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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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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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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米坡

※ 喜从天降的橘子

其实,一个橘子,我们已经很高兴了,毕竟是第一次结橘子,毕竟这个橘子长势喜人、一天比一天趋于沉甸和圆满。在这枚橘子上,我们的这个小院子更显见出秋天的层次之美。

谁都认为是一枚,好像开天辟地似的,天经地义。如果突然那么凭空多出来一个,就会打乱了我们的生活秩序,从而在这种混乱中陡然有喜从天降的意外幸福。

比如我们家孩子的姨妈。为了让她也切实体验一下这种喜悦,在这个早晨,我们让她再到花盆面前看看几个橘子。虽然她已经无数次看见过那枚显眼的橘子,虽然她曾经捉掉青绿枝叶上的肥硕青虫。她更是多次叮嘱我们看护好那枚橘子。

她看了,毫不犹豫地说“一个”;我们憋住笑,让她再好好找找。大家都不出声,不分心她的寻找。找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一个”。老婆忍不住站起来,放下碗筷,跑出去,到了院子里,拉着她姐姐,把另一个隐藏多时的橘子指给她姐姐看。马上,她姐姐放声大笑,她被喜悦砸中了。她笑着跑进屋内,又笑着跑到橘树面前。

说来好笑,这枚隐藏多日的橘子,是我们家蓝猫发现的。那一天,它正对翩跹于枝叶间的一只蝴蝶着迷,伸出手去一扑。蝴蝶飞走了,那只橘子往外一荡,从那枚硕大的绿叶间突然来到我们面前,神迹一样。

※ 一棵小香樟

它几乎是突然到来的,在对岸。

当那些枯藤、枯草、枯树被清理一空的时候,它出现了,带着它自己创造的春天。

嗯,没错,它独创了一小片春天,且沉浸其中;而四周枯寂,落叶飘零,被冬天带往深处。

隔着河流,从我这边看过去,它嫩绿、莽撞、无畏,如稚子,如赤子,突然广阔起来的空间,仿佛都是它将来的领空。

找来一个简易望远镜,看它。费了一番周折,它才被拉近到我眼前,就像一个小小少年,在一条长长的小路上,正起劲地玩着,听到家长的呼唤,非常不情愿地往家回返。

我心中尽装着它,这一段时光。夜深了,漆黑一片,我还用手电筒找过它几回。光晕里,它清晰地显示它的枝叶和梦想。这一束束照过去的光芒,是疼爱,还是庇护?我不能回答我自己。

到它身边去过一回。

一到它身边,我就笑了,不由自主的。标标准准的一个愣头青:它的主干浑身泛青,还乜斜着身子,一副不服时间管教的样子。

围着它转了几圈,再轻轻地拍了拍它,最后拈住它的一片叶子,久久的。

——它是耳朵多好,我可以跟它说很多话,在一条河流的旁边,就像河水与堤岸那样,反复诉说!

※ 一朵牵牛花

一朵牵牛花,来到了我家的八米坡上!

