便动起手来,撕、抓、掐、扭都用上了。吴正中的脸被抓了两道血痕,手臂抓得许多血痕,衣服扣子被拽掉了。吴正中几次举起拳头又放下,调整了一下情绪,乘俞芬珊稍不留意,逃出家门,来到南庄河畔的小树木里,静静地那里躺了一下午。躺在草地上,吴正中的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两鬓热热的,青筋不停地跳动。忽然,吴正中感觉青筋一阵抽动,似乎延伸到大脑深处,又一阵眩晕。
吴正中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夫妻之间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会有这么多说不明白的事情。吴正中看过许多关于婚姻家庭的书籍,没有专家说过类似的事情应该怎么处理,专家们所说的家庭矛盾里根本就没有这种情况。
直到天黑,晚风吹得吴正中浑身颤抖,吴正中才离开小树林,回到家里。
第一次为了逃离家门,吴正中搡倒了俞芬珊才出门的,这成了后来吵架的新的罪证。这一次,对吴正中打击巨大,从此,只要吵架,吴正中就偏头痛厉害,偏头痛厉害时,到药店问问,药店的大姐说,需要常常吃点氟桂利嗪。这样,吴正中不断地到这家药店购买氟桂利嗪。吴正中曾经看过这药的副作用,想尽量少吃点,可是,在头晕目眩的时候,吴正中就不再考虑什么副作用了,想着:过一关是一关,人都得死去,早迟而已,没有什么可怕的。
之后的每一次逃离家门的情节大致相似。吴正中越来越感觉到婚姻的无奈。
树欲静而风不止。吴正中渐渐变得沉默,不想说话,俞芬珊有时说了半天,没有听到吴正中回应一个字,又怒不可遏,大骂吴正中不像男人。
吴正中的偏头痛越来越重,有时整夜睡不着。俞芬珊有点心痛,要吴正中去医院看看,吴正中不愿去。吴正中心想:“看有什么用?天天受气,能好吗?”
吴正中一直拒绝去医院,俞芬珊就在一个星期天,拉着吴正中去医院。看中医,专家说要祛风通络,吃点中药;看西医,专家又要做CT,片子出来了,专家拍拍吴正中的脑袋,说:“大脑是好的,回去吧。”
俞芬珊急忙问:“主任,要开点药吗?”
“不用吧,回家后,少给他气受。”
以后再吵架,俞芬珊又有了一个理由:“我是坏人,医生都说你的病是我气的。”吴正中没法说什么。
啪啪啪,一阵急雨打断吴正中的思绪。
吴正中站起来,走到外面的护坡,看到天空中一块乌云带来一阵雨。吴正中缩了头,回到原地坐下来,心想:“还是发展好,如果没有这桥肚,还没地方躲雨呢。”
雨后,风凉爽了,吴正中有些倦意,便整了整衣服,躺下。可是,想睡觉时,就感觉到蚊子还不少。吴正中用手拍打着蚊子,拍一个,用手指捻一下,拍一个,用手捻一下,不知拍了多少,没法驱赶蚊子;而且,雨大了,河水流动声也大了,有点吵。
吴正中又起来坐着,双手放在双膝上,头搭在双手上,又想起心事来:“是不是女人都这样呢?还是只是自己没遇到讲理的人?”吴正中没有二婚的经历,不知道过日子的女人会是啥样子。
吴正中又想起恋爱时候的事情来。
刚刚认识时,两人相敬如宾,相互谦让,度过一年多的快乐日子。然后,两人开始谈婚论嫁,为了彩礼,两人曾出现过分歧,有过两个月不想见面的情况,不过,那时候,不曾有分手的想法,因为在当时,大龄的男女似乎在众人面前有些不好意思,人们婚姻看得很重要。这样的迁就或许是现在不和谐的原因,或许也不是,上下牙齿都有磕碰的时候,何况两个不曾认识的人走到一起生活。
婚后,俞芬珊对吴正中管束很严。她的闺蜜巧心蕊比俞芬珊结婚早,不到两年就离婚了,因为丈夫另有新欢。所以,巧心蕊经常提醒俞芬珊:“男人一定要看好,稍有不慎,男人就会生出花心。”吴正中是个好学的人,不管什么技术活儿,只要他看看,就会做。比如楼梯道双控开关接线,比如电脑维修,比如无线路由器安装调试......
