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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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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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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灌浆的生活

下午四点

下午四点,起身,我想出去看看它们。

没有风,阳光还正在火候上,天气少有的温情。经历了两场天寒地冻的彻骨寒之后,我来到了它们身旁,彼此依偎。 萎缩。疲倦。暗淡。枯黄。沉寂。它们想必还心有余悸,往日不堪回首。阳光把它们暖在怀里,安安静静的,没有杂音,更没有喧嚣。经历得多了,自然会丰厚而深沉起来。

远远近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样兜眼看了几圈。

香樟的伤最深:叶卷边瑟缩,枝静默无言,好在离残枝败叶似乎还有两三个冬天的距离,可是人间从来都只有一个冬天,一年。

海桐倒好,还是那个油光满面的嬉皮笑脸样,看来它们没心没肺的,从来不打算记住灾难啥的。一只鸟“扑棱棱”飞起,原来我来到了它家门口。它这是向谁去通风报信呢?它有很多亲人散落在寒冬深处?

五只香橼缀在母体的最高处,它们的蒂此时是九头牛、两只虎住在里面。

大哥

躺在被窝里,电热毯暖烘烘的,我正在读几首诗歌,手机响了。——家族里的一个叔子打来的。意思要我打个电话给我老大,看看他到家了没有。大哥担心这个叔子酒多了,不能顺利到家,于是就一路尾随着他,直到他顺顺溜溜到了家门口,大哥才转身回去。这个电话,就是他在铺上打给我的。

我赶紧打大哥的手机,因为马上夜里十一点了。还好,大哥也到家了。手机里,他还想再跟我说点什么,我不耐烦,挂断了。

总是这样,耐烦大哥的人,几乎没有。

我们家的冻

突然想起了我们家的冻。

我家的桃。我家门前。我家的狗。我家后院。能够称得上我们家的,一定是私人属性满满的,一定是和我们共有过一段时光的。

水不是我们家的,况且还是天上的雨水。它们只不过碰巧遇到了我们家的屋檐,从我们家的屋檐又落进了我们家的水桶里——那只蓝色的水桶。这场寒冷属于大家的,嗯,也属于我们家的。就在那个夜里,蓝色的水桶里有了冻,——我们家有了冻。

它厚厚的,圆圆的,高出桶口好几公分。冷着一张脸,憨憨的,在我们家门前一呆就是好几天。我们进门或者出去,瞅它几眼;瞅一次,它就融化自己一点。融化一点,再融化一点;跟我们的呼吸和晨昏日益交汇,交融。它在桶里可以自如转动的时候,我曾经试图去捞它,跟它握手,和它互通冷暖。但是,它的厚度还是惊到了我。我知道,它的到来,是带着盛情厚意的。到你家,也如此。

再后来,它不见了。——我们家的冻,不见了。又一股寒冷就要席卷而来,今天晚饭时分,竟然有几分想念。把那只蓝色的桶还放在老地方,好让它轻车熟路,犹如为它留着一盏灯。

帽子

七十七岁的一位老奶奶,跟她自己买了一顶帽子;临走,看中了一款男式帽子,左比划右比划。问她,她说跟她儿子买一个,儿子五十多岁,在人家大棚里劳作。

大风降温的消息早就发布了,隔天有零下七八度的低温。

大风吹在了这位母亲的身上,她心里的暖却在她儿子那里。

一张假币

进来一个顾客,面熟,又不能确切叫出她的名字。她挑好了东西,付钱,一张一百元的纸币,递给我:你望望钱真假。连说了好几遍,她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好意思把钱看仔细了,接过来,找零。

她转身而走,我掏出钱再看:假的。于我,这是收到的第一张假币。我们家的好几张假币,都是我爱人收的。这下,我们夫妻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把这张假币揣在身边,时不时的,拿出来羞辱一下自己。

竹匾

水面上,漂过来一个圆圆的竹匾。三十年前吧,这可是一个家庭的“重器”,我们的好多事情都得仰仗它。晒太阳,要它;扬场,要它;囤,盖,凉……都要它。它不能坏;一坏,就坏事了,几乎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于是,盼望着有修理的篾匠进得门来。

可是,今天我们直接扔它到水里,有多远滚多远吧。心里不免几多惆怅和失落。

可是,可是……我得说多少个”可是”才能说出我的惊讶?

一个长长的竹匾漂过来了!

枇杷开花

走出浴室的时候,天擦黑了。

我来到这棵枇杷树跟前,踮起脚,凑到那丛枇杷花前,嗅。一股清雅的香味萦绕我的鼻尖,很像洗发香波散逸出来的味道,是不是因为我洗澡了?那样的话,稍后我去吃一锅麻辣烫,再来,看它们发出什么味道款待我?这么想着,哑然一笑,抬头,月亮开始有了光芒,从夜空中渐渐凸显了出来。她似乎也那么“扑哧”一笑,笑声变作还在天空中夜行的鸟儿。

刚才擦背的时候,我有心无意地问老申,问他枇杷花什么味道,他说没注意。七十岁的人了,居然没有注意一棵枇杷树。确实,人生太忙了:忙自己,忙别人,正事、杂事。一眨眼,老了;再眨眼,黄土一抔。枇杷树不解人间事,也不屑人世,照着自己的节奏,冬天开花!

