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流传一句话:要是渡爷还在,就好了。前几天八十多岁的柴婆还这样说。
柴婆是空巢老人。她五十岁的儿子带着儿媳和两个孙子在深圳打工,偷了公司东西,被公安抓了,消息传到村里,她说,打死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要是渡爷还在,会动员大伙儿去向公安要人。
两天后,柴婆的儿子打回电话,说小偷伪造假现场向他们栽赃,公安弄清楚了,放了他们。柴婆说,小偷败坏别人名声,要是渡爷还在,咒他八代祖宗。村里人应和道,我们凭良心搞饭吃,要是渡爷还在,就好了。
柴婆小渡爷二十来岁。那年月,在村子西北角山脚高大的槐树下,一排三间矮小的泥巴墙茅屋,便是渡爷家了。渡爷没子女,兀自伛偻着身躯,长髯银须,宛如茅屋里黑不溜秋的家什一样苍老。
柴婆是隔壁邻居,有什么好吃的,就给渡爷端过去一碗;在年关给渡爷递过去一双她手工做的布鞋。渡爷说,过新年穿柴婆做的鞋,养脚,舒服。
渡爷读过三年私塾,是村里稀有的念过书的人。他以绝对文化优势当选大队文书,兼任生产队队长,一上任就发誓要带社员们清贫守志,艰苦奋斗,割资本主义尾巴。
以柴婆为首的几个女人,悄悄地种自留地,把本应属于集体统筹的猪粪、牛粪之类偷偷地埋在自家地里作肥料,被渡爷发现,找来几个精壮劳力,不问三七二十一,耖了这几家的地,掘地三尺。柴婆没吱声,那几个女人也就躲得远远的,连这几家地里的蚯蚓都不敢强出头了。
大凡有个通知,读个报纸,传达什么文件,渡爷就提着挂在茅屋墙上的那面破锣,到门外“当、当、当”地一阵乱敲,然后扯着高音喇叭式的嗓子吆喝:开会喽——。声音拖得长,像他家那只公鸡的报晓。
各家各户提着小板凳风涌到茅屋前坐下,渡爷神色飞扬,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给大家读,顺便即兴解释几句,下几句可有可无的评注,而后目光慢慢地扫视全场一遍,眉飞色舞地补上一句:都听懂了么?
每天傍晚,渡爷坐在茅屋的门槛上,朗文诵诗,摇头晃脑,抹胡捋须,伊伊呀呀,悠悠扬扬,大家觉得他是在唱。小孩们好玩,有时聚集在他面前,蹿来蹿去,嘻嘻哈哈。唱到动情处,他就将这些小家伙叫到跟前,以老人之言教诲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吃苦中苦,难得人上人;小孩儿们要好好念书,长大了才有大出息。
以柴婆为首的几个女人说他疯疯癫癫的,是个孬子,他瞪着散光的双眼嗔道: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还不尊重文化人。
后来,陆续有青年人中学毕业回家务农,社员里有文化的就越来越多。再后来,柴婆的姨侄张杰出息了,考上省城的大学,是村里跳出农门第一人,村里人敲锣打鼓地欢送。
渡爷的文化算不上权威了,话被人打断,他沉下本来就乌黑的脸,说:我是读过私垫的老先生,你们小后生懂什么?后生们据理力争,特别是读中文系的张杰,说是向他请教,其实纠正他古字错误,他知趣,长吟一声:孺子可教也!
渡爷最感到自豪的是解放前在省城当过差,见过大世面。常常数落像柴婆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女人:妇道人家见识短,自己活的天地有多大都不知道,真是太可怜了。他常常问后生们:县衙你知道不?州府你知道不?省会你知道不?那才是大地方哩,房子有山那么高,马路宽得十头牛并排着走还碰不着。
后来,包产到户了,妇女们到县城赶集,卖些自家种的东西,买回日常用品,柴婆等人有时还给腿脚不便的渡爷带回大饼、油条之类的食品,渡爷吃得香,笑得甜,说世道变了,变得好啊。
再后来,青壮年人成群结队地出去打工,回村后聚在一起,论起外面的见闻,说北京、深圳、上海等大都市的发展,他发现与自己那时候的景况颇不一样,就很少吱声。从那时起,渡爷没出过村子,孑然一身,徘徊在暮年的时光长廊里......
渡爷过世后第五个年头,村里办起绿色食品公司,富裕了,将那三间茅屋拆了,盖了红瓦青砖的敬老院,孤寡老人、空巢老人都安置在到这儿,颐养天年。人们说:要是渡爷还在,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