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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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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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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果:猫女九条命

很多年没见过小多了,竟在市交通大队门口遇见她,她一身休闲打扮,从前不留长发的小多,现在也是。不过她的头发染了颜色,那个颜色不在常见的十二色之内,好像叫做“奶奶灰”。

和她走了个正对面,我却没认出她。不得不承认我近视的程度越来越严重了。时下天气渐冷,小多两手插兜,胸前别着一个不大的斜挎包。

她先认出了我,朝我扬了一下下巴问我一大早干啥去。干啥去这句话,是东北人通用的一种习惯性的打招呼口语。我怔了一下停住了脚步,仔细一看原来是小多,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接着问我还种地吗。多年没见,她可能猜到了什么,所以她问得不是我种了多少地。

在路边和她简单聊了几句,我问她来交通大队做什么,她说没事儿来溜达溜达。我一脸诧异,来交通队溜达,很明显她是在排队等着交罚款,但我并没有拆穿她。

随后,她笑了。声音很大,和男人的嗓门一样洪亮。

小多的出生,没在计划生育之内,超生在乡下是常事儿,大多数农村家庭中,只有最先出生的那个会取个正了八经的名字,一般从老二开始就被称为二孩儿,依次是三多、满桌子、招弟儿或老丫了。

小多就是家里的老三。

小多生于80年代末,父母都是农民,为了遵从“传宗接代”的老旧思想观念,她父母并没有履行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超生才有了她。

小多出生在滴水成冰的腊月,奶奶和父亲见母亲又生下一个女孩,顿时脸色沉得比腊月的天还冷。小多的奶奶当即就说,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扎堆儿来,丫头片子不顶用,送人算了。

母亲听见小多奶奶的抱怨,在里屋偷偷地掉泪,因为生了女孩儿,所以不敢争辩。父亲蹲在外屋地上,双手抱头一语不发。

小多出生后的第三天,村里的媒婆就上门了,说是给小多找好了下家,还说她的一个远方亲戚住在外地,女人不能生养,两口子打打闹闹过了半辈子没孩子,把小多给他们一定亏不着。

母亲抱着刚出生三天的小多哭得泣不成声,小多在母亲怀里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挣扎着哭闹不休。孩子的哭声最能唤醒人的良知,幼小的生命里深深潜伏着微妙的血脉相连的灵魂。她的哭声里被天真与无辜占据着,同时也深深撼动了父亲的心。愤怒之下,父亲拿起烧火棍把媒婆赶了出去。媒婆边走边骂,什么人家,老的满村子张罗把孩子送人,小的不守信用还打人。呸,稀得管你们家的破事,不知好歹。

媒婆刚被赶走,小多奶奶就闯进来骂小多的父母是糊涂蛋,不把她送人,村里管计划生育干部就会上门收罚款,男孩是必须得生的,留着她只是个障碍,既交不起罚款,也养不起这么多张嘴。

小多父亲无奈地跪在地上求小多奶奶看看孩子,说孩子长得一副男孩相,虎头虎脑特别招人喜欢,这孩子奔着穷家来一趟,实在舍不得送人。

奶奶狠狠地踹了小多父亲一脚,说再是男孩相终归也是丫头,丫头就是赔钱货,还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在乡下没有儿子就是“绝户”之类的话。

父亲没再多说什么,事后偷偷地带在小多母亲做了节育手术。这事儿被小多奶奶知道后,大闹了一场。小多一直不得奶奶待见,奶奶说她晦气,不仅叫她“扫把星”,还常常暗地里苛待小多。

小多稍大一点的时候,逐渐明白了奶奶这样对她因为自己是女孩,不是男孩。她怕母亲受委屈,怕父亲被自己拖累,自己便把自己培养成了男孩儿,上树掏鸟窝、打弹弓、下田扶犁、驾辕赶车,只要是男孩儿会做的事她都会。

日子久了,父亲当真把她当做儿子一样看待。可母亲心疼她,懂得女孩到了青春期,有些事儿必须要注意,尤其是生理上的变化。

有一年春天严重干旱,小多没白没黑的守在自家的水田旁给稻地放水。干旱的春天水极为珍贵,没有水,水稻就无法移栽。小多看到父亲累得在田埂上睡着了,她就一边看水,一边开拖拉机耙地。等父亲醒来时两亩水田已经被小多耙完,父亲看着光脚拉着木耙平地的小多,心里一阵酸楚,低着头蹲在田埂上,点着一颗烟狠狠地抽着。

小多的肩膀已经被绳子勒出了血印,她没停下来,依旧拖着沉重的木耙在稻田地里干活。父亲怕她着凉让她穿上靴子,她笑着说太热了光脚凉快,其实她是怕把靴子刮坏。

天亮了。稻田在一片雾气中变得朦胧起来。小多走出稻地,回家套上牛车往地里运稻苗,路上迎面来了一辆汽车,鸣笛时把黄牛惊着了,黄牛拉着一车稻苗疯一样的在路上狂飙。土篮、扁担、稻苗不断地从车上被甩下来。小多眼看着自家的牛车要和汽车撞上,情急下她连滚带爬的跳上牛车,颠簸中紧紧地抓住了刹车。路上的行人和在田里干活的人都吓傻了,以为小多非得出事不可,牛车的刹车被小多死死地拖住,发出“哽哽”的响声,所有人拼命地喊着让小多松手,小多完全没理会,用尽所有力气把黄牛制服了。

