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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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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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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那场深情歌哭

曾祖母死了。

大家都在等一个人——我的姑奶奶。

姑奶奶小脚,走不了路,又远嫁。她回一趟娘家,绝对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伟大事情,差不多前后三庄都知道。大伯父,我们这个家族中脚力最好的、又最吃苦耐劳的。每次省亲,都是大伯父去把姑奶奶用架子车推回来。架子车上,一边坐着我的姑奶奶,一边放着一块跟姑奶奶体重相当的石块啥的,压车。大伯父早上出发,晌午到姑奶奶家,歇脚一夜;第二天晌午,姑奶奶回到了娘家。进入村庄头,大凡遇到的村里人,大家都亲切地叫“姑奶奶”“姑奶奶回来啦”,姑奶奶也报以满脸笑容,笑呵呵地一路到家。然后,姑奶奶住下来,住好几天,跟我奶奶、其他的老人拉家常,诉说他们东西南北的奔波,诉说他们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我现在这么清晰地回忆起姑奶奶省亲的情形,姑奶奶已经去世多年,祖母已经去世,大伯父也已经去世,曾祖母更是早就去世了。

我对曾祖母,一点印象都没有。母亲告诉我,我小时候就是喜欢跟着曾祖母睡。母亲说完这句话,我的周身一阵温暖,两肋生春。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怀抱,温暖着我?对曾祖母而言,我是不是寒夜里的一颗小星星,紧紧依偎在她怀抱里,小心翼翼地散发出梦境一般的微弱光芒?

后来翻家谱,知道曾祖母曹姓,育有一女一子——我的姑奶奶和祖父。曾祖父二十九岁生下来祖父,第二年去世。1945年,祖父被国民党还乡团活活打死,那年,祖父二十七岁。听闻说,我祖父是替新四军搜集情报的,被搜出来时躲在一户人家的床底下;然后就被五花大绑在保长家的那棵桃树上。保长问我祖父还有什么最后要说的,祖父说他想最后看看他的儿子——我父亲。我父亲两个月大,被祖母抱着,曾祖母、姑奶奶相跟着,一家人来到那棵桃树底下。在这生死决别的时刻,他们都最后都说了哪些重要的话,不得而知。让我坚信不疑的是,有些话已经变成诺言,石刻在曾祖母、祖母和姑奶奶心里,她们一生都没有背叛过。后来,我的祖母改嫁给了我们家族中的另一位祖父,生下了我叔叔。和那个时代的所有百姓一样,他们咬紧牙关,艰难度日,甚至远到他省逃荒。当初的诺言,春草一样,不择地势,离离而长。

在叙述这些的时候,尽管我的内心波澜迭生,但是毕竟身份可疑,有着旁观者的愧疚和无能为力。然而,这些都是曾祖母、祖母和姑奶奶必须要经历的伤痛,她们避不开,逃不过。谁都不能从宿命里抽身而出!

让我欣慰的是,我的曾祖母活到了八十三岁!

可我偏偏记不起来我的曾祖母。如果不是姑奶奶那个夜里的深情歌哭,我对曾祖母就会茫然得像个白痴。

曾祖母停灵在矮小的屋子里,大家都在等着我的姑奶奶。

凌晨,大伯父就出发了。这是一趟急行军,不可以有歇闲,不可以有从容。天已经很黑了,我的姑奶奶终于回到了娘家。先于她回来的,是她的哭声;远远的,她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就传来了。那种长短相接,那种呼天抢地,那种高低哀婉,是不是坎坷艰难时光的一次完整呈现?母子连心,我的曾祖母一定听到了这为她而起的歌哭,一定在夜空中再次凝望着她生死相依的这些亲人和这片家园。而在幼小的我,这哭声犹如漆黑夜里的亮光,一直明亮着,一直照耀在我内心的山河里。听见了姑奶奶的哭声,这边的人才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似的,丧事按着传统,有序进行。

后来,姑奶奶八十大寿寿庆的时候,我和叔叔都去了。姑奶奶端坐着,我跪下来给姑奶奶磕头。姑奶奶“呵呵,呵呵”地笑。再后来,姑奶奶弥留之际,我和姑奶奶面对面地来了一场告别。她气息微弱,她的歌哭却在我心里如雷,轰然而响。

我还想再说说大伯父。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顾路途遥远,不顾疾病折磨,最后一次来到我姑奶奶家,住了两三天。这段时光里,他多次到姑奶奶坟前,默然而立。

现在,我曾祖母的坟茔还在。坟前,一棵松树青葱傲然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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