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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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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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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几个侧面

父亲的父亲

那一年中元节。中午时分,我们已经按习俗祭奠了先人;收拾妥当之际,父亲突然说:你们去烧烧我的父亲吧。

我们一下子有点懵。这在我们家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仪式;即使奶奶在的时候,也没见奶奶为我爷爷烧过纸钱。

“你们去烧烧我的父亲吧”,父亲又说一遍。我们听出了这句话里的不容置疑。父亲边说,边用手向西南方向指了指。

其实,父亲对他自己的父亲埋在哪里,也心里一直没底。不仅如此,父亲对我的爷爷可以说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是因为,我爷爷死的时候,父亲才出生不久。据上了岁数的同村人回忆,我爷爷是替新四军传递情报的人员,1945年被还乡团捉住,被五花大绑在保长家门前的那棵桃树下,就要押解去敌人的围子里处死。临行前,保长问我爷爷有什么愿望。爷爷说,他想见见我父亲最后一面。

其时,我父亲才两个月大小。爷爷被押到围子里,被活活打死了,后来就草草埋在了父亲现在所指的那块地里。

根据父亲的出生日期,我大致算了一下爷爷去世的时间点,应当在十月一号前后。

——十月一号,一个让人热血沸腾、欢欣鼓舞的日子。

以后的漫长时光里,父亲慢慢长大,并有了我们;仓促间,我们亦已长大成人。

我们以为,父亲离他自己的父亲会越来越远;想不到那个中元节,这个距离却是如此之近,近得似乎我们只要点起一张冥币,他就能在火光中看见他的父亲、我的爷爷。

那天,风有点大,风向不定,而且还下雨。这给我们的祭拜更加增添了些难度。我们好歹点着了几张烧纸,胡乱拱了几下手。

到得家中,父亲还倚在门框上。那时那刻,那个门框变成了爷爷,让父亲有了足够的依靠?

此后,父亲再也没有提出过这个要求;而爷爷的所谓墓地,也早已经沧桑巨变,成为了一个美丽的所在。


父亲的香烟

父亲说:去买包烟。于是,我去买了烟。

父亲又说:跟我去欠包烟。于是,我去欠了烟回来。

小时候,似乎一有空,父亲就叫我替他去买烟或者欠包烟。我向南跑,向西跑,向北跑,奔向不同的营业点。跑着跑着,有的营业点关了,有的营业点换地方换人了;似乎是我把它们跑没了,或者是它们接受了时代的指令,要把我跑得晕头转向。

于是,我记住了好多香烟:飞马,玫瑰,南京,勇士,大前门。

于是,我记住了好多价格:一毛四分一包的,二毛七分一包的,三毛二分一包的。最贵的是大前门,五毛四分一包,年关岁底父亲才肯买这种烟回来。

最主要的,我记住了这些香烟的外包装,当时我们叫它们香烟壳子。它们色彩艳丽,花朵饱满,形象逼真。那匹马仿佛要奔到包装的外面来,是我们黯淡的童年鲜亮的存在。我们珍视它们,积少成多,展平了,贴到墙上,灰不溜秋的泥土墙上立刻亮崭崭的,喜气盈盈。我们把它们这样折一下,再那样叠一下,立马就有了一个小巧的玩物,把它们放到口袋里;课后时间和小伙伴们玩游戏,口袋里一掏一大把,大有豪横气概。

可是,父亲抽烟的情形,我却全忘记了,一点印象都没有。脑子里全是父亲不抽烟的记忆。

也就是说,父亲戒烟了,已经二十多年了。

就在他不抽烟的这些岁月里,香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十几元一包,四十几元钱一包,七十几元钱一包,已经变成一种正常消费现象。

有一次,父亲在我面前恨恨地说:一百元钱一包的香烟,是怎样的一包烟呢?

