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芦花
今天小雪节气,中午,仰躺在窗子前,懒洋洋地读一篇小说。阳光照在身上,周身暖和。突然,窗外起了鸟叫声,很欢,生气勃勃的样子。起身,勾头,看窗外。两只白头翁夫妻,一只站在芦花上,另一只轻盈一跳,也站到了芦花上。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芦花激动得手足无措,只好抖动自己,大概把自己当成了一根琴弦。
见到有人窥探它们的生活,而且还是居高临下地俯瞰,它们不高兴了,拍拍翅膀,一前一后,飞到河对岸去了,随便找根柳枝,唱歌给柳树听。
于是,没人理我,鸟也不理我。寂静再次袭拢过来。书,也懒得再看下去。看水,看树;看近,看远。
看芦花。数芦花。
在我看来,任意三根芦花,都在半空中写着“川”字,虽然笔画枯涩了些,但笔力遒劲,笔意纵横,留下一马平川的空阔,任多少风雨、多少流云、多少时光从中通过。
穿不过去的,恰恰是刚才的鸟鸣。一声,只需一声啼叫,就将它们之间的空隙充满。
胡思乱想之际,它们还在极力颤动身体,把这些一声接一声的请帖,一一分发出去。
而我,两手空空,下楼。
闪电和马
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来看这两匹马了?他这样问自己。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他陡然一个惊悚:这么长时间,我居然没有想到马!
那时,可不是这样。自从知道这里来了两匹马后,他总是找个借口,哪怕绕一下路途,来看马。
马,在马厩里;马,在路边;刚刚长出来的草坪,绿茵茵的——马,在绿的中央!
有一次,其中的一匹马,快速地跑了起来,尾巴就像旗帜,左边扬一下,右边扬一下。就好像有人在他的心上擂鼓,重一下,轻一下;或者谁拉响了一把小提琴,高一声,低一声。谁呢?一定是他自己,或者是那匹马!
每次看到它们,他的心就会有一种很满的感觉,一种惬意,滋润着心田。
轻快地来,再满意地回,尽管回到了该干啥就干啥的日常,就像一粒沙尘回到大地。——阳光下的每一粒沙子,在飞升和悬浮中,都是最小的天使,美轮美奂得如同梦境。
可是,居然有这么长时间没有想到马!他近乎有点自责起来。没有想到马的这些日子,他虽然是跟以往一样鸡毛蒜皮的活着,可是他内心的边界多么小呀,几件小事,就把它撑得满满的,干涩,而且难受,身体居然出现了恙疾,让他怀疑大病就要来临。
而一想到马,内心世界神奇般的扩展了开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处是边,何时是个尽头。
——比如,此刻,此地,去看一看这两匹马的念头是那样的强烈,强烈得如同闪电!
他,朝着闪电的方向走去。
言说不尽的白鹭
这里有青草,这里没有白鹭。这里有清晨,这里没有白鹭。清晨的青草上,露珠怀孕着深秋的时光,可是,可惜,这里没有白鹭。
就在前几天,就在前一个月、两个月,这里是有白鹭的,这里的每一颗露珠里都住着一只白鹭。觅食的,是凡夫俗子;踱步的,是风度绅士;正在盘旋飞翔的,我一直想试图弄清它们的目光是悠远还是热切,可是明媚的阳光照着它们洁白如玉的身子,天空蔚蓝得就像我祖母的好脾气,空气清新得如同一场初恋。这一切,实在是一次又一次的饕餮盛宴。眼花缭乱中,它们不给我这样的辨认机会,就像我总是拎不清我自己那样:百无聊赖是我,还是心高气傲是我?
我总是钟情于这个地方,总是故意绕道来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住着我的亲戚,住着我的爱恋,住着我的心灵。
它们在着呢,草坪嫩着呢,正是清晨呢。一切都似乎正好——多长一棵青草不行,多来一只白鹭也不行;甚至,哪根青草随便乱动一下,这个清晨就会倾斜,这些白鹭就会趔趄不安,就会展翅远离似的。
也有抬头看我的,也有半空中看我的。一瞥,或者注视。落在我身上的那些眼光,仿佛神灵,仿佛神灵对人间的信任和依恋。
消失的小船
一条小船,开足马力,从我面前驶过。离开我大约三四十米的样子,他们激起的水波,很是强烈地冲刷着我置身的水码头,一波又一波,岸边汩汩的,这条河为他们动荡了起来。随后不久,第二次冲击波来到的时候,比起第一轮,这次的冲击力度要小了些,而那条船已经百米开外了,但愿他们的艰辛也小了些。
岸边,我等候着,我等面前的河流再次回到原先的样子,后面的水将前面水洗了一遍。
他们很远了以后,水面不再激动,极目远眺,一直等到那条渔船不见了,我离开水码头,留下一床的河水。
和泥土说话的铁犁
他决定不睡了,早点起床,去看一看昨夜耕好的那块田地。
老婆如果问干啥去,就说去拿昨天忘在充气站的那张卡了,正好昨天去充过煤气的,照实说显然不行,显得矫情。他知道,现实生活和心灵生活之间,得始终有一条缝隙在那儿,或者得有朵花儿,只有自己看得见光亮,闻得见清香。
这个意愿,是突然到来的,不去看看,心里就觉得虚着:那田地究竟怎样了呢?