牛车停下时,离汽车就差不到半米的距离,汽车司机吓坏了,小多镇定自若地朝汽车司机挥挥手,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周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的甚至直接瘫在了地上。

这事儿过去没多久,小多又出了一次事儿。小多奶奶家的院子里有几棵特别高大的李子树,这些树是小多父亲当年栽下的。夏天满树黄橙橙的李子熟了,阵阵果香隔着篱笆飘进小多家的院子。天刚擦黑,小多趴在自家墙头看奶奶的屋里没亮灯,她以为奶奶没在家,就偷偷地溜进奶奶家的院子。她站在树下眼睛眨啊眨啊地望着满树的李子,口水直流。李子树实在太高了,她踮起脚也够不着,于是小多几下子就爬到了树上,两手扶稳了上部的树杈,双脚就用力地向下蹬去,随后一阵稀里哗啦的李子雨降临了。小多一时高兴站在树上笑起来,她的笑声里充满了童趣与无邪,那笑声比李子雨更具诱惑力,也比满地的李子甜出许多倍 。

突然她感到脚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一歪从树上掉下来,李子树下有块石头,那是奶奶从河套搬来放在树下乘凉用的。小多脑袋直接撞在石头上,血流不止。血顺着她的脸一直流进脖子里,滴在颗颗香甜的李子上。在她即将昏迷的时候,她看清站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子的人正是她奶奶,奶奶凶神恶煞的眼神在她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逐渐暗淡,直至和她一起晕死过去。

小多醒来时,已经是七天后的事了。当她睁开眼睛时,那个恶狠狠地眼神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她害怕极了,所有的委屈在心灵深处凝结成恐惧。她歇斯底里的叫着,不停地抽搐着,最后她控制不住所有的悲伤,哭得撕心裂肺。

母亲见状特别心疼,连忙问她是不是伤口疼。小多一句话也不说,只呆呆地望着窗外,望着隔壁奶奶的院子,还有那树熟透了的李子,眼泪不知不觉地从脸颊滴落到炕上。

小多好了以后,有一阵子不出屋。她怕看见奶奶,更怕看见奶奶那双眼睛,她坐在院子里发呆时,眼睛基本都是盯着隔壁院子那几棵李子树。她始终没有对父母说,从树上掉下来是奶奶用棍子把她绊下来的。

冬天里的一个夜晚,小多躺在炕上听见屋外的寒风吹得门窗咯吱咯吱响。她一轱辘爬起来,再听这声音并不是单纯的风声,她忍不住走到屋外去看个究竟,奶奶院子里的李子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了下去,倒在黑夜里,寒风中,还有她流过血的地方。她听见奶奶正在哭,和着凛冽的寒风,似乎那眼泪一流出来就会落地成冰。没错,那个夜晚和奶奶的冷若冰霜如出一辙。

小多心里很复杂,她不知道李子树怎么会倒下,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哭。她正纳闷的时候就听见了奶奶骂父亲话传来,你就是个不孝子,不能延续香火不说,养了一帮没用的丫头。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这树招你惹你了,也值得你半夜三更起来都给砍了。

随后是小多父亲的回话,您还知道儿行千里母担忧的这句话,这么大岁数了我不愿意和您一般计较,小多再怎么说也是您亲孙女,您就这么狠心,她摘几个李子至于让您那么对她。这孩子够要强了,哪里比儿子差了,明天是她生日了,我这个当爹的也不能为她做啥,这几棵李子树是我栽的,前人栽树不能为子孙造福,反而成了祸害,留着也没什么劲,我也不想给孩子添堵。砍就砍了。

小多悄悄地躲回被窝,哭了。

小多一直不明白父亲是怎么知道的事实真相。但她知道父母从没因自己是女孩而歧视她,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很真实。

小多曾经说过她是属虎的,老人常说猫是老虎的师傅,猫有九条命,她就算没有九条也得有八条。

她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有一年夏天,她随父亲去地里给黄豆地打杀虫剂,那个农药的名字好像叫“敌杀死”,类似于人体注射用的那种玻璃瓶装的。兑药时,小多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她本打算用清水把伤口处理一下,处于药瓶已经打开,她担心把农药弄洒,干脆用嘴含着药瓶去洗手,起身时用力过猛直接把药咽了下去。

小多误喝农药遭了不少罪,各种催吐后住进了医院。医生责怪她父母,不精心照看孩子,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让她接触农药。

小多父母惭愧的低着头,小多逗趣地和医生说别怪他们,是她把农药当做了蜂王浆,味道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会药人。然后问父亲,这药连自己都没毒死,能把害虫们毒死?

  医生和父母哭笑不得。

小多的故事有很多,每次濒临险境她都能够化险为夷。这并不是她说的自己有八条命,更多的是受年代影响,在重男轻女的观念下,一个女孩儿的命运在时代背景下所承受的不公平和歧视。她的骨子和血液中被替换了另一种意识,灌输成了一种坚强。

我离开村子那年,小多还小。至今我也没问过她结没结婚,是否做了母亲,有没有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后来,我想起来小多是有名字的,她的原名叫晓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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