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乳燕
一只燕子,贴着我的耳膜在叫。 我朝四近看,没看见鸟影。它还在叫,一声接着一声的。我朝地上看。一只小燕子,站在我家门外的一个木头箱子上,像一个小逗点,把这个早晨变得弱小和清新。 惊喜和惊吓同时来到。我还是第一次有福气和一只燕子这么近距离甚至零距离地享用同一个夏天呢!吓到我的是,它夜里从我家楼顶檐下的窝里掉下来了。我真的没本事将它再送回去,以后它的成长怎办? 才刚想向它更靠近一步,“嗖”的一声,一只燕子向我俯冲而来,带着强大的力量。我本能一个避让,它擦着我的身子,又迅疾飞远。 哦,雏燕的父亲或者母亲! 它们也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子女带回原先的家中,只能干着急,焦急地飞来飞去,电线上、屋顶上、半空中“唧唧、唧唧”地叫着。
于是,找了一只宽敞点的纸箱子,用胶带纸把它进一步加固,把雏燕放进去,放到我们家二楼的窗台与广告牌子之间,打开一扇窗,用一扇窗户和一堵墙壁做了它坚实的倚靠。 它的父母赶紧飞近它,而且头顶就是它原先的家。这样看,它们的家就有了高低错落之美。为了更加接近原生态,我已经够努力的了,我自己安慰自己。 怕它饿着,我喂它饭。它嘴巴张得大大的,里面一片乳黄色,尖尖的舌头像小心翼翼的怕和迫不及待的食欲。谢天谢地,我何德何能,能够如此清晰地看见一个精灵! 怕它夜里睡觉再掉下来,傍黑,我把箱子从窗台拿进来,关好窗户。 它睡得真安静,紧紧地靠在一边,伏身而睡,头跟尾巴也紧贴着箱子,弱弱的翅膀支棱着。它睡得安静极了,一点声息都没有。我看见了世界上最美的睡眠! 接触的次数多了,一见到我来,它扑棱着翅膀,向我靠近,它这么信任我,让我内心好暖好暖,由此,我甚至愿意去相信整个世界!
夜十点,放下一首正在读着的诗歌,去看燕。 蹑手蹑脚地上得楼来,离它十步近的时候,再脱了拖鞋,光着脚板,靠近它跟前。 它是这样睡的:站着,头颈向后扭转了九十度,耷在自己的脊背上,一动不动。其实,这个睡姿几个小时前,就被我看见了,那时黄昏刚刚来临。我不知道这个期间,它有没有调整过睡姿,更不知道以后它会不会改变睡姿,——像我们人一样,仰卧,俯卧,左侧卧,右侧卧。 窗外,雨声噼里啪啦,动静很大的样子,而夜空深沉。世界的大、燕子的小,外面的动、里面的静,此时此刻,和谐,而且圆融,时间无声地向前滑行着。 想轻轻地推一推它,看它什么反应。想想还是作罢:为什么要去打扰一个小小的神的睡眠呢? 下得楼来,重新上床。淡淡的灯光洒在我手机的屏幕上,洒在卧室内,电风扇呼呼地转动着。我的内心,一片安静,就像那只雏燕睡在我的心里。
我曾经设想过好几种和它分别的情形。某一天,我跟往常一样,拍了几只苍蝇,哼着小曲,兴致勃勃地来到楼上。听到我的声音,它明亮地叫着,拍着欢快的翅膀,嘴巴张得大大的,嫩黄色的口腔就像饥饿最原始的样子。我喂它苍蝇,喂一只,就像为它打开一片蓝天。每吃下一只,它就拍两下翅膀,就像我们人在挥手。它身上的羽毛已经齐全了,泛着翡翠般的光泽;展开的翅翼,跟一截新生的枝条一样,满是摇曳、光鲜的风景。它突然一个跃跳,跳到箱子的边沿上,抬头向天,又转过身,定睛向我,拍翅,呢喃。等它再次转过身去的时候,蓝天上飘过来洁白如雪的云彩,它展翅一飞,冲天而去,转眼不见了身影,留下我,在窗前久久回想。或者是,某一天深夜,我来看它睡觉的那种萌。轻手轻脚地上来,来到箱子边,兜眼一瞧,燕去箱空,把一种本来就属于它们的神秘留给我,就像这黑夜,无边无际,让我遐想此时此刻的它身在何方。
