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痕
北果
若说土地是乡村人的根,那么,犁杖就是土地的根。大多数人认为,庄稼是长在土里的,只要有了土地,庄稼就能生长,其余,只需风调雨顺便会有所收获。土地其实就是一本日历,今天翻过了就是明天,一个月翻过了就是下一个月,一年翻过去了,就是下一年。而年复一年翻新的土地,就像日历一样,不停的被岁月反复翻着,人翻新日子,犁杖翻新生活。
犁杖是很一种原始,很古老的农耕用具。无论从古至今,还是大江南北的乡村,每寸土地上,都有这种古老的农具牵出的岁月印记。当土地与农民的脸庞合成了古铜色,犁杖所翻开的,就是农民与土地的一生。在那些失去血色的夜晚,我的眼前满是记忆犹新的清新,我不知道,是谁创造了这样一种奇特的工具,乡村就被这种工具一次又一次的翻开。
东北的春,早晚温差很大。带着寒气的春风在村庄内外闹情绪,走在田间地头,头发和脸上总是被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尘土。山里的野花野草依旧顶着余寒,把生命最初的稚嫩呈现在大地上,它们很清楚的知道,春天暂时的凉,是为以后更长久的暖创造生存条件。
早些年的乡村,一到了雪水融化的时候,村里村外到处是水,老人们管这时候叫做“跑桃花水”,也就是春汛。东北的春汛不一定要下多少雨,但融化后的雪水就这样把春化开了。这时候的农民就开始为春耕做准备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备犁。有一段时期农村只有木犁,其构造分为犁沿、犁底、犁拖、犁尖、犁梭子、犁把子。每个部分都有各自的功能,虽然简单,但却有着很重要的作用。犁沿的弯度很有讲究,弯度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弯度大了牲畜不好驾驭,弯度小了翻土时土又容易被卡到,就像人穿鞋一样,大小一定要合适。犁沿的沿头处比犁尾要稍窄些,又约有15公分的平头,经过木匠用铁凿凿刻后,嵌入犁拖。犁拖像做年糕用的木锤一样,只不过比木锤轻巧了许多。犁拖是为了方便犁杖在垄沟里滑行,并兼有牵引作用。犁底的形状就如同路标的指示箭头,底部需要钉上一块铸铁,也是为了牲畜在拉犁时能够轻便,犁尖是用来挂犁铧和犁碗的,犁铧分为大铧和二铧,实则都是铸铁铧子,只是宽度不同,根据作物每个生长时期的大小,而决定更换犁铧,以免碰伤庄稼。犁梭子的作用是调整深浅的,犁尖入土太浅不能破墒,就保不住土壤水分。入土太深,陇台太高,土壤到了一定深度,就会起乏块儿,也就是破了锁水层,土块大了,不够疏松,种子到了地下,不能被覆盖严实,透风的土壤会把种子自身水分风干,风干的种子即便到了土里,也是不会发芽的。犁把子有着双重作用,一是方便扶持,二是便携调头。一副犁杖就是依靠这几处零部件组成,每个部分都有标准的尺寸来决定,一副犁杖是否能够用的得心应手。
农谚说: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过了九九,进入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就是农民种大田的时节。今年谷雨,东北大地迎来入春后第一个高温天气,我随同事一起去郊外踏青。刚走进山脚下,迎面扑来新翻的泥土味道,村庄内外,动静兼容。古铜色、灰褐色、苏醒黄与翠绿。生命的味道,骤然升华。东北肥沃的黑土地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独有的芳香。油亮的色彩如一匹一望无际的黑绸缎,如同用针线牢牢地绣在了大地上。似乎,每寸土地只要撒下种子,顷刻间就会膨胀,而后顺势疯长,颗颗坚实饱满的粮食及色彩光鲜的蔬菜瓜果,憧憬着农民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虽已是春耕时期,漫山遍野的树木尚未褪去灰褐色的冬装。山坡上一些常见的植物,已经欣然领会了春的暖意。站在山顶向山下望去,耕地与接近苏醒的林子形成一道古铜色的屏障,风中流淌出岁月迁徙的故事。山脚下的一块田地中,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正扶着木犁翻扣土地,老黄牛使出一股闷劲儿拉着犁杖行走在田野中。从犁铧插到土地中的一瞬间,我就闻到黑土地饱含浓浓的粮食味道,蓬松的土壤直接撞击到犁沿,又从犁弯折回来扣洒回垄台上,似乎每粒土壤都已经苏醒,正以跳跃的状态争先恐后的等待一场生命的幻化。这场幻化的过程需要历经暴风骤雨和风霜雨露才能走向成熟。犁杖每走一步每翻一寸,就如同把农民把自己的灵魂也播撒在土地中,那种向上的力量正冲击着血液,膨胀的生命蓄势待发。
庄稼人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种子落地,生根发芽。每棵新生的庄稼赋予了农民无穷的力量。犁杖在土地中驰骋,喷溅的土壤就是农民的生活。他们的愿望除了一头牛,一间房,一壶酒,便是过着与世无争的安逸日子。真正的田园风光,莫过于此吧!
很早以前,我一直生活在农村,见惯了乡村人每个节气忙碌于不同的农事工作。木犁是消失很多年的玩意了,有幸在今春看到这种原始而古老的农耕具,返璞归真的意境油然而生。曾经与一位村干部谈到什么是“最美乡村”的话题,他满面笑容的说,袅袅炊烟,流淌的小溪,飞翔的小鸟、画一样的田园风光构成了乡村。美丽乡村更离不开“乡愁”,离不开儿时的伙伴,童年的记忆,母亲亲手缝制的书包,每天清晨井边响起“吱吱”的辘轳声,还有每隔几天父母都要挑着玉米去碾房磨米的情景……
乡愁就是你离开了这个地方,心中会思念这个地方。在现代化的乡村中,原始的民风更能显示出它独特的魅力。我在一篇农业创业纪实采访中曾说过,乡村,一个能够安置人的生和死、身体和灵魂的地方。乡村、乡土、乡情,这些人们所熟悉的词汇背后,蕴藏着许多情节里的细节,它们是需要用血肉表达,才能淋漓尽致,当一个人的灵魂出窍,他所走进的就不单是故土与熟悉的空间,大地,生命的所归,需用灵魂接纳。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怀念过去,这种怀念并不代表人老了,而是寻找一种年代的记忆,一份在岁月中流逝的美好。最近,我总是幻想一个画面。静谧的夜,乡村小路被蛙鸣与蝈蝈的叫声,谱成一曲古朴的乐曲。山村周围,群山回唱,滴滴露珠从叶片滚落到庄稼地,顺时砸起一阵芬芳。月亮撑起一片朦胧,河塘为夜幕中的邻村灯火,串起宛若游龙的磅礴。此时的我,应该坐在田埂上,看棵棵禾苗挺直胸膛,鼎力的为生命拔出仅有的几毫米,甚至更少。晚风拨动夜的宁静,所有的影子,在山与水之间折射出不规则的形状,在黎明到来前,尽可能的让一切恢复平静。
经过二十几年的岁月,当我再次看到木犁,潜藏的乡愁如火种般瞬间蹿升。犁杖所趟出的痕迹,紧密的牵系着子孙后代的繁衍生息。人与犁杖同属于土地,如果一旦被搁置,也就成了一堆被怀念的朽木。所以只要犁不停,痕就一直在。痕在。乡愁才会更鲜活,日子也更有烟火气。