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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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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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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尽头是新年

父亲的手术

手术室门外的守候大厅里,我正无着无落、惶恐不安的时候,喇叭响了:“蒋兆坤的家属,到手术室里来一下。”蒋兆坤,我父亲。这一声,如同一个拯救,我快步来到手术室门口。主刀医生打开手机里的图片,一张一张地给我看。“你父亲的手术很成功,等他从麻醉中醒过来,就可以回病房了。”我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连声说着“谢谢”。

医生突然问我:“你知道我是哪个?”他这一问,我才陡然觉得这声音好熟悉,连忙叫了他声“蔡主任”。蔡斌主任,我父亲的主刀医生,开刀前的一系列治疗工作,都是他精心安排的。

今天早上父亲的这台手术,蔡主任昨晚就微信告诉了我,说安排在第二天早上的第一台。

后来,父亲在病房中告诉我们,他从手术室回返病房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没有被手术,什么都没有做,就又让他回到了病房。

其实,在父亲出来之前,已经有好几床病人做好了手术被家属推出来,重新回到病房。我就注意看病人们的表情。有一对年轻的夫妇,妻子在病床上,对推着她的丈夫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有一个小孩子,被她的爸爸妈妈往病房推的时候,还嘀嘀咕咕地跟父母撒娇。

那么,我们推着父亲的时候,也由手术前的疑惧担心变得轻松欣慰,更觉得这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各种奔波劳碌是值得的。

父亲被撞

早几天,天擦黑了,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说父亲被撞了,交警处理下来,对方全责,双方协商解决。

我陡然就有东西南北混乱的感觉。那天早上父亲骑着三轮车,到了我在镇上的家,带来点菜什么的。收拾妥当,临走的时候,他说自己老了,骑不动了,以后洗澡啥的,让我骑电瓶车回老家驮他去浴室。我满口应承。怎么这会儿,就被撞了?看来,连所谓的岁月静好都是一种奢侈,意外还是弯道超车,比明天抢先了一步。

大哥还说,父亲马上到我家门口,先到镇上医院先去看看。

不大一会儿,一辆破旧面包车停在了家门口。父亲下得车来,满脸灰黄,眼睛肿胀,眼眶淤紫,脖子上还有几处擦伤,更为严重的是右膀的上段断了。他一步一挪,身子摇摆,神情倦怠,剧烈的伤痛就像夜色那样弥漫开来。

我无法想象,刚刚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场车祸是怎样的乒乒乓乓、劈头盖脸。

那时,他就站在我老家西山头的路边上,等我侄女下班回家。

等来的却是一场飞来横祸。一辆快速行驶的电瓶车“乓”的一声,撞倒了我父亲。

大哥的回忆是这样的:他在家中,正端着酒杯,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他原先以为响声来自房间,起身到房间查看了一下,没有任何异常。听到路口有嘈杂声、呻吟声,跑去一看,父亲倒在车祸里,伏在伤痛上。

于是,报警。交警来了,勘察,出具责任认定书。于是,我接到了大哥的电话;于是,父亲那天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像一个残兵败将,却永远也不知道战场在哪里。

父亲的第一次哭泣

撞下来的第二天午饭的时候,父亲哭了。

异乡的一个小餐馆里,我们准备随便吃点,再往泰州市人民医院赶。

父亲用了一辈子的右手,此时毫无用处。他说不饿,一口也不想吃。其实,从昨晚开始他就没怎么好好吃过。

我夹了点菜,送到他嘴边。他张开嘴,菜没吃,却嘤嘤哭了。我知道,此时父亲内心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搅动。经此一劫,本就荒芜的老境更加不堪;再想到母亲一人在家,她不会用煤气灶,平时都是父亲煮,不知道我们吃饭的这会儿,她有饭吃了没有。

我们来到的这个地方,有一家私人骨科医院,据说有祖传手段,方圆有点名气。肇事方要求先到这里看看。昨晚上,我们的那家乡镇医院束手无策,要求转大医院。疼了一夜的父亲,又被拉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轮到父亲进去看的时候,已经晌午了。拍片,诊断,要住在那里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显然,这对我们来说是非常糟糕的,我建议去泰州市人民医院,一来近些,二来医术上也让我们放心些。

他们都往外走,我返身去拿东西。刚走到诊所门口,一个老人从诊室出来就倒在了门口,两个白大褂忙里忙慌地出来,对老人展开了急救。那个刹那,生命的潦草和脆弱就完全展现在我面前,面目狰狞。

这一幕,幸好我的父亲没有看到;泪水在他脸上恣意流淌的那一幕,是他留给那个异乡的一片漂泊云朵?