而实际上,它死了。
午休过后,拍了几只苍蝇,来到箱子边。——它死了,像一个破折号。破折号后面,应该还有更多的丰富和精彩,可是,这里没有了。破折号变成了一个悬崖断壁。
我傻眼了。和它相处的一幕幕,不断地闪回。这中间,我哪里做错了呢?是喂它面条不对?喂过它两三次面条,它先是吃了的,然后怎么也不肯张嘴。那么,喂米饭错了?我们家的米很有糯性,一粒米黏在它的嘴里,我用手轻轻地拨了拨,还好,它把米粒咽下去了;后来,还有一小团米饭,被它整个含在嘴里,我赶紧取出,不曾想还带出了一小块口腔黏膜。它从这儿就受伤、口腔感染了?它吃什么,我也愁死了。我的爱人曾经开玩笑地说,要我去捉虫子喂它。燕子们易如反掌的事情,到我这里就是登天之难。望着茫茫无际的天空,我到哪里去捉虫子?是我没有给它水喝?它渴死了?我曾经想去找个滴管啥的,而且就要付诸行动了。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一切都晚了。
我该怎样向燕爸爸燕妈妈交代?它们夫妇也经常在箱子周边飞旋,帮忙照看着它们的孩子呢!我该怎样向蓝天交代?在它还是蛋卵的时候,蓝天就在为它的到来精心做着准备了。难道让蓝天等了个空,让天空更空?
更主要的是,我该如何向我自己交代?
众鸟低飞
就飞翔而言,我觉得低飞更加迷人。
完全安心的情况下,它们离地面或者水面很低很低,大致相当于小孩子跳皮筋的高度。想必它们也在拉长着一段皮筋,邀请着清风,邀请着白云:来呀,来呀,跳皮筋呀。如果它们决定飞一段距离,比如从这棵杉树上,飞到那棵乌桕上,飞行的高度大致相当于一个成人的身高。
美得让你不眨眼的是,它们低飞的时候太美了。你的突然出现,惊到了一只乌鸫,它“唧”的一声,声调很高,声音很脆。这一声还在空中荡漾,它已经飞走了,空中一个弧,它不见了。你说:精灵。乌鸫本来就是精灵,“百舌之王”可不是妄称,它叫得最欢的时候,婉转,激越,跌宕,高亢,清脆,——而且是二重唱。近处有一只,偏远处藏着一只,它们彼此唱和。你的耳朵里生机盎然,你忍不住兜眼去找,不一定找得到,只闻其声,不见其鸟。
斑鸠扑啦啦的,气势很足的样子。它们几乎可以直上直下地飞着玩。从地上一蹿,飞到树梢里了;从树里一滑,来到了地面上。半空中,它们的尾巴散开,一圈儿整齐的白边,敞亮着你的双眼。它们很少“咕咕咕咕”的,它们不轻易说出一些秘密,关于白天的,关于地底的。
说到麻雀,我似乎可以滔滔不绝。它们从我眼前飞过,一阵一阵的,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起伏着,好像在模仿波浪,说不定是波浪在仿制雀阵。时间开初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早上出发,它们把波浪放在空中;日暮归巢,它们再把波浪收回体内,一滴不剩。
就像花边新闻,花喜鹊和花八哥飞起来,相映成趣。你看那两三只花八哥,扑棱扑棱着翅膀,直线飞行着,真有点喷气式飞机的架势。——一不小心,又错了,是先有鸟,比如花八哥,后有花八哥式的飞机。我们还沾沾自喜,说这叫仿生学。让我们努力去仿吧,把这些精灵们对我们的善意,变成实实在在的恩赐和幸福。
