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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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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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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果:我的小学校长

我的小学校园是一所乡村完小。学校在村子的北面,临近北小河。校园的操场很大,黄泥铺就,晴天的时候黄色的尘土飞扬跋扈,下雨天泥泞不堪。操场西面是一处荒草甸子,里面长满了成堆儿的水葱和野花,时常有蛇出没。学校四周是一排高大挺拔的杨树,每到秋天,杨树叶把操场掩盖得严严实实,直到叶子落光,操场才能恢复本来的面貌。

学校的大门是一副滑轮式的铁网门,斑斑锈迹散着微腥的铁的味道。大门上挂着的木牌上,一行娟秀的毛笔字写着学校的名字。木牌已被时间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只有反复描新的毛笔字,彰显着神采奕奕的生命力。

这些字是校长写的,为了使学校的名字保持醒目,每年他都要写几遍。

因与父母搬家后又重新迁回这个村子,我入学时已经八岁了,所以略去了学前班的过渡,直接从一年级读起。

入学第一天,校长着一身深蓝色中山装,上衣的左兜别一枚钢笔,笔帽上的夹子在他胸前闪着金色的光芒。校长个子很高,至少在那个时候,我得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而大多时候,我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与畏惧感从进入校门的一刻,就已经刻在我的眼睛里,并融入到血液中。

开学那天,校长站在水泥讲台前主持了升旗仪式,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几个高年级同学的护送下,伴随国歌的奏响,缓缓地从松木旗杆上升起,校长的眼神一直跟着升起的五星红旗的速度移动着。

开学典礼很简单,我不记得校长当时都讲了什么内容,我却始终记住了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讲的最后一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校长不住在本村,他家距离学校有4公里的路程,每天骑老式二八自行车往返通勤。他的车把前每天都挂着一个花布兜,里面装的是他从家带来的午饭。每次离学校大门还有几十米的距离时,他就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子走,我常常遇见他。每次见到校长我都不知所措,走在他前面时,我总忍不住回头看他,也常常认为随时都会被校长叫住。我回头看他时,他总是双手扶着车把,边走边向我投来微笑,我就连忙回过头加快速度快些走。走在他后面时,我会感到一股安全感,只要校长不回头,我可以做各种小动作。校长的背影很挺拔,和校园周围的大杨树一样高大,在他身下,甚至会忘记天空的存在。在我看来庞大的老二八在他的手里像个乖巧的宠物,随时都可以听命于校长的指挥。

校长很勤奋也很有责任心,每天课间时间,他都会挨个班级走走看看。有一次,我听见他向班主任询问同学们的学习情况和家庭状况。他背起手认真聆听班主任的汇报,沉思一会儿后,步伐稳健地迈向教研室。再过一会儿,他拿着一些新的作业本和绘好的学习园地回到班级,亲自把学习园地贴到班级墙上,再把作业本发给每个同学。墙上贴的学习园地是校长亲自画的,一张大白纸上写着铿锵有力的八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白纸周围画上了栩栩如生的嫩绿色的小草。那时,同学们忘记了校长的威严,欢声雀跃地说笑着,包括我,对画上的那些草产生敬佩之意。校长站在同学们中间,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此时的他就像一棵大树,呵护着身边这些稚嫩的弱不禁风的小草,眼神中暴露出他的殷殷期望。

学校每年春季都会组织春游。乡村小学的春游非常质朴,春暖花开的时候校长带着全校师生一起去大山里,有时会有一些小节目,常常是把一些纸条上写上奖品的名称,塞进树皮缝儿或是小石头下面,校长公布开始时,同学们蜂拥而至,一起去寻宝。奖品大都是作业本,铅笔或是文具盒之类的学习用品,纸条上写了什么,学校就给发什么。对于春游找宝的事儿,我很木讷。其他同学都能翻到好几个,然后兴高采烈地去找班主任兑现,我却一个也找不到,翻来翻去一无所获。坐在山顶的校长一脸祥和地朝我挥了一下手,我战战兢兢的向他走去,校长环顾一下四周,突然往我上衣兜里塞了一把,拍拍我肩膀示意我去找班主任,我不敢看他,转身就跑。