它是夜里来的。为了恰巧被我在清晨看见,这一整夜,它都在努力盛开。

看起来毫无迹象,实际上是精心布局。

我这才想起,昨夜临睡前,一只白鹭很是大声地叫了几声,其中有一声就溅在了这朵牵牛花的位置上,只是愚笨如我,不能领会到这些神迹,悟不到这一声是对我的启蒙。

那好,就让我和这朵花面对面吧!它淡淡地紫着自己,薄薄的,圆圆的,柔柔的,从一蓬乱七八糟的草丛中脱颖而出,把一个清新无比的清晨,馈赠给我。

傍晚,再来看的时候,它变了,整个儿变了!——它红了;累了,累得卷起来,——劳动了一天的人们,也这样睡觉。

这一天,它经过了怎样的一种惊心动魄,又和时光秘密交换了什么。

我等待着下一朵,努力向它打听这些。

※柳葚

回到办公室,一篇关于春天的美文引起了我的阅读兴趣,里面居然写到了“柳葚”。我是第一次听到柳还可以“葚”的,这简直惊到了我,我是只知道桑葚的。

学校门前就有一条港河,南岸柳树成林!到南岸去,到柳葚跟前,认认它,也让它认认我!它一定从来没有听说过我。

现在,我置身于南岸了,找柳葚。果然,一枚又一枚,绿绿的,小小的,缀在柳枝上荡秋千。柔情似水的柳枝,爱意满满,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们。不用多久,她们就会女大十八变,长成柳絮,纷纷远嫁,去寻找和认领自己的幸福生活。而这南岸,几年前才加了护坡,新栽了柳树、栾树。那时的辛勤劳作,被我尽收眼底,刻录在心里,现在回忆起,那些春光深处的汗水,就在眼前闪闪发亮。想必,柳葚们的前生,就是这些汗水了。

※一块草坪

一块草坪掉落在桥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打它身旁经过时,我就内心一颤,一动,要带它回家。可是,我家几乎没有空地供它立锥。

回到家,心总是悬着,惴惴不安:离开了泥土,那块草坪是无法返回春天的。我只身再次来到桥上,来到它的身边,弯腰,两手捧起,选了桥下一块沙土,意欲让它在这里谋发展,铺展开它的未来时光。

夜里醒来,一个自私的念头涌上来:把它放到我家的对岸,这样,我只要窗前一抬眼,就能看见它的身影,看见它的绿,那绿上面的白鹭,看见春风吹拂它时,它的摇曳。

第二天上午,我又来了。掀开它发现,身下的沙土已经有了绵绵的潮意,大概不久,它就会跟大地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捧着它,看好了位置,从它这里望过去,就是我家的桃树正在含苞,杏树的花骨朵红艳艳的,做好了一树繁花的准备。那只小狗正跟家猫三心二意地打斗。我唤了一声,它们俩立刻转过头来,瞧向河的对岸,看着它们的主人。我的脚在草坪上点点,它们以为我又在给它们喂食,猫喵,狗汪。这俩畜生,跟一块草坪兴奋什么,想必它们看见了草坪上蚂蚱在飞蹦,蝴蝶在飞舞!

※ 盛开的铃铛

他正在读着一篇文章,对着前门。前门对着一棵桃树,桃树对着春天,春天对着一条河流。这一切,都对着阳光。

这是一段很惬意的时光,突然,清脆的铃声传来。不用抬头,他就知道,桃树上来贵客了。他抬起头,两只麻雀正从一根桃枝上弹跳到另一根上。繁花满枝,铃声就从那里传来。

铃铛是他前几日挂上去的。偶然看到家里有几枚小铃铛,闲置着;他灵光一闪,就像突然读到了一首怦然心动的诗歌,他决定把它们系到桃枝上。春天来了,一切都在开花,铃铛也要盛开。本来做这一切并不复杂,可是面对着一树桃花,这件事情做起来并不轻松。他不允许有一瓣桃花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飘落下来,他要做加法,而不是减法。这样,就必须要轻,不重于春风;要巧,不着痕迹。做完了这件事情,他很满意自己,认为巧夺天工,认为那时那刻他完美无缺,认为他做的这一切也是桃树一直想做而又没有做成的。

边做边想:有了铃铛的陪伴,桃花一定会很高兴。清脆的铃声就是桃花在说话,悄悄话。她们可还从来没有说过话呢!

