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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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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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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果:遥远的乡村


东北的冬天的确有过零下43.9摄氏度的时候,那已经是二十多前的事了,就那么一个冬天,一组数字,在我的生命里足足地冷藏了半生。

在我所生活过的方寸天地里,我只知道村子那么大的一块地方。闭塞的交通不仅牢拘了人们的足迹,也盘踞了人们的思想。种地收地,放牛牧鹅,就是住在这里的人们一生要做的事情,并且是一直做也做不完的事情。

很多人说村子的形状像一个三角,固定住所有人的生老病死。我曾一个人在寒冬腊月里爬上东南山顶,寒风在我周围呼啸盘旋,雪地里并看不见小说中所描写的这样或那样的动物的足迹。我脚下的这片土地,确实有过各种动物和飞禽路过的痕迹,也许是在我到来的前一天,或是更早的时间里路过,我只晚了一步,雪就把之前所的迹象全部掩盖。我看不到任何鲜活的事物在这里留下的蛛丝马迹。只看到远在几千米之外的村子,孤零零地蹲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野中。

我在人们所说的三角形的框架中,找寻自己家的房子,整个村子被雪揉合成一个整体。这个时候,看到村子就等同于看到了自己家,如果想把那些单独的个体分开看,几乎是看不到的。雪的厚度增加了村子的高度,除了隐约的轮廓,大体上并不协调。

站在东南山上看村子,它的形状只是类似于三角状,实际并不规则。好在我顺着人们所指引的形状与区间里,找到了大概相似的地貌特征,但我并不能承认人们一致认为的三角,竟是这样一种抽象的形态。这种定论并不是我较真儿,任何事物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再美的传言也不能够更改它的本质,看到的和听到的永远存在着一种差别,只是人们往往都不愿意面对现实。

后来,我又一个人去了南山。南山有个特殊的名字,叫做“道官儿”。道官儿是个什么称谓,或是官居几品,人们无从解释,但祖祖辈辈的人都这么叫着。道官儿南山就是南山,地势偏陡,树木低矮,纷乱了人的视线。在这里看村庄,只能看见少数的屋顶,看不到村子的整体形状。村庄外的黄沙岗像张开的双臂,枯白无力地环抱着村子南面。那片风化了的沙地周围寸草不生,后来逐渐荒芜下来。土地不长庄稼,便再无人认领。

虽然黄沙岗早已不被人们所重视,但毕竟还有它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搭牛棚,垒猪圈或是盖房子,全村人都会来这里挖沙取土,时间长了,黄沙岗从漏风沦陷为了露骨。

原来它还是平地的时候就酥软无力,如今被掏空的躯体如臂弯形状,成为人尽皆知的大沙坑。

黄沙岗忍受了多年无条件的勒索,终于暴怒了。高处的沙土肆无忌惮地拦住人们的去路,它满腔不平的情绪会不自觉地埋掉自己的一部分,埋着埋着就把人作为了它埋葬的目标。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季,我坐在自家后窗台的墙根下看早春归来的燕子,在房后的电线上三三两两地落下,又三三两两地飞走。我记得燕子最后一次起飞,集体惊慌失措,瞬间就没了踪影。紧接就看见一群人抬着一块门板从我家门口路过,脚步非常快,也非常混乱。即便如此,我还是看到躺在门板上被黄沙吞噬的灰头土脸的死人。他一只手耷拉在门板外,随着人们急促的步伐僵硬地抖动。

我撒腿向大门外跑去,被母亲一把拉了回来。后来我爬上木栅栏踮起脚向村里望,女人的哭声,人们的议论声,杂乱的狗叫声从眼里导入耳朵。

母亲把我锁在家里,匆匆赶去。我从木栅栏的缝隙里钻出来,又从全村人的哭声中挤进去,去看那场令人痛心疾首的丧事。

死者名叫石头。村里人都这样称呼他,这也是我知道他活着时的唯一的名字。石头是一个瘦弱俊郎的青年,两个月前经人说媒订下亲事,女方要求盖三间新房。那天,石头起早赶牛车拉着老父亲去黄沙岗挖沙子,装满车后他让父亲往把沙子送回家,自己留下来继续准备下一车。