这么些年来的打拼,我知道,泪水要找寻一个男人,常常是在他独处,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找一个准。

可是,这支泪水的小分队,却执意在那个阳光朗照、众目睽睽的时刻,弥漫了父亲的脸庞;并且在多日后我回忆起来的时候,再顺藤摸瓜找到我。

我拿了纸巾,替父亲擦去眼泪。

大家默默上车,车轮滚滚,前方在我们面前依次展开,并一一到来。

开刀前的纠结

父亲开刀前的日子比较难捱。

首先,开不开刀,就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父亲岁数大了,瘦弱、心脏病、高血压、肺结核病史、肺气肿,都是一个个让我们揪心的事实。不知道是出于对刀子的害怕,还是对自己身体的担心,父亲一开始也不想手术。医院一方,对于是不是给父亲手术,让我们两家去自行商量,他们大致描述了一下手术跟不手术各自的预后。

六神无主的时候,我跟一个素未谋面的文友许起老兄沟通。他自己也是一个医生,抗越自卫反击战之后到了一个地方医院。他建议在身体耐受的情况下,优先考虑手术治疗,好得快,对以后生活的不良影响要小。

接下来,就要跟医生沟通了。那天,我起了个大早,费了一番周折,找到蔡斌主任。其时,他正在门诊接诊,瞅得一个空闲,他简单地跟我交代了几句。从父亲的各种身体指标来看,他耐受,可以手术。从门诊出来,我长舒了一口气,比我那天走过的所有路的总和都要长。

那么,做父亲的思想工作,就是首要任务。我联系了一辆车,把叔叔和家族中的一些其他熟人带到了医院,让他们劝劝父亲。最后,父亲答应了手术。

不能不说到钱。这几天下来,都是肇事方的长子白天在医院陪着父亲。平心而论,父亲住院的那段时间,他也尽到了一份责任。可是,手术费用毕竟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这种支出有点难,尤其是这样的支出来得莫名其妙的时候。

于是,手术的前一天上午,我跟他交涉我父亲的手术费用问题。他脸色有点下沉,说了一些怕前怕后的话,当然这些担心有一定的道理,我能理解。到了下午五点多钟,他终于按照院方要求,缴纳了两万块钱的手术费用。

我转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把那天早上在手机银行里借的三万元贷款,还掉了!

后来,妻子总是说我,那段时间我面黄肌瘦,像个鬼。

父亲的第二次流泪

手术出来回到病房以后,医生交代:两个小时之内,不允许父亲睡觉,也不喂食。来到医院探望的人好几位呢,我让他们都出去找个地方吃饭,早过了饭点了。

我留下来,一个人陪着父亲。这么些年来,我独自陪父亲的时光太少太少了。每当看到他眼皮下塌的时候,我就叫他“爹呢”,他也马上一个激灵,慌忙答应我。

他累了,一个深渊就等着他往下坠呢。我问他疼不疼,他摇头。心电图仪器,就在枕头旁边;吊瓶里的水滴,有条不紊地滴往父亲的脉管。病房在十九层,这样看窗外的马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就有了几分恍惚感。

由此,我知道:病,也是一种常见的生命形态。

在病房里,和父亲第二次独处的时候,他再次老泪纵横。他告诉我,大哥打他,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他说着这些的时候,我用一个毛巾,温水里过了一下,拧干,为他擦着屁股。到卫生间洗过毛巾,再擦,如斯反复。擦好了之后,撒了一点粉。

边做,我边安慰父亲:大哥是个粗人,这几天他鞍前马后,一步不离,睡不好,吃不好,你还老是拉在裤子上、铺上,不打你,打谁?