※这个早晨

“啪啪”两声脆响,一尾鱼在水面上留下层层涟漪,为这个崭新的早晨打卡,指给我生活的可圈可点之处。枝头上的新桃泛着青光,让那些密密的茸毛就像梦境正在褪去。刚刚嫁接的杏树,焕发出几根簇新的枝头;我看过去的时候,叶子们又向外增长了一轮。乳燕紧贴着水面,翻飞中告诉我轻盈该有的样子;看着它们娇小玲珑的身子、洁洁白白的肚皮,我知道它们刚刚才学会了飞翔,翅膀们正无知无畏地丈量着无穷和无边。葡萄是结得最多的一年,翡翠一样的小葡萄,珠圆玉润,让这个早晨的喜悦历历可数。

而正在重播的新闻里,正在播送着各地小麦丰收的消息。我们这里的小麦,也正在大面积收割。昨天夜里散步的时候,闻着路边麦秸秆的清香,抚摸着它们变成穰草之后的暄软,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到底抓了一把穰草,手中团了,拿在手中,犹如取到了一团温暖的夜色,一边散步,一边嗅闻着土地赠予的那种清新无比的馨香,很是贪婪。因了这种沁人心脾之香,我夜里的睡眠,很好,可以说我睡饱了。

新闻里还播放着神州十六号载人飞船的消息,也实在是振奋人心。

我知道,刚才腾越而上的鱼,正在长大长熟的青桃和葡萄,杏树上的新枝,这一切都和新闻里播放的生活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样紧密的关系中,我又一次把目光放到对岸那些清脆的树叶上,以及天空那纯净透明的蓝里。

※对岸的树

树,枯死了;但是,它们又最高,就有了地标的意义。死亡叠加着地标,某种程度上,它们就被赋予了遗址的意味,值得留念。

于是,偶尔就有鸟过来;来了,就站在最高的梢上,四处瞻望,大有睥睨万物的气概。

这次来的鸟跟上次来的鸟,是不是同一只鸟。我不知道,虽然很想知道。于是,就慌手慌脚地找望远镜,那种我们家售卖的一种儿童玩具。

望远镜找到了,鸟没了,飞了。一排枯树,又恢复了光秃秃的死寂;就在刚才,那只鸟从这个枝上蹦到那个枝上,从这个枝上的悲伤处跳到了那个枝上的喜悦里——在这个枝上看了看蓝天,在那个枝上瞧了瞧河水。蓝天上的白云和水面上的涟漪,在鸟看来是双胞胎。

鸟发现了这里有着一种别样的意趣,于是,它隔三差五地来,或者委托它信得过的鸟来,同不同类无所谓。

我也有意无意地兜眼看对岸的树,越过树梢看高远的蓝天,越过蓝天看自己的内心,看见了那只鸟在我内心深处的一缕情思上,腾挪并啁啾。

※撒网

“哗啦”一声,他在撒网;再“哗啦”一声,他撒了第二网。第三网不撒了。第一网没有收获,第二网也没有,至少我看见的那么多次,都没有。看热闹的,不是我一个人,有人直接跑到桥上,到他的身边。

在别人的劳而无功里,我们获得生活的教育和警示?

可是,我实实在在是希望他能有所捕获的。比如那次,一尾红色的小鲤鱼,在网里挑动着晚霞,生动,明媚。正在暗自为他高兴之际,他手一抖,鲤鱼再次回到了河里。

所以,有时听到“哗啦”一声,我都有意识地撇过头去,不看;似乎我这一撇头,给他腾出更加宽敞的心理空间,给了他一个更加宽阔的河面!

其实,多数时候,生活的河面真的很狭窄,希望的鱼网从来没能够充分地铺展开来。

我也曾当面问过他收获了没有。他说有的有的,比如哪次是一条管枪鱼,再比如哪次是一条白丝鱼。

这些收获,我都没有亲历,反而给了我无限的遐想。

当然,通过他的许多动作,多年来,他跟这条河建立起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

他划船,他下网,他捞蚌。黄昏、深夜、黎明,他像一只土拨鼠,在大地深处极力打通着生活的关节。

有时,我立于坡上,会跟他有简短的交谈。他说大女儿在复旦大学读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他参加了女儿的毕业典礼;他说二女儿上初中,成绩很好;他说我家的桃子很好吃,明年来剪一根枝回去,嫁接到他家的桃树上;他说他家小儿子也上幼儿园了,很快就会到我任教的学校读书了,让我关照点。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和那条小渔船,我有些发愣:他的那些巨大收获,是什么时候撒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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