父亲回来后不见石头,以为他去方便了,便坐在沙堆上等。刚坐下就看沙堆下半掩半埋的石头那顶黄涤卡帽子,老父亲迅速起身,就看到沙坑的突兀处,犹如一座高耸的坟墓。

石头被挖出时已经断气了,脸色乌青。后来就有了我见到的一幕。

那天,石头的未婚妻也来了。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上身穿一件格子布衫,两条辫子梳在耳后。按乡下的习俗来说,未婚是不能随便见面的,何况是这样的场面。她的哭声虽不大,但却一直在哭。后来她被人送走了,再后来听说她一生未嫁。

乡下人的思想尤为敏感,就如这桩被认定的事件,没人去反思该事件的根源,大都会置喙整个事件和某个无辜的女人有关。

石头出殡那天,我看见那个女子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偷偷地哭着。她还没过门,自然不被认可,即便结了婚,女人是绝对不能踏足坟地半步的。

不久就有传言说石头下葬后的第三天夜里,看见一颗扫把星从他的坟前划落。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了一双哭肿的双眼,在人们的传说中逐渐风干,像极了没有灯油滋养的煤油灯。

在村子的南山看不到村子的任何形态是千真万确的,但却能清晰地看见发生在多年前的事故,整件事情绝对不是一个故事。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一个人去村子西山下的长垣走走。人们把长垣的选址定在西山下,是因为太阳出来就能直接照射在那里。乡村的一切都喜欢阳光,唯独孩子喜欢夜晚。

西山地势高,属于正了八经的朝阳坡。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看事物,会格外清丽。长垣在西山的半山勒上,站在这里看村子,鲜明的丁字体从窄到宽的过度着,如一枚钉子铆紧了一辈辈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们的命运。

过去村里到了打场的时候,人们会把各种作物送来长垣进行脱粒处理。现在的西长垣种满了各类粮食,长垅的走向绕着山体的走势,两头不见地头。

最早,西长垣的垅是连贯的。后来山顶上的树木遭遇大量砍伐,弱不禁风的粮食作物代替树木站在山顶,雨水趁机不断地向山下注入,长垅被拉出两条又深又宽的沟壑,一条条完整的长垅被断成了三截。即便这样,人们也没有对此采取任何制止的办法,依旧继续耕种。他们绕过沟壑,拖着沉重的犁仗爬上爬下去种玉米、黄豆、高粱等那些他们认为可以保命的粮食。年复一年,欲壑难填,直至后来路也没了,就剩下长在长垣中间的几棵松树,静自地守在那里。

据村子里的老人讲,那几棵松树下能够留下来,是因为那里原先埋着几盔坟。坟是一个家族的根,无论与这家人的交情如何,任谁都不会轻易冒犯。

乡下人对死人的尊重远胜过活人,见到死人能够做到恭敬地礼让,活人与活人之间却常常因为半条垄争论不休,争来争去,谁也带不走一毫一厘,但还是斗鸡似的一争到底。   

这几棵幸存的松树因占据了风水宝地,成为了又一段传说。早些年坟主的后代都搬去了很远的大城市,每年春节都会回来上坟,因为没有路可以走了,他们并没有做修路的打算,而是选择把坟迁走。

迁坟那天,很多来帮忙的村人说挖棺材的时候,看到一股青烟从坟地冒出,棺材周身瞬时长出许多花来。那些花颜色不一,十分漂亮,就像烫印的工艺品烙在了棺材上一样。有人说那是些菊花,也有人说的牡丹,还有人说是杜鹃。棺材板生花是一件被人们非常认可的吉祥的事儿,且千百年难遇。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祖坟冒青烟的概论与解释。

这件事儿在村子里盛传并家喻户晓。每个人都耳熟能详,无论亲眼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按照他们的意愿与道听途说,各有说辞。每讲一次,故事就被重新加工一次,非但没有精炼,而且越来越锦上添花。确切的说应该是棺上生花才更准确。

每次,我都不厌其烦地听着周围不同人的不同版本的讲述。每听一次,我都能了解到很多乡野从不生长的花的名字。

那几棵松树一直守着西长垣。多年前还有几只乌鸦住在上面,现在乌鸦也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只留下了这几棵矗立在生命以外的老松树,守着空巢。守着村庄。

   每次回村子,我都会想起很多年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也会看到很多陌生孩子们的面孔。我时常幻想或许过去的那些事情并没有真的结束,而是刚刚开始。所有发生过的事情的节点都在陌生的场景中逐渐熟悉。就像从前我熟悉村里的每个人,每件事,每块地,每条河,每座山,甚至每家饭桌上的吃食。