吴正中邻居老潘大女儿潘馨香三十三岁了,还不想谈对象,在一家卖场当会计,做账十分认真,有什么疑问就找吴正中询问。
俞芬珊只要见到潘馨香来找吴正中问做账的事情,就放下手中的事情,哪怕是油锅正烧着也要熄火,站在吴正中和潘馨香旁边,一边听,一边看。有一次,潘馨香的账平不了,来找吴正中。吴正中和潘馨香从头查,找出原因时,也花了三个小时,俞芬珊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等到潘馨香离开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吴正中说饿了,抓紧吃饭。俞芬珊却说:“吃饭,吃饭,大铁还是冷的呢。”
吴正中说:“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做饭呀?”
俞芬珊说:“做饭,做饭,如果人没了,做饭给谁吃啊?”
吴正中气得一脸铁青,又不敢多说话,生怕又吵起来。
夏天的一个午饭时间,潘馨香又来找吴正中,说自己买了一个新手机,想把旧手机的东西传到新手机里。吴正中就对俞芬珊说:“蔬菜稍等一下炒,我把馨香的手机弄一下,估计一二十分钟就行了。”
俞芬珊立即从厨房里出来,站在吴正中正面看。吴正中站着摆弄手机,潘馨香站在他右边。俞芬珊看见潘馨香越来越接近吴正中身体,想让潘馨香离远点,站到两个人之间处往里挤。潘馨香看见俞芬珊在挤她,就离开右边,走到吴正中左边,继续看吴正中操作。当操作到需要选择互传内容时,吴正中说:“馨香,你看哪些需要传。”潘馨香听吴正中要自己选择内容,就靠近吴正中,盯着手机屏幕。
俞芬珊看见潘馨香丰满的胸脯贴着吴正中的左胳膊,一下子夺过手机,放到桌子上,对潘馨香说:“我们要吃饭了,你先回去,一会儿他搞好了,我送给你。”
潘馨香感到莫名其妙,望望俞芬珊,没敢说什么,就答应着:“行,行,谢谢吴哥。”
潘馨香走后,吴正中对俞芬珊说:“你什么意思啊?帮人家一个忙,你怎能这样?”
俞芬珊气愤地说:“我咋样啦?我到底咋样啦?你心里有鬼。”
吴正中见俞芬珊气势汹汹的,不敢争辩了。
吴正中从来没有向离婚的路上想,他知道,现在,许多离异家庭的孩子都出现教育问题,他必须承担完整家庭的重任,他必须保证一个完整家庭,自己必须承担自己对婚姻选择的一切责任。
婚姻或许也是苦海。吴正中安慰自己,就这么过吧。想着,想着,吴正中感觉双手热呼呼的--不自觉地,他流泪了。
没有开手机,吴正中不知什么时间了。远处农家的公鸡叫了,吴正中才知道天要亮了,低温让他清醒了许多,他起身走出桥肚,站在南庄桥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内心的焦躁消失了许多。
吴正中向着南庄路的西方走去,背后的东方渐渐亮起来。这时,早起上班的人骑着电动车,一闪而过。吴正中装着晨练的样子,慢跑着,一会儿,浑身汗津津,一直跑到道路西边的尽头,感觉时间还早,又回头向东边慢跑着。
约莫跑了近两个小时,吴正中开了手机看看时间,离上班的时间还早。手机“嘟嘟嘟”的收到俞芬珊二十多个信息:开始是骂骂咧咧的,后来是说些担心的话,再后来就有点讨好的语气。吴正中看着看着,笑了。他知道,每次吵架,俞芬珊都是这样,没有什么新鲜的花样。手机几乎没电了,吴正中又关了手机,在田边寻找开花的野蔷薇,摘了两朵紫色的,拿在手上,看着它瘦小的花形,纤细的茎,尖尖的刺儿,木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满脑子是野蔷薇。
直到东方的太阳闪着吴正中的眼,他才回过神来,把花儿插入田埂边,转身向西边走,仍然不用着急,慢悠悠上班去了。
身后的阳光照在背上,吴正中没有心思去感觉它是温暖还是炙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