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过后,一场尚无寒意的秋雨,敲落了稻花的清浅,捧出稻穗儿定浆儿的成熟。
在乡下。人们把低下头,尚未成熟的稻穗,说成是“压圈儿”。在立秋这个节气前,我便看到部分水稻已经提前“压圈儿了”。二十四节气歌中曾说,秋处露秋寒霜降。看来,今年水稻能有一个好的收成了。乡下人有句农谚:“处暑不出头,到秋喂黄牛”。意指在处暑时节,不能够结粒儿,或者结果的作物,也就彻底绝收了。
雨后,我趟着硕大的露珠,走进稻田。颗颗饱满的稻粒儿,瞪大了椭圆的眼睛,坚定而神气的眼神,足以推翻所有流言。水稻扬花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不能用语言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气味儿。每到这个时节,我都会被稻花香的味道所感动,每闻一次,也会不由自主的感慨,有时欣喜,有时忧伤。风吹稻浪,细碎的稻花纷纷纵身而跃。稻田的水面上,漂浮着稻花谢幕时的恬淡。仿佛夜空中的星星,在流光中眨着深情眼,这时,挤挤挨挨的稻粒逐渐地簇拥在一起,一茎一穗,抽打着夕阳下,悠然而熟悉的炊烟的脚步。瞬间,勾起回家的别样情愫。
东北大地上,最美的就是夏季里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这也是四季轮回的岁月情长。蜻蜓飞,花蝶舞。小河流水,孩童追逐。一岁向往,一涌心上。从小,我是看着水稻的种子经过晾晒,然后浸种催芽,再到后来被撒在稻苗棚里的黑土中,经过高温与水分的滋养,又一点一点抽出针尖儿似的嫩芽儿。新生的绿色,一直与水打交道,每棵稻苗从叶片顶部到根系底部,授予了水特有的权利,越是被淋的透心凉,生命就越旺盛。很多时候,我疑惑稻苗怎么会有那么超强的排遣能力,一夜之间,苗棚地表就有干涸的裂缝痕迹。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爱恋呢?水,是水稻一生的伴侣,是实实在在的,不容质疑的情感倾诉。
到了秧苗移栽时节,水稻是被一绺一绺分插到水里的。水下的土地喝足了水,变成了泥。然后,就有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的插秧劳作。农民或是顶着太阳的火气,或是披着蓑衣冒雨插秧。那时,我特别反感插秧这种农活。风雨无阻的泡在水里,把苗棚的水稻秧苗,有规有矩的移栽到稻田里。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双手也被水泡成了白色。多年以后,我明白了农民抢栽水稻的原因,他们不是与季节抢,而是与水抢。抢到了水,水稻才能拥有稳固的根基,农民才会有生活上,稳稳的幸福。这种幸福扎根于充足的水分中,躲过干旱造成水稻因缺水而失去厚重的分量。于此同时,农民所抢来的不仅仅是自然界中的水源,还有他们脸颊与脊背上的汗水。水稻的味道是清香的,甘甜的。质地柔软的米香中,又融入了淡淡的咸。这是水稻与劳动力的简史,也是父母亲膝下的另一道脊梁。
夏季里,稻田周围长满了野花野草。唯有田埂被踩踏出平坦而坚实的,通向家与远方的路。那时的我,习惯于光着脚丫在田埂上走来走去。走累了就盘膝坐在田埂上,看蝌蚪摆着尾巴穿梭于稻田里,蜻蜓小憩在稻叶上,蚂蚱在田埂与稻田中跳来跳去。它们的节奏常常惊扰到水稻,时而根部被撞击的颤抖一下,时而摩挲到稻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蝈蝈、蛐蛐一声高一声低地嘶叫着,水稻从不做任何回应。它们默默地探寻水的心事与秘密。水是水稻一生钟爱的情人,它把生命的全部都交给了水。静而无声的默契,牢牢盘踞在彼此的血液中。
水稻的模样很精致。每个节点上生出一圈儿白色的绒毛。看上去柔弱,实则外柔内刚。它懂得保护自己,更懂得维护全株植系的尊严。所以,水稻的俊俏向来被瞩目。比如稗草,一直模仿着水稻的气度与坚强。即便稗草用尽所有心机,靠近水稻,混在稻田中,企图能够通过熏陶,从根本上改变它的本质。但稻子就是稻子,稗子就是稗子。稻子骨子里自带的庄重,从未被稗子超越过。所以,稻子能被舀子收录并供奉,而稗子只有落寞与自卑。农民有双锐利的眼睛,一眼就能分辨出稻子与稗子。稻子有合群的睿智,稗子只顾着攀比模仿,而慵懒闲散。无论从外观上还是质粒上,稗子始终不懂得圆滑处世,处处暴露嫉妒的棱角。稻子从青禾成长为金穗儿,一直低调的与水融合。稗子从偏见转变为黑色。我时常以为,它是急功近利而导致怒火中烧,所以自黑到底,失去了原来的本色。
水稻生于水而回归于水。乡村的夜晚,最安逸的地方莫过于稻田河塘。夜里,露水从月亮的光线中爬上田埂,柔美的线条中,折射出水稻刚毅的曲线。白天它是正直的,夜晚依然如此。夜风吹过脸庞,清凉的米香包围整个夜晚。在蛙鸣的合奏中,一滴露珠从稻叶上滑落到稻田的水面上,砸起的水晕发出清脆的滴响。泛起的水晕揉碎了星空,清洗着月亮。一晕一晕的水波,倾诉着水稻与水一生的过往。
当水稻结束了与季节的交集后,它便把所有包裹起来的情思,全部褪去。将袒露的纯洁与忠贞,再次融入水中。沸点一达,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