花八哥,只是在翅膀上有白斑,飞起来才能看见;花喜鹊,长得喜庆,黑白相间,对比强烈,到哪都是“呱呱”“呱呱”地叫,犹如不断在朋友圈里点赞。当然,我们农家人喜欢它,是因为“喜鹊登枝”“鹊桥相会”“抬头见喜”,我们的房顶上、农田间、树梢里,有它们在,我们心里踏实、高兴。但愿如它们所说,我们的生活将一天比一天“呱呱叫”起来。
在路上,碰到一只飞鸭。当时,我并不知道它是飞鸭,认为是一只普通的鸭子,黑亮黑亮的,摇摇晃晃,有点胖。十分靠近它时,它一展翅,吓我一跳。它笨笨地飞过一段距离,就像猪八戒在水里,滑稽可笑。哦,飞鸭。我明白过来。以后再见到飞鸭,就有意撵着它们,让它们飞。可是它们死活不飞,身怀绝技,不示于人。
我常常将剩下来的米饭等撒在我家八米坡上,招待这些天外来客:麻雀,白头翁,乌鸫,斑鸠。它们真的是近视眼呢,靠得很近时,它们才会警觉起来。唉,它们也真是多虑了,不知道我是人畜无害的绿色物种。不过,我家八米坡上有桃树一棵,上面开满了桃花;有葡萄老藤一根,叶子刚刚展出,就像小孩儿鲜嫩的脸蛋。这些,已经足够它们缓解惊吓了。它们飞到桃枝上,锦上添花;飞到老藤上,画龙点睛。它们梳理梳理羽毛,抖擞抖擞翅膀,转转脑袋,擦擦嘴巴,对坡上的美食意犹未尽,等着我离开,把天堂交给它们。
相比于群鸟低飞,它们的高飞,则让我揪心。
高空中,它们心无旁骛,一往无前,一双翅膀拍打着意志和疲倦;然而前路漫漫,家园何方。我看到它们时,它们的航程就要结束,还是刚刚开始?
黄昏或者夜里,操场上散步时,常常见到高飞的白鹭。狂风劲吹,黑云翻卷。黑云的边上,三只白鹭飞向东南。云隙间的束束阳光,追光般地照着它们。乌云的衬托下,再加上阳光的加冕,它们洁白得不可方物,雕塑般在我心中永存。有时,头顶漆黑一片,头顶忽然一声“嘎”。我知道,这是白鹭,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它们在飞离。西风渐烈,星光黯淡,它们是不是跟我一样,确切地知道此时家中亮着灯,等着我回到灯光中?它们赠我一声“嘎”,犹如依依道别,可是这一声的上面是无边的黑夜,下面是茫茫大地!
如此漫长的时日过去,不知它们到了没有,今年有没有如期返还。我这里碧绿的稻田等着它们,我这里悠远的河流期待着它们。除了冬季,在我们这里,它们是一种祥和而富足的存在!它们低飞、滑翔、盘旋,河边或者田里,它们绅士一般,从容地和我们共处在生气勃勃的诗意里。
有一年,在新疆。我们停车休息,突然来了一辆卡车,车子停下,下来两三个人,从车里拉出几只箱子出来,打开箱门,“扑啦啦”飞出那么多鸽子。我知道,这是在放飞信鸽,在考验它们。在我看来,这样的考验,对于只有一双翅膀的鸽子来说,凶险而残酷。它们被强迫着带出家园,再在高山峻岭间辨别着磁场,找到家的方向,最后是一场白天连着黑夜的艰苦飞行。几万公里,几十万公里,它们不辞遥远,只亲家园。
看新闻,一只家鸽,被卖到台湾,然后飞越十万公里,回到乌鲁木齐的家中。我知道,区区一个十万公里是不能穷尽鸽子心中的眷恋和忠诚的;我更知道,这十万公里是九死一生,是万劫不复,在九死一生、万劫不复中,拼命扇动着一双柔弱而刚毅的翅膀,把波澜壮阔的漫长行程写成一篇壮丽史诗!
每每看到家鸽,看到家燕,它们低空中盘旋、飞翔。就像二十四节气一样,它们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羽翼间满是安静和安详,从早晨到黄昏的光阴,总是那样地透明、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