有一回过年,有个聚会,我必须参加。我知道,这样的聚会就是吹吹牛,显显摆而已。我买了一包黄金叶,一百元。

席间,大家天南海北,胡吹海喝,欢声笑语。我拿出黄金叶,散烟,大家又是一波喧哗。

我偷偷瞥了瞥邻桌不言不语的父亲;正好,他也剜了我一眼。


父亲的藤椅

如果父亲没有遇见我,那把藤椅可能就被父亲扔出去了,当然也不可能扔多远,比如掼到墙壁上,让它重重地疼一回,再弹回来,四楞八叉地倒在地上,疲惫不堪的样子;但也不一定这样,也可能父亲捧着这把藤椅原地转几圈,再重重放到地上,或者若无其事地把藤椅捧出去。

可是,父亲遇见了我,这让他很意外。那把藤椅一时变成烫手山芋似的,让他很惶恐,手足无措。

遇见父亲的时候,他正在气头上,怒火中烧。他正在努力做的事情,是一个人熄灭这场怒火,然后再心平气和地走到外面,走到那些砌房子的师傅中间,和我们家一贯的清贫生活水乳交融在一起。

是的,那个时候,我们家正在砌房子。千头万绪,而且还没钱。时时,处处,父亲都得在场,都得极力将事情处理得圆融些!

哪怕安排那些师傅们吃饭。

那天中午,好吃饭了,师傅们围坐在八仙桌前,差一张椅子!

可能父亲找这样的椅子,花去了他不少时间;而他自己也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下午,有几车红砖到家,而买红砖的钱,还没有着落……

而我也是来找椅子的。

一进房间,就碰上了父亲的脸和目光;狰狞的脸孔上,目光凶狠而犀利。那把藤椅,在父亲的手上,处境凶险。

父亲马上转过脸去,双手和藤椅的关系也立即从剑拔弩张矫正为和风细雨。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把藤椅常常从时光缝隙处来到我的心里。

它是塑料藤编的,白色的底子上,缀着蓝色的条纹,几个地方已经有些破损,还有一些淡淡的污渍。现在,它时不时从窖藏的光阴深处探出头来,想要再次回到父亲茫然失措的手上。

而父亲已然老去,我担心他捧不动它。


  父亲的明亮时光


我心中,父亲有几个影像,总是一种明亮的存在。

天安门前,他拍了彩照,印象中好几张呢!有他单人的,有他和我叔叔合影的。那时,他们多年轻呀;那时,他们的目光多清澈呀,他们在天安门前,望着前方,前方是祖国的未来!那时,我们乡村还不知道有相机呢,他们居然拍了彩照。每每看到那些照片,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那是我对天安门最初的印象。后来,那些照片不见了,一张都没有了,是不是因为我贪婪,总是多看,将它们看没了的呢?

父亲喜欢象棋。那时,他在外面跑销售,推销一些他们自己手工制作的玻璃教学仪器。记得,一个外省学校的领导到我家玩,父亲陪他下棋。棋盘上,父亲运子如风,一幅成竹在胸、稳操胜券的样子。棋子噼啪作响,“将”“再将,抽车”,父亲犹如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明年,父亲八十岁了。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他在北京的事,也没有人再陪他下棋。

父亲从他的明亮处,一步步走向晚境,走向暗淡。

倒是经常接到父亲带来的纸条子,上面写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药物名字。

比如,最近的纸条子,上写:复方丹参2瓶,速效救心丸1盒。

写完这最后的几行字,我写不下去了。恐怕,今夜我又要失眠了!