到了山下,我掏兜一看,校长塞给我十多个纸条,上面分别写着铅笔、算术本、田字格、方格本、文具盒等。我转回头去看坐在山顶的校长,他已经站在开得绚烂如霞的映山红花丛中高声唱起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嘹亮的歌声在山间一遍遍回荡。

校长是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对学校里的一草一木尤为爱护。春天里,他组织同学们去后山割苕条,回来后在各班级门前架起小花坛。他的手很巧,能用苕条把花坛围出不同花样的栅栏,菱形的、三角的、方形等等。花坛里栽的花都是常见的串红、凤仙、百日草、高粱菊之类的。

那时我不知道校长费这么多功夫栽下这些花的目的,一时贪玩,把部分缓苗后的花苗薅出来,和几个同学在操场上玩起做饭的游戏,花苗充当各种菜肴被撕的稀碎。我们玩的正起劲儿的时候,校长一脸严肃的走过来,我和同学们顿时就傻眼了,以为一定会被校长责罚,要是在课间批评一顿还好,万一找家长,免不了挨顿胖揍。

我们几人蹲在地上,吓得心怦怦直跳,校长背着手围着我们摆的摊子上转了两圈,然后严厉地问我们玩够了吗。我们耷拉着眼皮一句话也不敢说,脸上阵阵火热。

随后校长说,你们几个跟我来。我们垂头丧气地跟在校长身后,校长在学校水房的水缸后拿出一把花苗,他说这是留作补苗用的,让我们重新栽上。在惩罚我们的过程中,校长一直监督,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没有凡人的碌碌无为就显示不出伟人的高大,没有平川的低矮就衬托不出大山的雄伟,没有绿叶的默默无闻就突出不了鲜花的娇艳,也许花花草草很平凡很常见,但人类离不开它,大地少不了它。

当时我并没有完全理解校长的意思,但我知道校长一定很生气,只不过他用另一种方式教育我们,要尊重生命,更要珍惜每个事物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四年级新学刚开学,有几个同学都没来学校。校长挨家挨户去家访,在了解了那些同学家境不好的情况后,校长亲自动员家长,不要让孩子辍学,并答应家长秋天卖粮后再补交学费,还免去那些同学的学杂费。校长看着一个个重返学校的同学,脸上露出少见的欣慰。那些几近辍学的同学和家长并不知道他们的学费是校长垫付的,因为我去教研室给班主任送考试卷时,看到了校长写了一半向亲属借钱的信,上面有一句话说,秋后加上利息一并还清。

学校西边的荒草甸子里生长着一些乌烟瘴气的杂草和叫不上名字的野花。这处荒地属于沼泽地,一年四季积水不断,夏天臭气熏天,冬天也冻不严实,而且常常有蛇出没。这块地成了校长的心病,寒假期间他带着尖镐把整片荒地翻了一遍,又把清理出来的草炭摞成堆儿。足足一个冬天,校长都没闲着。开学时我见他的脸和手都被冻得皴裂了,和那些草炭一样,皮肤表面丝丝缕缕的黑皮正一层层的脱落。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校长把校园西边的荒地开垦出一块水田,并把他挖出来的草炭作为肥料利用起来,宽宽的田埂让他叠的方方正正,一丝杂草的影子也没有了。水稻插秧时,他一个人戴着草帽,光着脚把这块校园试验田伺弄的井井有条。

有一段时间,校长很久都没来学校。校园里顿时间少了许多严肃的气氛,我不知道校长去哪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大概两个月后,校长才回学校,整个人憔悴了许多,额前烙下很明显的皱纹痕迹,原来笔挺的身躯也呈现出佝偻的形态,开始有人称他为水蛇腰了。

校长返回校园时,水稻已经开始定浆了。落在水中的稻花附在水稻根部,萎缩成零零落落的附属品。校长站在田埂上,望着即将成熟的水稻,两眼发出欣喜的光芒。他弯曲的腰梁像水稻渐低的头一样,深沉而凝重。秋收时,校长逐一把稻穗收回来。正好那时我学了一篇课文叫《颗粒归仓》,大概说的就是校长这样吧。水稻收完不久,校长就把水稻卖了,为学校添置了教学器材。操场上有了铁管焊制的篮球架,还有单双杠,每个班级都有了铁皮炉子和水壶。