昨晚,晚饭后,他照常散步。一条南北向的水泥路,他经常走。路两边,多的是田地,两旁的树木是女贞子、紫薇,很美的品种。
夜色已经很浓了,小麦都已经收割掉了,田地平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一辆耕田机,突突地响着。机头两只灯散发出昏黄的光芒,仅仅照亮了很小的一片区域,腾腾的热气不断从光亮处弥漫开去。犁铧掀开土地,泥土不断翻过来,水浪似的,一片水波覆盖着另一片水波,动感十足。此时此刻,耕耘中,这块土地把浓浓的夜色向纵深推进。看不见驾驶员的脸,只一个模糊的身影,头顶的月亮使得他和他的劳作都朦胧而幽邃,远处是万家灯火。
那天夜里,铁犁和泥土一定说了很多话。
能够和土地直接说话的,已经不多了。铁犁、土地,相伴相生,互为知音。铁犁,铁定了心,只为泥土倾诉;大地,每一寸夜色,都是她耐心的耳朵。
他不睡了,起床。他要去把铁犁对大地的倾诉,捡起来,珍藏,一颗再一颗。
仅此而已
上身一件短袖衫,粉色的;下身一件绸缎式的灯笼裤,很得体垂至脚踝处。一把墨绿色的雨伞,高举过头顶。一直是垂耳的短发,柔顺,干净利落;随着步伐,或左或右地飘逸开去。说到步伐,她总是这样不紧不慢的,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急匆匆的样子。
他决定注意她的这一段行程,注目着她的背影。在这条街面儿上,这个女人是安静的,是从容的。高挑的身材,姣好的面容。耳闻她老公似乎有过移情别恋,几乎要到离婚的地步。故事,仅仅到这儿,就止住了。他们的日子如常,她一如既往地嫣然一笑,一以贯之地淡泊行事,美丽如一。
他决定趁她往回走的时候,跟她打个照面,最好能说上几句话,传达一个中年男人对一个本没有任何交集的女人的那份好感,仅此而已。
他也是这样做的,匆忙拿了一把伞,装作有事的样子,从她面前擦肩而过,递给她一个微笑,她回应一个微笑。
仅此而已!
生活,不是仅此而已,他知道。
朗读落日
没有想到,他居然获赠了一次非常干净、非常壮观的日落,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日落了,或者说,经常有,但是被有意无意忽略了。我是多么粗糙啊!他这么责备自己。
西北角的天空,太阳似乎挂在远处那家的屋顶上,夕晖干净得就像初恋。阳光的照耀下,每一颗梨子周围都有了金色的光圈。树叶呢?因为刚刚下过雨,树叶上的雨点欲滴未滴,拿捏得很有分寸,和落日一道,组成最美的景致。紫薇花盛开,拼尽全力,世界太美好了,她们要加入进来,成为美丽的股东,不为获利,只为投入。摘下一朵来,绒绒的,感觉非常奇妙,再加上饱含了雨水,就像一句话有了言外之意,而韵味无穷。
他向夕阳看去,圆睁了眼。想不到,还有点刺目,只好虚起眼睛。好在,这份留恋,是实实在在的,不含半点虚假。
夕阳下坠了那么一点点,屋顶已经遮住了一部分光线。他向前走了几步,又看见了它的全部。近处,彤云如喜悦,而更远处,尤其是东方,不悲不喜的铅云遮住了大半个天空。
落日如诗!谁才是优秀的朗读者!
再写写桃花吧
满窗的桃花,满心扉的桃花!
她们铆着劲儿,咬紧牙关,极力地舒展自己,扩大着自己的边疆,春光雨意中建设着自己的祖国。
每年,我都以为我们家的桃树开出了空前最美丽的桃花,简直完美无缺。不像我,潦草,呆板,三句话一说,缺点暴露无遗。蜜蜂们勤奋,今天来了,明天再来。这群去了,那一群接力着来。你看,就这一棵树,哪来那么多蜜呢!夜里,桃树从泥土里汲取一点蜜,星光给点蜜,露水再给点蜜。这样,第二天早晨,每一瓣花上,又是一层新鲜的蜜汁。
站在桃花跟前,轻嗅,几只蜜蜂疑心我要窃取它们的蜜汁,纷纷向我围拢过来,当起了护花使者。
仔细把桃花的香,和其他花的香比了一下:我倒觉得桃花像是早晨,梨花像是暮晚;栀子是近邻,腊梅是远亲;桂花泼泼辣辣的,纵情使性,小女子偏要大爱大恨,谁敢平分秋色,就要和谁拼命似的。
一只小渔船嘭嘭嘭的经过,我以为这是桃花们的心跳,可仔细一听,这样的响声还是有点粗糙了些,嘈杂了些,不配桃花!
水波哗啦一响,接着再哗啦一响,两尾鱼就没有了踪迹,只留下涟漪,模仿着桃花的心绪,水面上荡漾,一圈又一圈。
每一棵开花的桃树,都是一封情书,给你,给我,给他。她的内心一定有一个情意绵绵的语言大海,每一根枝条都滚烫,都急于要表达,于是就密密麻麻的,顾不上章法;一些鸟雀飞来,加标加点,断句断章。
这个时候,鸟雀的声音也特别好听,有的发出油菜花的声音,有的是青青柳叶的声音。乌鸦想要叫出婆婆纳花那种纯净而无辜的蓝色声音,结果花胜鸟捷足先登,把这样美妙的天籁抢走了,乌鸦们只好那样空阔空阔的叫。
众多声音中,桃花在挑选能击中自己心扉的。每当听到知音,就颁发几瓣粉色奖章下来。
一边是落英,纷纷扬扬;一边是鸟鸣,悠扬婉转。谁为谁伴唱,谁又为睡伴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