现在我熟悉的关于这里所有的事情,都将会在村子里重新开始,并重新结束。

村子中间的老大队院里长满了荒草,两扇苍老的木门相互依靠。那根烧焦的木头电线杆也已经倒下多年,上面还残留着电工小戴的最后一缕呼吸。人们大概忘记了关于小戴的那段传说,所以我再也没有听过关于小戴的任何事情。从前,我夜里不敢走黑路,尤其是没有灯火照射的大队附近。每次路过这里,我总能看见电工小戴烧焦的身体悬在电线杆上,电线杆和他的身体是一个颜色,他用自己的身躯把电线杆点燃的。

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小戴是镇里派到村里的驻村电工,一年秋季在维修电路的时候发生意外,从此他把自己永久的留在村里,并挂在电线杆上。那天夜里,天上有很多星星,特别亮,亮的发瘆。我不敢走夜路,不敢看看星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老大队紧挨着老学校,绕过老学校便是村子的北山。人们从不把这里称为北山,而是叫做后山。后山什么也没有,除了大片耕地外,只有一条小河在山脚下流过。后山没有树,所以风大,村里人管那里叫做“吃风岗”。其实山是根本不会吃风的,风是吹给生命的。不是吹给人类的,也不是吹给大地的。

春天的风如此,冬天的风也是如此。东北的冬天里刮北风,北风用一种衔接的力量,召唤着新的生命。

在后山上看村子,一眼就能看到头。村子后街的房屋阻挡了村子的前身,把所有好的事情和不好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事实上所有的事情犹在,现实与过去一直在彼此凝视,对望。

村子是从后山开始简单起来的,后山为村子定制了一字形一字。就一画。写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需要一辈子。

我一共住过三个村子。最开始从父母留居的村子里出生,后来搬过一次家,几经辗转后又搬回我出生的地方。最后又出嫁到另一个村子。每个村子都住着不同的人,却又都做着相同的事情,过着相同的生活。朝来往昔,他们的名字和样子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去年冬天里的雪全部落在了今冬,所有人都这样议论着。

远离村庄后,我把自己的双脚悬空在城市的楼房。并在圈禁的时光中,常常在深夜里想象着村子的模样和那些消失了很久又被翻出的故事。

囚禁我的这处小区的五楼里,住着一位精神不太正常的老妪,她时常在所有人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发作。每次的发作又都似乎和一个人有关,那个人可能是她的爱人、亲人或是仇人。而那些她自认为从未重复过的诅咒里,远比深夜里的雪声更为明显也更为清晰。

  我能听见,整栋楼里的人也都能听见。可谁都没有抱怨过,更没有谁为此而搬走。

   此类事情伴随我三年有余,我常常认为,我是听到次数最多的一个,而且对她匆忙的生命中的过往和颠倒的生活中的事件,除了反复地倾听外,还有琢磨与疑问、好奇与怜悯、想象与分析……

  种种类似于正常的表象下,都在那些不发声又不搬走的人们的行为中,充满极度的不安和恐慌。所有人都陷入了深度的思考,思考着自己哪天也许也会变成这样。

   夜,异常的安静。每个人都在用心去聆听这个发自内心深处,真实而又现实的故事。老妪是自由的,且自足自在。那个让她刻骨铭心的人在她的生命里栖居并扎了根,并让她爱了一生,又恨了一生,也怨了一生。

   雪正不断地从高处跌下,不知她夹带了多少美丽的向往与美好的愿望,促使她心甘情愿地在生命弧度的底部,粉身碎骨。

   我先是站在接近终点的地方看她不顾一切的疯狂姿态,后又亲临她安然葬身的地面,去看形态各异的人对她的种种践踏。

雪是没有根的。来去之间,只是从高到低的一个过程。像极了这世上所有人的人生。除此之外,还有她向来不缺少的不明缘由的赞美和修饰,所有单一的个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道强行地粘合在一起,从单纯到污浊她都没有任何选择的能力与权利,她的一生注定只有这一个结局。一场由来到去飘忽不定的飘渺与迷茫。

   站在城市窗口看雪的降临,就像看电视剧的序幕,她明确地告诉我冬天即将上演,每片雪花都是一句新片上映时的弹幕。那些雪就是这个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或大或小,努力地凑合在一起把整个故事演完,然后再赶去下一个片场,开始下一个故事。

   所有的事物各自代表着生命中不同层面的意义,我想,若有真实可查的依据,它们是不需要任何人代表它们从不明确的立场,一遍又一遍地自圆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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