我也是才知道枇杷树是冬天开花的。第一次来这家浴室的时候,院子里的这棵枇杷树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它开花了!我惊叹得说不出话来:天啊,它不知道这是大冬天吗?风霜雨雪中,它愣是要可着劲儿开花?大千世界总是这样,冷不丁就给我一个惊喜。

于是,我今天再来,洗澡是假,见花是真。天色还很敞亮,掏出手机,给这丛花簇拍照。

静音的手机

我的手机静音,但是爱人的手机清脆的“滴滴”声响被她听到了,睡意朦胧中,她问是哪个。直觉中,应当是孩子。他今天相亲,跟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见面。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他到宿舍了。爱人翻转身,要打电话给孩子,问他相亲的情况,一看时间,夜里十点多钟了,又只好作罢。再翻转身去,又睡着了。

桂花

傍黑,两个年轻人,走过我们校门口。浓烈的桂花香眷顾了他们。

“怎么还有桂花,不是谢了的?”

他们一定来自江南。

我的朋友圈里,有人7月就晒出了桂花,倩兮巧兮。

现在是10月!

我真想带他们走进校园,一一指给他们看满树满枝的桂花,还告诉他们一个秘密:桂树会结果实的。去年结果的桂树,今年花开得比较少,人家在休养生息呢,在积攒着力量呢。

讣告

那么多溢美之词!

我感到了一种耻辱,他不适合这些。如果他活着,一定会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字都会显得手足无措,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尽管他做的事情大多正确,善举多多。 而且,拍死人的马屁,怎么看都是一种不厚道。一件衣服,强行穿在他的身上,过窄或者过宽,都不能熨帖他的肉体和灵魂。

是的,他死于自杀。——那个心里有鬼而活着的人,为了急于洗白自己,黔驴技穷,只能用一些溢美之词,让死者再死一次!

秋光万顷,稗子一棵

这个时节,如果还能见到稗子的身影,那它一定是九死一生的了。

我决定去寻找稗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里装着稗子了。

它就在水稻田里;但是你到了水稻田里,不一定能见到稗子,——几十亩几百亩的水稻,就那么纯净,一棵稗子也没有!

而当初,稗子和秧苗是相伴相生的,是可以混为一谈的。我的母亲就整天地弯腰在田里,拔稗子,扔到小路上,晒死它,枯死它。母亲还叫我辨认稻秧和稗子。她一说,我就记住了,跟在母亲身后,拔稗子。

可是母亲没有反复说,我就记不住,以至于现在内心一片茫然,完全想不起来。

不过,现在是一眼就能看出稗子来的。它比整齐的水稻高出一截,褐色的穗子结着小小的籽粒,挨挨挤挤,密密麻麻,很像丰收的样子,大小像鸡皮疙瘩。有狠心的人家继续赶尽杀绝,带着镰刀,连根挖起,扔得远远的。

此时,它也沉甸甸的,跟水稻一样;跟水稻一样,它也摇曳着阳光;万事万物跟它一样,在秋风中尽情舒展着自己。——它跟万事万物不一样,它没有轮回!

掐了它两茎穗子,绑缚在我电瓶车子的反光镜子上,一左一右。随着我的行驶,它们加倍地摇晃着身子,骄傲得就像两面旗帜,招摇过市!

我家的小猫

那个小女孩子蹦蹦跳跳,就进来了。

是我家的猫吸引她过来的。 她一边靠近,一边招着手,嘴里“小猫咪、小猫咪”的,好像跟它来自同一根鲜嫩的枝头。

“叔叔,小猫咪叫什么名字呀?”

“白雪公主。”

其实,不久前,它也被我命名为“奥特曼”的。那是一个调皮的小男孩非要追着我,替它讨要一个名字不可。突然间,小男孩就对这只“奥特曼”敬佩了起来。

“小猫咪,白雪公主!”

“妈妈,白雪公主!”小女孩奔跑出去,向着她的妈妈挥舞着手臂,再转身指指我们家的猫。

给成语灌浆的秋天

我和姨兄决定去找他的老师。

姨兄说,他的老师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成语。后面,姨兄爆了一个粗口:妈妈的。这句“妈妈的”,一下子把我的胃口吊得老高,想去见这个满口成语的老师的欲望很高,埃菲尔铁塔那样高。

姨兄上五年级,或者四年级。

要去看望姨兄的老师,需要穿过好多好多的农田。田地里花生翠绿翠绿的,一行行玉米身怀六甲,虫子们乱花飞度,恰好等于我那时茫然而又热闹的心境。

姨兄在前,我后;有时,我抢前,姨兄落后。那些田间小路,记住了我们年少而又匆忙的脚步。我们只顾及到了成语,——初秋的田野,好似我们要匆忙打开的成语词典。藤蔓绊脚,身子趔趄,秋风轻扬。

一切,都在灌浆之中。

急迫中,来到学校,才恍然大悟:今天是星期天。教室的门锁着,我们向里张望,寻找黑板。黑板上干干净净,处女地一块。姨兄指着讲台前面的一角,说:他的老师,就站在那里,向着大家,面容随和,成语就这样从他的嘴里一个一个地跑了出来;有时,会转身,将成语们写在黑板上,随意,随性,又恰当。

姨兄的讲述,让我觉他的教室那时那刻满满的,生动,生气;我甚至看见了姨兄的那双眼睛,它们跟他的老师、跟那些成语相逢时,清澈如水,熠熠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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