父亲的听力


父亲打电话来,说他口腔溃疡这么多天了,还没有愈合,要我到药店看看有没有帮助创口愈合的药。

我赶紧跑到药店,询问药剂师。她说出了两种药,我疑心父亲身边也有这样的药,打电话回去求证。电话里,我连说了两三遍这两种药的名称,父亲都语气坚决说“家中没有”。

买好了药,我回到了老家。拿出药一看,跟父亲抽屉里的药一模一样,想必这些天他正吃着它们呢。

唉,父亲的听力也真是越来越差了。我在话筒里那么大声,他愣是没听清楚。

接下来,父亲变得很是热络,提了个篮子,拿着把小锹,快步走到菜园子里,说要弄点青菜让我带回去。不多久,好几棵青菜装在了袋子里,翠翠的;而父亲的脸上,还是讪讪的。

他恐怕还觉得意犹未竟,说今年的白果收购价还可以,他已经和我母亲一起拾了好多白果,卖了七百多元了,再努力一把,就可以将他们老俩口要缴纳的农保费用挣回来了,不需要增加我的负担。

说完,父亲松了一口气。

今天早上。父亲早早地就从老家来了,带来了几把青菜。我还在床上,在手机上读着几首诗歌。

我叫他。他听见了,随口应声,但是却四处寻找。我看见他向另一个房间张望了几下,似乎没看见,又去开卫生间的门,以为我在厕所。

见到父亲如此轻易地就找不到生活方向的慌张样,我转过头去,不看他。

我又叫他,他这才辨清了,来到我的铺边。我让他不要喝酒,这回他马上听清了,爽声应承,很听话的样子。

父亲也曾经说过自己耳朵越来越不好了,嗡嗡的。如果母亲恰巧在身旁,都是她接过电话之后,再转述给父亲。

我多么希望我的这些文字能够挡住父亲听力的退路,让它知错就改,善待我的父亲,善待跟我父亲一样的老人。

还得挡住视力、脚力、体力、智力的退路!

如果有这样的文字,如果这样的文字有这种魔力,那么,我将呕心沥血写出它们!

也或者父亲在逐步关闭着他跟世界的通道?他想换一种方式跟生活相处,互不打扰?

父亲的栋梁

父亲埋下头,对我说:我弄不动了,这些梁条就交给你了。说完,我看到父亲的背软了下去。

他坍塌下去的背后,就是那些栋梁。

父亲本有雄心大志,再砌三间瓦房的。于是,先从要件入手,一样一样的准备。第一购买的,就是这些梁条。从很远的水路运来,父亲再用山车拖到家里。那天,村里的好多人都到我家里来,看我们家的梁条,夸赞它们的粗壮、圆实。

接下来的好多年里,我们家再也没有买过一砖一瓦,父亲的蓝图渐渐远去,成为天上的一朵云,缥缈、虚幻。

父亲或许在等待着什么,比如等我们成为栋梁,把他的那朵漂泊无依的云再迁回来,变成家门口实实在在的高屋大宅。所以,父亲一直没有处置这些梁条,变卖或者降级使用打成家具什么的。也就是说,这些梁条一直是父亲的一种硬气般的存在,就像他垂垂老矣也不肯弯下来的腰身。

那么,它们在我家的处境就非常尴尬,放在哪里都显得不适宜。先是架在老屋的两堵墙上,每逢过年,父亲还会给它们贴上“福”字,只在这样的几天里,它们亮堂些,平日里多是灰头土脸的,好在它们离老屋的栋梁很近,似乎一个梦,它们就可以替换上去;后来,老屋拆除,它们被父亲转移到一间棚子里,从高处来到了低处,不知道它们有没有从梦中醒来。

我回老家,都要仔细看看这些栋梁;没人的时候,还会去敲敲它们的身骨板,敲得我的手指很疼。父亲也常说他这儿疼那儿痛的,而他的身板一直很单薄的样子。

近些年来,我的孩子买车买房结婚,花光了我手头的积蓄,而我最终也离父亲理想中的栋梁很远很远,不是他心中栋梁该有的样子。

一次回老家,就是我们父子二人。我跟父亲说:老房子我也翻不动了,过几年再说吧。语气和神情,跟许多年前父亲说那句话时一模一样,真的毫无二致。

“过几年再说吧”,我是在安慰父亲,还是在安慰那些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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