校长离开学校的那段时间,我以为他病了。后来听班主任和其他老师私下说起,校长因为在学校开垦农田,被人举报,说他利用职权私占公共资源,据说他被拘留了。

校长因为什么原因被释放,我一直不得而知。但是校长为学校添置器材,却又得到了表彰。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和一本优秀教师荣誉证书,在他手中那样刺眼,如同火炉中燃烧的烈火,虽温暖却又不能靠得太近。零下几十度的冬天里,校长站在操场整整一上午。他眼中隐藏的泪水,随杨树上最后几片残叶一起落下,虽落地无声,却重重地敲打着一颗被委屈刺痛的心。

毕业前的一个学期里,我接到镇上中心校发来的作文竞赛的通知。是校长亲自把通知书递到我手中的,他说他会来村里接我,带我一起去中心校参加比赛。那天早晨特别冷,村路被刚升起的太阳照射的像面镜子,晃的人睁不开眼睛。校长头戴一顶深蓝色的军帽,灰褐色的围脖上挂了厚厚的霜,他推着自行车在村口等我。村子离镇里八公里,校长骑着自行一直把我送进中心校,送进考场。临进考场前,他把别在兜口的钢笔摘下来送给了我,我拿在手中反复翻看,这是一支黑色的烤漆英雄牌钢笔,不知道它跟了校长多少年,到了我的手中,分量骤然重了几倍。

作文竞赛我得了第二名。校长第一时间通知了我,他比我还要高兴,还从家里给我带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小学毕业那天,校长还穿那身深蓝色中山装。兜口没有了闪亮的钢笔,只有我自己知道钢笔的去向。六年的时间,校长的鬓角多了不少白发,眼神也越发黯然。毕业典礼上,校长没怎么说话。结束时,他背对着我们摆摆手,说燕子要出飞了,一波波,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很多年后,校长退休了。听说他时常骑自行车来学校看看。学校周围的杨树都老了,树干上结出了许多树钉儿,树皮裂痕交错。再后来这些杨树逐一被砍了,卖给了木材厂。杨树并不值钱,但它们在学校周围长了几十年,就像校长守着这所村级完小几十年一样。砍树的那天,校长坐在学校操场上一语不发,只默默地看着一棵棵杨树拖着残躯倒下去,树枝落地时摔得节节败落。那时的校长一定是在思索着过去的一些事情。

最后一棵树倒下时,刮到了电线,学校的电力线路因年久失修,引发了火灾。校长奋不顾身地扑向火场,拼尽全力去救火,抢出不少办公用品。

大火扑灭后,天已经黑了。西面的一趟教室烧落了架。房梁上还闪着零星的火花,一堵堵被烟熏的乌漆墨黑的墙,在夜色中依旧难掩面目全非的破败。校长站在废墟前,眼里划落颗颗晶莹的泪滴,他的泪水比月光更加犀利敏感。周围的一切,在他的泪光中逐渐放大,清晰后又逐渐暗淡。太阳升起时,校长站成一堵麻木的墙,坚硬中透射出发自内心深处的落寞与怜悯。

校长年纪越来越大,被儿女们接到城里去住了。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是从事教育工作的。他用毕生的精力与心血经营的三尺讲台,言传身教至后代身上,并用实际行动传承着教育之家的崇高品德和优良传统。

去年夏天,我回趟村里。看到老学校翻修了,墙里墙外都是彩钢构造。只不过学校早已经没有学生了,村里的孩子都去镇上的中心校去上学了。老学校以一万五千元的低价卖给了私营业主,现在这里用来做养殖与种植的场地。整个院子被高墙隔着,看不到里面都种了什么,或是养了什么。一把寒气逼人的铁锁,牢牢地锁死了我的小学时代,也锁死了校长在这里曾经付出的一切。

回到市里不久后,我在大街上偶遇到了校长。他还是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头发花白,牙也掉光了,脸上和手背上长了白癜风。

算来,校长也有七十多岁了。他看见我一点也不惊讶,从前的严肃化作了慈祥。他没提起关于老学校的任何事情,只在分别时说了一句:出飞的燕子,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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