话,我尽量戏谑着说,可是,我内心是汹涌澎湃的。

嗯,是的,手术之后,父亲大小便失禁了,想必这是麻醉引起的不良反映。

签字,签了个意外

父亲手术前,麻醉师必须要找我签字,这是流程,也是一种告知。在手术室旁侧的一个小房间里,我和他会面了。

一直到现在,我记忆里,只有这位麻醉师的声音,没有形象。一面口罩,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脸庞。一块玻璃,把小房间隔成外面和里面,一个小小的窗口,成为我和他有效接触的通道,好像我来到了银行窗口。

他推来几张纸,说:你父亲有高血压、心脏病,还贫血,右下肺好像还长了个什么东西。那不去管它吧,反正是膀子开刀。你签字吧。

他用手一指,在他指定的位置,我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右下肺好像还长了个什么东西?父亲只是说,他有过肺结核的,现在有肺气肿,从来没听说他肺部有其他疾病。

这个意外,我决心瞒着父亲。可是,它却成为我的一个沉重负担。咨询蔡主任,他再次查看了一下父亲的各种影像资料,告诉我说肺部确实有问题,有三公分的样子,要到胸外科进一步检查。

后来,父亲的出院记录对这里的描述是:局部有密实性阴影,如有需要,则进一步检查。

在父亲的这个“密实性阴影”里,我暗中做了不少的事情。

父亲出院以后的第一次复诊,我悄悄挂了肺癌科的一个专家号。轮到我进去以后,那位专家不耐烦我的陈述,让父亲两个月后再来做个胸部扫描,两相对比,才可以确定是个啥情况。

我出来,回到了父亲身边,啥也没发生一样。

父亲复诊完,蔡主任让我去找隔壁胸外科的一个陈姓医生,他们是朋友。他已经跟陈医生打过招呼。

我找到陈医生,他热心地接待了我,并且打开了电脑,找到父亲的肺部扫描影像,神色凝重,让我元旦后联系他,再来医院做个气管镜。气管镜这东西,还得预约,要办理住院手续。

做气管镜,又要打麻醉。再说,就算如果是癌,我也不想让父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两次刀。

况且,新年已经向我们走来了。

泪水尽头是新年

父亲的第三次流泪,是在电话里。

再有两天就是新年了。

这些年,妻子一直做着小生意,节假日是关键,况且这年关岁底,自然是紧张而忙碌的;我打打下手,也难以脱身。

父亲出院以后,在老家养伤,由母亲照料。我们决定除夕不回老家,让父母过个简单的年。对于这样的安排,父亲虽然腹诽,但还是勉强答应了。

我知道,父亲早就习惯了接受我们对他做出的种种安排,而我们的童年、青少年时期,父亲是专制的。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也不知道始于何时。

可是,父亲还是没绷住自己,在电话里哭诉了他的委屈。大抵是说,别人家都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一家欢欢喜喜、团团圆圆的。而我们一家,这么些年来,就没有过个真正意义上的新年,加上他的右手活动受限,更让即将到来的新年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他一直渴望着过一个蓬蓬勃勃、团团圆圆的新年,今年尤甚。

那时,天已经黑透了,我正在吃晚饭。拿着电话,我只是听父亲说,自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大概是觉察到我们的难处,亦或是父亲觉得他自己有点失态,很快他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的刹那,新年“啪”的一声,趁着夜色,向我靠近了一大步。

除夕那天傍晚,我还是回了趟老家,和父母一起待了会儿,算是给他们一个潦草的安慰吧。

父亲在,春天就在

新年过后,在父亲的肺部上,我又开始了问诊。这次,我求助的是泰兴市人民医院的何小敏主任。跟何主任,我们十几年前就有联系了,有个病痛啥的,我发微信,他都耐心回复。他也在肺结核门诊坐诊,请他出主意,靠谱。

他回复我,让我父亲去医院抽血化验,看看跟肺部相关的一些肿瘤指标是否异常。

这个方法不错,对人体几乎没有伤害。我打电话给父亲,让他到泰兴把肺气肿再查一下。父亲一口就回绝了,说肺气肿治不好,不要去浪费这个钱。

时光按着它自己的节奏,从容向前,天气也渐渐转暖了,各方面都有了春天到来的迹象。

风和日丽的一个下午,我回到老家,再次劝说父亲,去医院把他的肺气肿检查一下。

这次,父亲答应了。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跟一束阳光撞了个满怀。

检查下来,父亲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何主任又打开电脑,找到父亲的影像资料,把那个“阴影密实”的部位颠来倒去地看,告诉我不像癌症,肺结核好了之后,肺部也会留下这样的疤痕的。

感谢了何主任之后,在心里,我还必须狠狠地感谢一下命运。

回去的路上,春天正大张旗鼓地向我们走来!

车子上,父亲又一次怪罪我:你看,我说肺气肿没事,也看不好,你偏要来,又浪费了不少钱不是!

怪罪吧,怪罪吧,巴不得整个春天都来怪罪我,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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